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悬念,就像春天小草会发芽鲜花会绽放,周敏、罗航、颖颖、思思四个年轻人的录取通知书都如期而至,他们都如愿以偿地进入到自己心目中的学校。
随后的一段时日,四个年轻人就像四只欢乐的兔子,窜动在罗家大屋的角角落落,将心中的喜悦充盈到罗家大屋的每一寸空间。罗家大屋也一扫夏日的暴虐,提前悄悄露出秋的萌芽,在高高的天空上一点点涂抹着明媚,淡淡地让人滋生出甜蜜。
江瞎子的戒指果然没有白戴。罗谋斌不但特地从天津赶回家为女儿祝贺,而且破天荒带回来了一万块钱。当罗谋斌将齐刷刷的一叠钞票当着女儿面拍在妻子的手上时,月兰和思思竟然怪异地看着他。
俄而,月兰醒悟过来,“得到哪一年才能还清。得到哪一年才能还清。”
“嘿嘿,”罗谋斌将妻子手中的钞票重新拿回来,掂了掂,微歪着头,斜睨着眼用钞票不断拍打着右手,“我罗谋斌也不是天生就不会挣钱的命。思思,老爸说过,绝对不会让你像颖颖那样上不起学!”
“瞎说什么呀。爸,颖颖有钱了。”也许是容不得老爸诋毁自己的好友,也许是对老爸这多年不能挣钱的哀怨,思思一扭身,坐回桌边。
“她有钱?”罗谋斌一惊,脸上的肌肉跟着哆嗦了一下,“哪来的?”头便伸到思思面前。
“有人捐给她。还是两万呢!”思思没吭声,月兰一把抢过罗谋斌手中的钱,“不会全是借的吧?”她说得有点可怜巴巴。得到哪一年才能还清哦。同时在腹沟叹了一口长气。
“谁借了。谁借了!”罗谋斌又将钱从月兰手中夺过,转身轻放在思思面前,“思思,”他轻轻地柔柔的,“爸爸会有那么一天的地。”
“思思呀,钱我先收了。啊。”月兰伸手去拿。
“慢着,慢着。”罗谋斌一下挡回妻子伸出的手,“思思,你看看。老爸挣的钱。”他用左手不断拍打着钞票。
思思连瞧都未瞧一眼,站起身进了房间。
“你,这……”弄得罗谋斌颇为干嘎。
“真是的,借的钱也那么狂。要是自己挣的,还不得把我娘俩吃了。”月兰嘟囔着,想起那一叠全是落下的饥荒,除了焦灼心中早已索然无味,便也不理会那钱了,抽身进了厨房。
“呃,呃……怎么都走了。嗟,真是的。”罗谋斌抓起钱撵上妻子,“怎么都不信我了。真是的。我罗谋斌就不能挣这些钱?”罗谋斌越说越愤然,将钞票拍得啪啪直响,“告诉你们,我还要挣钱,挣大钱。嗟,真是的。这点钱算什么。”
“别挡我干活。挣不挣钱自己清楚!”月兰没好气,“有本事出门别借钱!”
“我,这……”罗谋斌突然将钱拍在锅台上,双膝跪地,“我罗谋斌这次要(如果)问人家借一分钱,出门被车撞死!”
“短命的。”月兰慌得忙用双手去捞,“没借就没借,发那么样的毒誓干什么。你是成心不让我娘俩过了。”泪就下了,“不借又能上哪整钱哦。我们不怨你,你也用不着逗我们高兴。”
罗谋斌知道妻子还是不相信自己,也怪自己这多年没有挣过钱;他一骨碌爬起,双手扶着妻子的双臂。
“我包了一个小活(小工程),钱真的是我挣的。”他用双眼直视着妻子,说得诚恳而平静。
“么事?包活了?真的?”月兰的脸上早已绽放成一朵花,双目亦生出异彩,“思思,快出来,你爸包活了。”她提起嗓门喊,“短命的,怎么不早说。”她一下推开丈夫,用双眼剜了一下,心里荡起春的涟漪。
钱真的没有借,但罗谋斌也没能挣够一万块。当罗谋斌翻来覆去将那叠钞票数了又数后。仍然没能数出一万块。
罗谋斌平生第一次忍住了借钱的欲望,为了凑够壹万这个数,他悄悄地挤进了卖血的队伍,由于没有健康证,他只能忍受掮客的盘剥,一周内卖了三次。
为了这一万块,一路上罗谋斌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但当吃完晚饭,在妻子月兰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扯起了惊天鼾声。
吃喝迎送在乡下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家有个屁大的事,除非不张罗,一张罗保准会有人出来随礼;何况凭空出了四个大学生。所以,四家人也都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全都大大方方地收了。谁家多的谁家少的,全由着自己手中的境况;虽说也有暗中较劲,攀个高下比个长短的,但大多还是量力而为。主人虽说也拿个小本划个小账,但谁也不会往心上去,只是为了以后还他人情。
有着相同喜悦的四个女人,这回走得更勤了;上菜地下田间总爱凑到一起,除了分享各自的喜悦,也免不了将张三李四家长里短一起交流,顺便通报一下宴会的先后,食材的标准,人员的数量;以期四家的宴会等级不要拉得过于悬殊。
如果没有月兰的那句话,四个女人心中真的毫无芥蒂。村里人请客送礼都喜欢一碗水端平,除了至亲好友绝不存在厚此薄彼,也是月兰一时兴奋,当四个人叽叽喳喳张三李四王五谁谁谁随多少全都一模一样时,月兰恰恰没能抑制住心中的激动,脱口而出。
“贻弘大爹这回真是舍得,一下子就随了壹千块,我们不收都不行……”她本来还想多说两句,好将心中的喜悦洋洋洒洒分享出去,但她立即发现另外三人已然瞠目结舌,相互审视的目光一下便使她明白自己的话已经说过头了——罗贻弘这回没有一碗水端平。
“你们,你们……”她有点惊慌,一时不知如何才能圆场。
“我家只送了两百。”小娇有点沮丧,懒懒地,早先的精神劲消失殆尽,仿佛随时都有结束讨论返身回家的可能。
“我们家也是两百。”巧珍轻笑,虽说她明知道罗贻弘见思思家困难有意多送点,她自然不会去争那个多少,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好了,好了。已经不少了。”宝莲笑着赶紧圆场,“贻弘大伯不是那样的人,他那样送只定有他那样送的理由,都省省心。咹!”
“他大娘,没谁争他。两百块已经够多的了。”小娇勉强挤出笑。
“行了,行了。都是心意,别太往心里去。都得回家做饭了,别回家挨骂找我哭鼻子。”宝莲生怕人多嘴杂,越说越对不上路,倒是伤了邻里的和气。
“你们家……”小娇在要转身之际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
“哈哈,都一样。两百块。真的不少了。”宝莲轻盈地笑笑,“我家就算他送的最多了,连小敏的舅舅也没送这么多。”
“不少,不少。”小娇讪讪地,搭着话,去了。
“小娇不会不高兴吧?”见小娇走远巧珍低声问。
“大概贻弘大伯见她们家颖颖有人捐了,才送这么多。”宝莲在心里琢磨,一定是这么回事。
“我,我真的不知道……”月兰明白自己已经闯了祸。
“哎呀,没事,思思娘。贻弘大伯给你们再多我们也不会眼红的。是吧,巧珍。”
“不会,不会。”巧珍想想她们家的境况,头摇得像拨浪鼓,“没事。”她安慰月兰,“说开来更好,省得以后大伙儿心里有疙瘩。”
“好了,都回去吧,回去做饭啰。”宝莲也不管她俩,兀自抽身而去。
唉,这世上有许多事真的不能深说,哪怕它是再好的事。
“思思娘,我们也走吧。”
“呃,呃。”月兰木木地应着,半天没有挪步。除了宝莲说的颖颖家有人捐赠外,她真的想不起来罗贻弘会因为什么原因对他们家另眼相看。
月兰不自觉地摇摇头,颖颖的学费有了,思思的学费也不差。
用月兰的话说,罗谋斌这些年加起来也没有挣到今年这多钱。无论是罗谋斌还是月兰都将它作为整个家庭的荣誉来和大家分享,说话做事人前人后,月兰再也没有了那种小心翼翼畏畏缩缩的感觉,一夜间所有的苦难都化作满天的欢乐无限笑颜。脸圆了、嗓子高了、声音脆了,认识的不认识的哪怕隔得老远,都爱伸长脖子搭讪一句话,轻快的身板足以搅动红尘。
罗家大屋没人不知道思思的学费有了着落,没人不知道思思的学费是他爸爸实打实干出来的,没问人家借过一分钱!
仅仅说颖颖有人捐款罗贻弘就给思思家送了一千块,这理由好像真的经不起推敲。
是不是那年淑英上学被一群男孩子欺负,自己恰巧经过帮她解了围?不可能。都多少年了,不可能记住的。要不是他们家淑英惠英做那事,人家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自己并没有说她们什么?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她们家也不可能知道这些背后的事。那……
月兰承认自己笨,不像宝莲,凡事总能抓住头尾。但不论如何,罗贻弘能多送她家钱,证明他们家在罗贻弘家的地位远非一般;这一点就像罗谋斌能挣够思思的学费一样同样是件令人自豪的事。
如此纠结的还有一个人,她就是小娇。不过小娇远没有月兰那样喜气盈面,所以一回家便将菜篮子扔在桌子上,一个人坐在板凳上琢磨。
“妈,回来了?”颖颖从房间伸出头。
“呃。颖颖,过来过来。”既然自己琢磨不明白,不妨让女儿一起揣测一下。
“么事?”
“过来坐,过来坐。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小娇招呼颖颖坐下,“帮妈妈参谋一下。”
“么事?”小娇见老妈说得如此一本正经,不免有点紧张。
“没事。”小娇突然想到这事还是不让女儿知道为好。
“么事你就说吧。不会是信不过我吧。嘿嘿。”颖颖一来确想知道妈妈跟她商量的是什么事,二来也希望能舒缓一下老妈的神经。
“没事。忙去吧。”小娇起身伸手要拿菜篮。
“妈,你就说吧。说不准能给你出个好点子。”颖颖傍在妈妈的胳膊上,极为亲昵。
“唉,这事……”小娇也只叹了半口气,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说好。
“妈——!”颖颖摇晃着母亲的胳膊半是撒娇。
“别摇。别摇。”小娇忙用右手扒拉着女儿,“再摇,妈这条老胳膊就掉了。”
“那你说。”颖颖松开母亲,转用双手轻捏着母亲的手臂。
“你贻弘大伯是不是送了我们家两百块?”小娇突然压低嗓音。
“是呀。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当时你还说他们家人真大方,一出手就给了两百块。每次都比别人的多。”颖颖疑惑。
“是不少。按理我们也不能挑人家这个。”
“妈,怎么啦?不是他们家嫌送多了,又要要回去吧?”
“傻丫头,哪能呢。只是……”
“妈,,么事你就说吧。”颖颖有点急不可待。
“你过来。”小娇再次压低嗓音。
其实颖颖就在她跟前,但颖颖还是将身子向母亲靠了靠,俯身过去。
“知不知道,他们给思思家送了壹千耶。”
“壹千?不会吧?”颖颖吃惊地瞪大双眼,“两百块就已经够多的了,还能送壹千?他们家也不是钱多了没地方花。”
“月兰亲自跟我们说的,那还有错?!”
“送壹千就壹千。”颖颖原以为母亲如此神秘和她商议的不是什么惊天大事也应该是提得起放得下有点技术含量的事,一下便失了兴头。
“你也不想想。他送思思家壹千,送我们两百块,这差距也太大了。”小娇见女儿要走,忙用手拽住。
“妈,送多送少是人家的自由,你还能争这个。况且,他们家的钱……”颖颖言下之意是她们家的钱来得不怎么干净。
“我不是争这个。你帮我想想,我们是不是有对不住人家的地方。”小娇固执已见,“要不然他(罗贻弘)不能这样。罗航周敏,他们家也就算了,他们家底厚,可我们家比思思家还穷。”
“妈,你怎么能争人家这个!”颖颖对母亲的想法相当吃惊。
“颖颖,妈不是争。只是,只是按理你贻弘大伯不是那样的人,这传出去人家一定是说我们理亏。是不是我们得罪了人家自己还不知道呀。”
“得罪谁呀?像我们家这种情况见谁都小心翼翼地,敢得罪谁呀……咦,妈。我想起来了,有天淑英来家里拿我的通知书看,被我一把抢了下来。不会是这事吧?”
“你这孩子,一个通知书,她看就看罢,你抢它干什么!”
“她那种人也配……”颖颖噘起嘴巴,对母亲的责备相当委屈。
“算了,算了。不谈这事。我得做饭了。”小娇提起菜篮,“你呀,真是大贵的命。这次要不是有人捐给你钱,家里是万不能供你的。赶明儿仔细访访,别忘了人家的大恩。”
“知道。”颖颖眨巴眨巴眼睛,“只要能找到她,我把她当菩萨供起来。”
“就知道贫嘴。对了,今天我们商量了,明天我们家就把伙食办了。后天是罗航家,大后天是思思家。你昌久伯伯出门了,他们家可能要晚几天。明天早上你爸上集市买菜,就得你和弟弟妹妹挨家挨户去请一遍。”
“好呢。”
晚上,罗贻高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或许是真的打心眼里为女儿感到自豪,或许是为了答谢这些年大家对他们家的帮助,罗贻高不止宰了十只子鸡,还将那头噌噌直长的大黑猪给杀了。
也只有今夜,罗家大屋上空才回荡着剪不断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