九
“哎呀,罗老板。您可是有几天没来了。”
罗贻强没有将菊花直接带到信用社,而是进了一家小旅馆。小旅馆的老板看样子和罗贻强已是老熟人。
“呵呵,打扰打扰。”罗贻强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顺手递过一支烟,“有干净的吗?”
“有,有。您来哪能没有。”老板接过烟,“快请进,快请进。”往里使劲让着他们的同时还不忘瞟一眼菊花,“罗老板的眼光简直是越来越有水准了。”脸上便有了一股暧昧的笑。
“不是去取钱吗?”菊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满面狐疑,没有跟着进去。
“菊花呀,我是去取钱,但我不能把你带去呀。是不是?你想想,取完钱,你得签字,我得付钱,对不对?这都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做吧?得有个地方,是不是?你看,这有什么不好的嘛。”罗贻强摊开双手。
“姑娘,看我这张臭嘴,尽顾开玩笑;罗老板和我不外,平日里说笑惯了;姑娘,别多心,快进屋。”
菊花想想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在罗贻强和店老板连说带劝下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不大但很整洁,除写字台沙发彩电电风扇暖瓶水杯一应俱全外,还有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占据着房间的绝大部分。
“你坐会,我去取钱马上就回来。”见菊花进了房,罗贻强嘱咐一声,头不回地出了旅馆。
菊花暗暗松了口气——也许自己真的过于谨慎了。
“看看电视吧。”旅馆老板打了一个哈哈,跟着退了出去。
不到半个小时,罗贻强便夹着包回到旅馆,一进门便打开夹包。
“看看,给你取来了。”
菊花忍不住探头张了一眼——包里有着一沓整齐的钱——心中的躁动竟有了稍稍平息。
“签字吧。”罗贻强没有拿钱,而是拿出一张字据和一支笔。
“可,可我不会写。”菊花真的不会写字,她没有读过一天书。
“哎呀,真是。”罗贻强收起笔,从包里摸出一盒印泥,“按个手印吧。”将印泥打开,放在桌子上。
“我…我按哪儿?”菊花有点胆怯了,她知道这一按下去自己就……
“这儿。”罗贻强点了点落款。
不知是喜悦还是恐惧,菊花的手便微微有点颤抖,但她到底没有迟疑,用食指蘸了蘸印泥,闭着眼,在那张等同于卖身契的纸上胡乱按了下去。
“好了。”罗贻强瞅都没瞅,收起字据,“去,把门关上。”他用十分强硬的口气命令道。
“干什么?”菊花骤然紧张了。
“哎呀,你怎么搞的!这么多钱,你是不是得点一下。我们是不是得小心一点。快去!”罗贻强表现出不耐烦了。
菊花迟疑了一下,但到底过去掩上门。
“拴上!”见菊花还在犹豫,罗贻强走过去利落地插上门,“给你!”返回身从包里拽出那叠钱甩在桌上。
菊花急忙伸手去拿。
“等一下。”罗贻强用那只胖乎乎的黑手按住那叠钱:“拿钱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办。”
“什么事?”菊花疑惑。
“你得陪我玩玩。”罗贻强勾着头涎着脸。
“什么玩玩?”
“连这都不懂,真他妈的孬子!”
“你,……我,我可是你儿媳妇呀!”菊花心里那份隐隐约约地担心终于扑面来了。
“儿媳妇?你以为我那傻儿子能干什么?实话告诉你,就是把你脱光摆在他面前他都不知道去做!”
“你,你无耻!”菊花只觉得自己瞬息坠入了无边的深渊,美丽的大眼里满是惶恐、屈辱、愤怒。
“啪!”
罗贻强抬手便给了菊花一个耳光。
“你听着,老子若不是可怜你,十万块钱随便上哪都能玩女人!你算什么东西!以为自己是个宝贝?告诉你,要想借钱,要想治好你妹妹的病,你就得听老子的!老子叫你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你要知道,你可是签了字画了押的,想反悔都没门!”
“求你,……别,别……”菊花呆了,脑袋里一片空白,捂着脸哭了——她唯有哀求。
“哭有屁用!懂事的,把老子服侍好。看见了吧,”他晃了晃手指上的钻戒:“别说十万,二十万老子也给!你可要想明白了,要么你赔我二十万,立即走人;老子也不稀罕你!要么……你就得乖乖地给老子听话。”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哭你妈的头!”罗贻强一掌将菊花推倒在床。
宝莲清早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周勇家,告诉他村里决定让他家生第二胎了。
没有进屋,她便听见房里“砰砰叭叭”的动静,她忙抢进去。周勇正木雕般地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一脸泪水鼻涕的赵淑华左手揪扯着周勇的头发,右手捶打着周勇,疯狂地喊:“你为什么不快点,你为什么不快点?!”
“住手!”宝莲扑上前,掰开淑华的左手,拦腰抱住将她拖开。
淑华手脚狂舞,口中嘶声力竭地叫喊:“你为什么不快点,咹,为什么不快点哟?!”
“嫂子,放开她。你让她打。”周勇垂泪,“她会好受点。我也会好受点。我,我心里也难受啊。我为什么不快点。我为什么不快点!”周勇挥舞着双手,左右不停地抽打着自己的耳光,揪扯着自己的毛发,嚎啕大哭,“玲玲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玲玲,我可怜的女儿啊……啊、啊啊——”
“你们,你们……”宝莲拉拉这个扯扯那个束手无策,泪和着鼻息淅淅沥沥地落下。
菊花到家时也然过午。
回家的那段路益发漫长,一如菊花这二十多年的苦难生活——充满艰辛布满荆棘涂满屈辱。她走得很慌乱、很沉重,极力避开人,低垂着眼睑。
临到家门口,她又禁不住拽了拽身上的衣服,拢了拢已然整齐的长发,将脸上泪痕细细擦了一遍,调整好气息。
家里有着一股阴凉和空旷,只有奶奶蜷坐在床沿抹着泪。见她进门,泪水一如决堤洪流,夹杂着凄厉的哭喊:“菊花呀,这一天你都跑到哪去了?!梅子不行了,梅子快不行了!”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大孙女,恰似喏喏自语。
“小梅怎么啦?!”
“你爸背她上卫生所了。你快去呀,梅子这次不行了,这次不行了。”绝望,在奶奶的泪眼里泛着涟漪。
未等奶奶催促,菊花已飞出门外。
屈辱,悲伤,辛酸,痛苦一齐挤上心头,化作泪水汹涌而出。
卫生所。
小梅两手两脚都挂上了吊瓶,微阖着眼“咝咝”地喘息。爸爸痴坐在一旁,木无表情。
菊花扑倒在床前:“小梅,姐来了。姐来了。”
“……姐……”小梅慢慢睁开眼睛;“我,我怕见不到、你了。”她喃喃道。
“不会的,小梅,不会的。姐有钱了,你看。”她从腰间拽出厚厚一沓钱:“姐有钱了,姐这就给你治病!”
“你哪来的钱?!”仿佛触痛了程敬的某根神经,干涸的躯体里立即澎湃着生命的浪涛。
“坚持住,小梅,坚持住!”菊花没有回答爸爸,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听见。
“……姐,你、哭了?……没事,我、没事……别哭。”小梅用全部的信念支撑着那双沉沉欲瞌得眼睑,凝视着姐姐,低低道:“再哭,就、不漂亮了。”
“小梅……”
“……姐,我,我……”
“小梅,你要什么,你要什么?”
“苦……苦……我,想……我想喝,喝……”
“想喝水?”
小梅的脑袋微微动了一下。
“……糖、水……”
“糖水?”
由于过于贫寒,家里只有过年才能见到红糖。但红糖不是买来喝的,也不是买的,而是亲戚送的。然后他们还得将它再转手送给别的亲戚。
妹妹小时候应该是喝过糖水的,那份醉人的甘甜深深根扎在妹妹幼小的记忆中。只记得有一次她问妹妹,等到有钱了她想买什么时,妹妹用舌头舔着双唇,天真地说要买一大包红糖,放到锅里熬一大锅甜甜的糖水,奶奶一碗,爸爸一碗,妈妈一碗,姐姐一碗,然后她一碗……
她当时还羞过妹妹,笑着骂她没出息就知道吃喝。但现在她感到地是揪心的痛楚。
“姐姐这就去给你买!”菊花片刻不敢怠慢,爬起来跑出卫生所,直奔旁边的小店。
“爸……我……我,难受……”小梅的双眼时睁时瞌。
“梅子,你怎么啦?”程敬将上身俯到小梅胸前。
“……爸,天,是不是、黑了,我……怕……”小梅的双手开始在床上摸索。
“梅子,你说什么?”程敬将耳朵贴近女儿的唇边。
“手,手……我,怕……怕……”程敬赶紧将手伸向小梅的右手。小梅骤然抓牢爸爸的手指。她的胳膊乃至全身禁不住微微颤抖,猛地瞪圆一双惊恐的眼睛。
“怎么啦,梅子……你怎么啦?”
“……爸……”小梅似乎用尽最后的一点气力,喉咙里轻响了一下,那手便慢慢松了。
“梅子,梅子!……”
“小梅,小梅!”菊花捧着红糖跌到妹妹的病床前,“小梅,姐给你买糖来了,给你买红糖来了。小梅!——”
按照乡下的习俗,像小梅这么大的孩子死了,是属于幼魂。幼魂是不需要棺木的,用一张大苇席一抄,随便在山上挖一个大坑埋上,然后在坟包上放上一只大碗——那是给幼魂要饭用的。
但菊花执意为妹妹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还请了十班和道士来给妹妹做了法事。封棺时,菊花在妹妹的身旁放了两斤红糖。
那台旧收录机就放在妹妹的耳边,棺木里回旋着藤格尔的《天堂》。那也是妹妹的天堂。
黑白之间的灰色,很难筛出其成色的配比,道德和正义是很难为其做出准确界定的...
法制,只有冰冷的法治才可能在泥水中划出一道铁障...
而这道铁障却和泱泱五千年天地合一的中华文化,和源远流长的人治传统,格格不入。或许这种简单明了的形而上学模式只适用于像美国或欧洲这样的商业社会,就连在伊拉克、阿富汗坚兵重金都无法推广,又怎能奈何我滔滔黄河天上来呢?
凄惨...
但也许从今以后不需要再给他人下跪磕头啦!菊花也不必为了妹妹再卖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