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失去了三个孩子,在罗家大屋已是捅破天的事,但如此大事却没有惊动一个人,而忙忙碌碌中的大家也同时忽略了这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他就是罗庆。
如果不是刘大福,老队长相信罗庆还将一直被忽略下去。直到有一天,直到人们偶尔或不经意间……如同那个失踪了多年的罗翼祥,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变成一种从容淡定的回忆,它不是花果树木,可以冬去春来反复轮回;它本身只如这吐出的烟雾,即使风不吹雨不淋,也会渐渐地消失得廖无痕迹。
老队长也害怕有那么一天,罗庆突然就……
这当然不是他所期望的。罗家大屋今年已经遭遇了他有生以来最恐怖最恶毒的魔咒,他希望魔咒能就此结束,剩下的时日将是艳阳高照,瑞云环萦。但他也知道现实和愿望常常背道而驰、水火不容,他们甚少相依相偎、相辅相成;尤其是在见了罗庆的霎那间,这种感觉便几乎成了他的论断。
老队长未进周勇的屋子,便望见罗庆静坐在那,微眯着眼微张着嘴向着门外,像只快要干死的鱼。
见老队长进屋才猛然惊觉,“嗟,嗟。哪个?”他似乎想要站起来迎接一下,左手刚搭上桌边便又拿了下来,显然他心里明白那只是一种无谓的努力。
“老爹爹,房钱下来了。”老队长除下草帽,挨着桌子的另一端坐下,用卷着的草帽当起了扇子。
“真,真的?”罗庆一下竟这站了起来,倾过身将脑袋抵到老队长的胸前,努力睁圆一双迷蒙的花眼,“多少呀?够盖两间的吧?”怎么也得给我两间,怎不能让我在外面烧饭吧。
“两间。一间都不够!”想想在这炎夏里来来去去不知奔波了多少趟,汗水都能装上几斤,还有那花了钱却没派上丝毫用场的香烟,老队长就禁不住一肚子恼火,但一看到老人那份惊诧的神情黯淡的目光缓缓收回的身形,心中莫名地痛了一下;那一刻他陡然体味到一种沧桑和无助,一种孤苦和凄怜。他止不住站起身,放下草帽,双手扶着老人在板凳上坐下,“也别着急。虽说只批了三千,我能有办法。嘿嘿,不会让你睡在外面。明天早上我去把钱拿回来,这两天就让罗谋富给盖一下。”
“怎么能给他盖?怎么能给他盖!”罗庆一下子忘记了钱的多寡,老人的左手连连轻叩桌面,情绪十分激动,一口气便喘不均匀。
“怎么就不能给他盖?”见罗庆如此神态,老队长宽厚地笑笑——这一把年龄还像个孩子,动不动就认死理——他清楚老人对罗谋富印象不好。
若是回到分田到户前,说罗谋富调皮那是对他客气。世上三百六十行,罗谋富就学了三百六十一行;不是师傅不管他,就是他自己学不了三天就撂挑子,最后只学了四个字“一事无成”。做啥都不是,干啥也不精。
按常理这样的人,只能是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打打下手做做辅助,而这还要看别人的脸色,师傅稍不顺心,你就得夹起尾巴立马走人。
当然,罗谋富原本就不是仰人鼻息的主,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罗谋富也决不会东不成西不就,但这并不能证明罗谋富就是个铁屎家孙子(笨蛋),他的心眼向来就是玲珑剔透,两只眼睛也从未离开过一种东西——钱!罗谋富罢,他要不寻思钱还有谁去寻思。
像所有先富起来的人一样,改革开放为他洞开了财富的契机。他瞄准了农具市场,更让他欣喜若狂地是后山上茂密的松林为他提供了用之不尽的资源,夜晚他便会肆无忌惮地砍伐他白日相中的树木。
一张张犁耙水车就这样源源不断地流向了各家各户,瞬间爆发的市场,等米下锅的窘境使人们来不及选择,罗谋富的生意竟然也做得风生水起。
有那拉坏梨头的,脱了耙齿的,车不上水的……找上门来,但都被他几颗钉子一番敲打便打发了事;三二次下来,来修的都烦了,返回头求爹爹告奶奶赔尽好话,加点钱另换一付。留下来的有被他刨刨刷刷,又是一付“好”农具。
罗家大屋的人也都知道他那材料是哪来的,赚的是什么样钱;但谁也没闲心去管那份闲事 ,就连周昌久也认为他那只是沾点小便宜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也有哪紧跟其后的,捎带砍一根牛栏上的椽子桁条,桌子腿板凳面的。
好在罗谋富心里多少也有点谱,也知道自己挣下的钱都沾着阴暗和潮湿,所以,罗家大屋只要有谁能求着他的,他还是能打个折扣的,这点小小的牙祭就足以让罗家大屋的人对他照顾有加。
如果罗谋富就此一项罪孽,老队长相信罗庆不会对他耿耿于怀,如果单凭这点也不足成就今日的罗谋富。
当农具渐渐饱和,罗谋富又在人们纷纷耸立的洋楼上找到了自己的财富出路。也算罗谋富颇有自知之明,开始他也不敢冒然急进,首先只是帮人家盖盖牛棚猪圈,修修房屋垒垒围墙;终于他等到了正式为人家修建房屋的一天,现在已经说不清他那时的心情,如果一定要猜测的话那一定是五味具呈。那一次他惨遭败北,因为没有扎好人家的人字梁,在快要盖完瓦片时,屋顶翻了。
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人员伤亡,屋顶结构没有使房盖一坠而下,所有人都在惊魂未定中爬下屋顶……
那一次虽然只是赔了点小钱,但却截断了他向财富进军的步伐。
罗谋富却并没有就此罢手而面壁思过重心修炼,满脑花花绿绿的钞票让他彻夜难眠。
最终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拿出所有的积蓄,带着老婆孩子没有雇一个人,用了三个月时间在后山上竖起了一栋三层小楼。
在僧多粥少瓦工稀缺的年代,罗谋富此举如其说是为他自身赢得了信心,还不如说他为别人赢得了信心;沉寂了不到半年的罗谋富又杀了回来,而且更加气宇轩然豪气万丈。虽说大家都清楚他所修建的房屋质量,但那低廉的价格对于口袋里原本就没有几文钱又急需撑起门面的乡下人绝对是个不小的诱惑。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看到了,那确实能住人,也确实叫楼房。
如今的罗谋富已具有一支十多人的队伍,成年转战在县里村外。
“真是的,怎么就找不着人了?”罗庆人显得愤愤不平,大发陈抟洗耳之慨。
“哪那么好找!”老队长没好意思说出口——那点钱还要盖房子。唉,即使大家再怎么集资又能躲到哪里?除了罗谋富再也找不出第二人能给他对付上的——这才是老队长坚持找罗谋富的根本原因。
不会有太多时间的,不会的。风烛残年危危垂暮。老队长不自主地摇摇头——这点钱也只有罗谋富能勉强对付一下,他在心里对老人说了声对不起。
“还不如不盖了,还不如不盖了。”老人低低呢啰,无奈而悲愤。
“这老爷子。”老队长不忍再往深想,他已然感觉到那本身就是一种诅咒,或者说一种恶梦;为缓和这份压抑和不安,他用干硬的嗓子打了几个无味的哈哈,“怎么也是自己的房子好,住着也舒坦。你就宽宽心,大爹爹。过不了几天,就有新房子住了。”
“哼,哼……新房子,新房子……别,别要了这条老命。”老人蒙蒙的双眼渗出丝丝潮湿。显然,老人明白老队长的现今处境,也担心会因此和罗谋富积怨更深,但这,他也只能徒然面对被动接受。
周昌久尚未进屋便发现堂厅里除了宝莲外,还多了两个人。
他们怎么会在这?这是周昌久的第一感觉,第二感觉是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得到了信息,是谁告诉他们的,难道是宝莲?
真是的,心里搁不住话,但他的嘴角仍然掩不住那份兴奋。然而当他一脚跨进门槛的那一刻,两个人双双跪倒在他的面前,悲悲切切地哭泣冻结了他的笑容,一直从嘴角到心扉;他几乎是趔趄着扑向他们,双手慌忙去捞。
“老嫂子,老嫂子。使不得,使不得。”
“嫂子,不要这样,会折昌久寿的。”宝莲大概也未料到程爱珍会做如此举动,连忙俯身去扶;但人高马大的程爱珍却拼着命就是不起来,况且旁边还跟着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傻子,所以周昌久夫妇生拉硬拽连扯带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将这母女俩拽到板凳上。
程爱珍一边哭一边扯着周昌久的裤脚,“求求你,他大伯。放过我们孤儿寡母吧。求求你了,放过吧,我们给你磕头了,放过我们吧。求求你可怜可怜放过我们吧。”她哭得悲惨欲绝。
“磕头。嘿嘿,磕头。”程爱珍的傻儿子坐在地上,望望周昌久望望母亲,他感到好玩。
周昌久一个大男人那经历过如此阵势,除了满腹狐疑,他的心中又多了一道阴影——有什么事能让一贯盛气凌人的程爱珍如此移尊屈膝来求他?而且单单凭借她的力量都不足以打动周昌久,还要稍带上她的傻儿子,以博取他的更大同情?
他仿佛看见了一只黑手正紧紧扼住程爱珍的咽喉,使她呼吸难继奄奄一息。
“老嫂子,”周昌久索性放开手,“别怕,有我周昌久在就没人敢欺负你!”他浓眉双挑,掷地有声,“快起来吧。什么事我都能答应你。”他说得情深意切,或尔触动了心中的某种情愫,止不住又俯身去扶。
一旁的宝莲却紧着给他使眼色,见他毫无知觉,一味在那慷慨激昂忍不住轻轻踩了他一脚。
“么话哦!”周昌久虽然感到这其中必有蹊跷,但他见不得妻子那种遮遮掩掩云里雾里的做法,狠狠瞪了妻子一眼。
“人家嫌你管闲事呢!”宝莲一甩手一扭身,坐回到板凳上,抓起桌子上的蒲扇“呼哧呼哧”地掀起一头浓密的短发。
“管闲事?老嫂子,你不会……”周昌久张开的嘴半天没有合拢。
“他大伯,求求你了。你就高抬贵手省省心吧。”也许是要急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意图,程爱珍有点语无伦次。
“是不是刘大福威胁你?是不是?”周昌久怒目睁圆,用手拉扯着程爱珍的左臂,“你们起来,我这就去找那狗日的。”
“好大伯。求你了。”程爱珍的哭声原本还是淅沥的小雨,此刻猛然变得高亢,快要松开的双臂又猛地抱紧了周昌久的双腿,“别找他。别找他喔——”
“老嫂子,先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坐下来跟我慢慢说。”周昌久额上的汗珠啪啦啪啦地往下落,后背的衣襟已然尽湿,他强按下那份烦躁。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尴尬足以让他铭记终身,也足以使他羞愤难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错了吗?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他无法回答自己。自己一直孜孜追求的信仰信念真的就是别人需要的吗?
“起来吧。”宝莲轻摇着蒲扇过来,冷冷道,“大嫂子。我们家老周也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大热天,除了孬子谁愿意为了不相干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往外跑,除非他疯了。大嫂子,你放心。我家老周人是忠厚了点,但也不孬。”她用蒲扇向周昌久使劲地抡了几下,“看你热的,还不快去擦一把!”
程爱珍瞬息打住了狂呼,抬起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看宝莲看看周昌久,乖乖松开双手,艰难地爬了起来;尔后又弯腰去搀扶起她的傻儿子,“乖,起来。”她的声音极其柔软。
周昌久震撼了。眼前丰腴的程爱珍竟显得如此怯弱,在她搀起儿子的那一刻,她的双眼充满了慈母般的温情,充满着诸多的不幸和无奈。那是一种足以让人心碎的眼神,一种让人欲哭无泪的眼神;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辛酸,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老嫂子,我们坐下。来,坐下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