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 初冬
“娘,要骑马,我要骑马。”儿子玩着回来,见正在搓洗破被面的母亲咳得用那只沾满草木灰的右手抵住前胸,勾着驼背,怯怯地靠上去。
“娘,咳,咳咳……娘洗衣。”村姐好半天才平息下来,右手轻轻擦去儿子额角的一块泥土,抹去儿子鼻下两条粗长的“黄龙”,“咳咳……自个儿玩去。”
“哼——”儿子见母亲丝毫没有怨责,小手扒住母亲的双肩,伏在母亲的背上,嘟起小嘴,“我要,我要嘛!”扭动着身子。
村姐又巨咳了一阵,胸中气闷得难受。儿子的一副骨架竟使她有点难于支撑,心扉吻合着冰块——又是冷!
她朝后仰仰身子,掰开儿子的小手,“好,咳…乖,咳咳……”
儿子高兴了,一拍小手跳着射远了。
村姐尚在惊愕中儿子已攥着一枝细细的树条窜回,向她一扬,“娘,鞭子!”那份喜气包含着童少的一切天真。
村姐淡淡一笑。
儿子没有白养。他很聪明,他知道跨马还要扬鞭。
村姐四肢着地趴下,儿子跨了上去。
她的左臂重重抖了一下,摇摇晃晃;那份艰辛使她意识中感到自己背负着一片山脉。
“驾!”树枝重重抽在村姐缺絮少肉的臀部,她的心随着疼痛猛地紧了一份,缓缓地在地上移动着双臂。
“吧哒!”病体残肢,那山的重压已迫及到她的灵魂极处。村姐一头犁在地上,气闷、咳嗽、稀淋淋的眼泪,心狂跳得难受。
儿子哭了,坐在地上扯起了双腿,一扔小树枝,“你,你坏!坏娘!哼——”
村姐仿佛让人抽去了骨骼,没有了半点气力。她咳着爬近儿子,顾不上擦去眼角上的泪水。
“乖,咳,咳,咳咳——娘,坏。再…咳咳……”
“嘿嘿……”儿子笑了,抓起树枝爬上母亲单薄的脊梁,“驾!”再次挥动起“鞭子”。村姐的心里沸腾了。气塞、心烦、难受,四周有着侵肺蚀腑的寒潮,一双小眼朦朦……
她强忍着心中的煎熬,努力试着移动了一下左手——
成功了!
她触摸到了一丝惊喜,或者说是欣慰。
心在向外攻击,血要喷发,五脏已堵到咽喉,立即就会全呕出来。
额上已渗出细汗。村姐紧咬着双唇,咬得双唇透出血花。
四肢疲泛泛的,酸麻、颤抖……
儿子那条小鞭子促使她本能地拖动右腿慢慢蠕动起来。
心口的那口血也在活动,五脏六腑已在排挤;脑中,脑中怎么会有许多苍蝇?
“哇!”那口污血终于瀑出。
村姐似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瘫下来。
她很惭愧,她觉得对不起儿子,但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内心已然翻江倒海,她只想咳,只想吐,只想痛痛快快地猛呕一场。
儿子吓坏了。翻起身,一双小手紧扯着母亲。
“娘!娘——”
好一阵村姐内心的风暴才得以收敛。她撬开沉沉的眼帘。
“呵。”她轻呵了,眼前滩着一堆泛着热息的血。她的心寒了。她冷,全身空洞洞的,寒潮在腔中窜来窜去。
“冷…冷……”她低啰着,只有一把的身子抖起多高。
她希望自己能攀到床沿,钻到那床破烂的棉絮里……可是,她已经连呼吸的气力都没有了。
“水,水……”村姐嘶嘶地。
吓呆了的儿子连忙舀上半碗水递到母亲的嘴边。
几口冰一样的水下腹,村姐的精神终于悠悠转了回来;借着儿子矮小的身躯一步一捱地捱到床前。
尺高的土基成了村姐不可逾越的障碍,她只能望而生畏,依在土基旁低低地呻吟。
儿子蔫头耷脑地跪在村姐的面前,那副伏罪的神情使得村姐的心里且痛且怜。
她向儿子微微动了一下头,想要告诉儿子不要那样。
“…娘,我……”儿子一双小手扭结着,鼻涕一收一收的,“我再也不骑马了。”
“……”村姐点了一下头,苦涩地笑笑,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村姐估摸自己病了。那么多的血。她感到对不起儿子。儿子第一次骑马,自己竟然扫了他的兴,还差点惊吓了儿子。
她在心里请求着儿子的原谅,只好以后再给儿子补上;但一想到自己如果一病不起的话……
她的心里回旋着揪裂肺腑的苦痛。
儿子去食堂打饭该回来了。
村姐痴痴地盯着小栅门。
去食堂的路并不远,但中间有一条塘埂,塘里的水好深。
刘家的小四就是在那塘里淹死的,那双暴出的双眼村姐现在想来尤觉发毛。
小四死的那年已十岁,而儿子却只有四岁……
门外,初冬的风呜呜的,像极了刘奶在哭小四。
村姐的一颗心吊到嗓子眼里。
但愿上苍保佑!
儿子该回来了。
食堂里的粥烧得稀稀的,很烫。儿子会不会在路上被粥烫了手?会不会……
村姐这才意识到自己确是罪该万死。才四岁的儿子,怎能让他去打饭?
外面似乎有人跑动,仿佛有谁在喊叫,村姐将心放在耳朵上。
听真切了——一片绝望地喊叫……
村姐再也忍不住了,如果失去了儿子……
一股力量从她的丹田勃起,灌注到她的全身,她翻下床,少有利索地跨到门边,一把拽开小栅门。
村姐傻了,那是儿子!
儿子吓了一跳,因为他正准备推门;手中捧着半碗稀粥望着母亲,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一递手中的碗:“娘,你吃。我不饿。”他奶声奶气地。
“儿子!”村姐扑上前一把搂住儿子,哭了。
“娘——”儿子亦用双手抱住母亲。
半碗稀糊泼了村姐和儿子一身。碗“当”地摔在地上,碎了。
“儿子——”村姐双手一松,瘫在地上——她的身心憔悴了。
“娘,娘——!”
儿子扑上去,呼天喊地。
就是战争时期,可能都没有苦成这样,这些都是毛对我们中国人民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