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很柔很细,略略有点迟疑;但玉兰还是“哧溜”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她拿不准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的有人敲门,但她清楚自己已然冷汗淋漓。
那次上当受骗后,她的梦里就再也没离开过那惊悚的敲门声,她会时时在那恐怖中惊醒,然后便是瞪大眼睛竖起双耳在黑暗中努力捕捉着空气中极为纤细地波动。
敲门声还在继续,在浓稠的子夜坚实而有节奏。
玉兰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得她差点“哎哟”出声;她还是不放心,扭头看看身边睡着的四个孩子。
四个孩子都睡的十分香甜。
但她还是不敢确定自己真的已经清醒了。
她悄悄地下床,将整个脸贴在窗户上。
一轮惨淡的明月照亮空戚戚的庭院。
敲门声再度响起,急促而绵长,在静寂的夜晚在惨淡的月色下叩击着心扉让人心惊。
“大妹,大妹。”玉兰急忙返到床边,用手去推大女儿,“醒醒,醒醒。”她将嗓子压得低低的。
“……嗯。么事……”大妹不耐烦地用手推了一下母亲摇她的手,连眼都未睁,一侧身睡去了。
“大妹,大妹。”玉兰又用手去推,“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
“敲门?”大妹的觉一下便醒了,“噌”地坐起,“妈,不会是坏人吧?”她睁大一双惶恐的眼睛。
“吁,小声点。”玉兰连忙轻嘘,“又敲了。”
这回他们不止是听到敲门声,似乎还有人用脚在轻轻地踢门。
“妈,坏人还用敲门吗?”大妹茫然地望着母亲,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透着清澈。
“坏人不敲门。但有时坏人装成好人他就得敲门,那样的话你就毫无防备。”玉兰深叹一口气,心中的那道伤痕又被扯裂得钻心透腑。
“那,那,还开不开门。”大妹或许想起了电视里大灰狼狰狞的面孔,单薄的身材便微微颤了一下。
“没事。唉,家里又没钱,不会有事的。”玉兰宽慰大妹。
玉兰原本希望女儿陪自己出门看看,这回弄得自己到更担心孩子。不知那死鬼又死到哪去了。唉,这没男人的日子可怎么过哦。
外面的敲门声似乎变成了砸门,看形势玉兰如果再不出去的话,那门也会被人家踹下来。
“带好妹妹,别吱声。不管外面发生了么事都别出去。”她轻声嘱咐大妹,“我一出去你就把门闩上,只要不是妈妈,谁喊也不开。真要是坏人,妈一喊就有人来救你们了。”
“妈,那你呢?”大妹差点要哭。
“我没事。把门闩好。听见没?”
她在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设想,起身整整小褂,大有中从容赴义的气慨。悄悄抽下门栓,轻轻拉开,闪出门外又轻轻带上门,“大妹,快闩上。闩上。”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嗓音,耳听到门栓在里面“咯噔”一下,才蹑手蹑脚地潜向大门,暗暗摘下那根撑门棍擎在手中。
“哪个?”为了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过于胆怯,她酝酿了好一阵气息,终于吼了出来。
“快开门呀!”
竟然是个女人的声音,惊慌中她一时却没能听出是谁。
“你是谁?!”隔着厚厚的木门和围墙,她无法判断出这是否又是一场精心骗局。
“哎呀。真是的。我是远惠妈。”门外的人似乎很不耐烦也很无奈。
“远……远惠……哎呀,是大嫂呀。真是的。”玉兰连忙扔下木棍,一下拽开门栓,“咹”地一声打开门。
门外站着真是美华,脚下还放着一个偌大的箱包。或许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或许是这惨淡月光的涂抹,美华显得十分憔悴,见大门一开便抓起箱包。
“我来,我来。”玉兰嘿嘿陪着笑脸,伸手去抢箱包,“想家了吧?还是家里好。”
美华一声未吭,闪身躲过,一阵风似刮了进来,走了几步,到底顿了一下,“他大娘,一会儿上我那,说点事。”便“哒哒哒”地穿过庭院,在正房门前停下,掏出钥匙,捅了半天才将门捅开。
玉兰当然不是孬子,主人的不快已明显挂在脸上,自己虚惊一场倒在其次,这寄人檐下的滋味确实不怎么好品。
不对。玉兰终于想起了美华这一走前搭后不过一个来月,怎么就回来了?还着急忙慌地让我去她那。
妈呀,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美华是在罗谋源左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的催促声中连双抢都没有收拾利落便上了踏往山西的路途。
去的急切回来得也挺匆忙。依照美华的性格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断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秉夜而返。
夫妻吵架了?真是的。这男人怎么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一有两个钱就烧得不分东南西北了。
不对,谋源爷可不是那样的人,况且,这才多长时间就……
是不是有人将什么风言风语地传到她的耳朵眼里?玉兰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么远的路谁能传过去?她苦笑着摇摇头;自己也没有什么对不住她们家的地方,虽说是借住着她们家的房子。但玉兰不管怎么琢磨都觉得美华的话无疑是冲着自己来的。
玉兰忐忑了。美华可不是省油的灯,那是个逮着虱子也能练出四两油的主,和宝莲巧珍自然无法相提并论;单凭自己和丈夫的薄面,美华夫妇是绝对不会答应借厢房给她们暂住的,这中间全靠大爹爹(老队长)的帮忙。
自己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从不敢与人一争长短。玉兰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家,惹得人家千里迢迢半夜三更怒气冲冲地回来,而且那样刻不容缓地要有话对自己说。
“灯坏了?”玉兰跟进门,见美华依坐在堂厅的桌子边。皎洁的月光将宽阔的堂厅洞开着,在静谧的午夜泛起幽凉的诡异,不断在玉兰的心中滋生着苦涩,为抖落那份胆怯,她搭讪着,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
“就这样坐吧。”黑暗中的美华显得有点绰约。
“嗳、嗳。”玉兰收回了寻找开关的企图,好在双眼不一会便适应了那份黑暗的环境,挨着桌子拘谨地坐在了美华的对面。
除了偶尔几声蝈蝈在召唤着夜的清凉,八汊湖也收起它的腐臭,悄悄进入了梦乡。
两个各怀心事的女人虽然身心都飘泊在夜的梦靥中,但谁也不愿意首先打破沉寂;她们宁愿聆听自己胸腔“噗嗵噗嗵”地搏击,一如这苦涩的人生艰辛的生活,机械中满是无奈、挣扎中满是辛酸。
“……咳,远惠娘……”玉兰到底受不了胸腔里那份搏击的重负,轻轻地试探性地开了口。
“我也不瞒了。”玉兰倚在那里连嘴唇都没动。在玉兰听来声音就恰似从一条幽谷的裂缝深处活生生地挤压出来,“我们不走了。”
“不,不走了?”玉兰急了,“怎么就不走了?那、那边不是……”
“她大娘。”美华的身形一下正了过来,黑暗中的双眸折出两团光芒,但两团火焰顷刻间又黯淡下去,将那份脱口而出的不快没有托盘而出,而是硬生生吞了回去,整个人无力地靠在墙壁上。
“不,不是。远惠娘,你别多心。”玉兰慌忙辩解,“这是你的家,”她努力地挤出一丝笑,“你还不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倒是我们带累了你们。”
“带累?……她大娘,不是我说你。你家谋勤也是三十四岁的人了,怎么弄得连你们娘几个住地地方都没有。也是你,要是我,早带着孩子走了。嗟,真是的。嫁了这么个男的,自己倒霉也就算了,连人家都跟着遭殃。”
好在没有开灯,没有人能捕捉到玉兰那张紫胀的脸;若是光天化日,玉兰相信自己会找条地缝钻进去。很明显,美华的这次山西之行并不顺利,所以那身怒气便撒在了自己身上;也怪自己的丈夫不争气,一年到头挣不了一个子儿,这伙儿连音信都没了。
玉兰心里便有了撕裂地痛。她不得不面对这份无端的羞辱,无法躲避也无法逃脱,只能强忍着稀疏的眼泪,打着笑颜。
“我家谋勤这两年也是运气不好……”她嚅唲着,生怕稍有声高会激起美华更大的羞辱。
“死鬼,你在哪?你让我娘几个怎么活哦。”
“嗯嗯。玉兰呀,你也就是太好了。你也不想想,这年头那个劳力在外面一年不挣个万儿八千的?偏偏你家谋勤就不能?!我看呀,八成是在外面胡来,哪有钱回家!”美华喋喋不休,仿佛在为玉兰抱不平,但玉兰听来,针针都戳在自己的心窝上。
“不是的。”玉兰极力昂起头,“我家谋勤人是懒了点,可他不是那种人。”她知道自己的辩解很苍白。
“是不是你们自己知道,”美华的口气非常生硬,“我们外人犯不上(去管),只是不要拖累别人。”
“我们家,我们家谋勤……”玉兰越来越感到美华话中有话。
“她大娘,你也知道。我们家谋源今年是本命年。前两个月被程敬那个短命的大清早堵在家门口,对着我家谋源就磕起了响头,从那以后,我这心里就没踏实过。这个攀棺的,他就是存心要害我们家谋源。”美华将大腿拍得啪啪响,一双骇人的眼珠在夜的衬托下跳跃着绿森森的光芒。
玉兰没有去迎合那双眼神,她像一只荒原上迷路的羔羊,表现出极度的惊恐和不安,她揣测不了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明白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攀棺的短命的,自己惹上丧门星,倒叫我家跟着倒霉。明知道我们家谋源是本命年,偏偏不放过我们。短命的,我们家也不是一分钱没救济过你,哪有成年成月向人家伸手的……”美华唾沫飞溅,越骂越愤慨。
“远惠娘,他,他也是没办法。”玉兰当然明白自己的身份,但见美华如此咒天骂地蛮横无礼,到底忍不住为程敬辩了一句。
“没办法?他要早将女儿嫁给了孬子能有这事?穷得叮当响还死要面子争硬气,逞什么英雄豪杰。最后怎么了,还不是嫁给了人家。还不是靠女儿换钱还的债!真是的,早要这样我们也不至于跟着他家倒霉。攀棺的!”
“远惠娘,天不早了,歇着吧。”玉兰扶着桌子,撑起身。她发现自己借住美华的房屋就是一个愚蠢的错误。不止是要磨折自己的自尊,而且还要永无休止地听任美华戕害他人的人格;她只能被动地去接纳,仅仅因为头顶缺少那几片薄瓦,她就无法挺起胸脯向她不屑的人吼一声,“呸!”
她唯有选择逃离。
“呃——坐下!”美华站起身,向玉兰伸出手臂,示意她坐下。
“远惠娘……”玉兰也记起了美华喊自己进屋一定是要有话对自己说,在那句话未说出之前,美华自然不会让她全身而退。
“坐下。”见玉兰缓缓坐下,美华自己也坐回凳上,已经没有了原先的激愤,幽幽地叹了一口长气,“都说本命年不是发就是灾,怎么我们家就不能发一下呢。”美华木然地望着门外,门外皎洁的月色中淌满清幽。
“远惠娘,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虽说我不能帮你,可也比你闷在肚里强……是不是……”别不是谋源出事了?
“……什么远房姑姑,就是扫帚星!”美华的情绪又高亢起来。
“谋源爷……”玉兰斟酌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
“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美华武断地挥了一下手。
玉兰只好表示沉默。
“这人呀,要不相信命还真不行,你看今年我们罗家大屋出了多少事!”
“也是。”
“也是我们家谋源鬼迷心窍,偏偏听信了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姑姑,自家的产业丢了事小,弄得现在有家都回不了……”
“谋源爷……”玉兰大惊,别不是谋源真的出事了?
殊不知美华在到山西不久,谋源的姑姑便被人请去“喝了咖啡”,回来后便再三嘱咐这个远房侄子一定要稳住阵脚,必要时还要咬紧牙关。罗谋源虽说见过世面,但哪见过如此阵势,立即便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当远房姑姑第二次去“喝咖啡”后,他再也抑制不住那份恐慌,也顾不上远房姑姑的安危,和着美华连夜打点行装,连一点多余的东西都不敢带,分乘两辆出租车匆匆赶往火车站。罗谋源二话不说径投他在汉口的妻舅,美华正好趁着夜尽人赧悄没声地潜回了家。
这些美华当然不会去跟玉兰交流,但有一句话她必须要说,虽然多少有点羞于开口;但事关门庭凶吉谋源安康,她也就顾不得了。
“以前老人长说,床不能借屋不能租。说对主人不利。乡里乡亲的,又有大爹爹(老队长)说情,我们也没怎么地,唉,没想到……”
玉兰终于听出门道,心中已是五味俱陈,黑暗中轻轻抽动鼻翼,两行清泪已悄然滑落。
“我,我们明天就搬。”她掩面奔出。
“她大娘,真不行的话,后天搬也行。”美华追在玉兰身后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