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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沉沦》第五十一章

(2010-12-21 05:39:57) 下一个

“罗泰怎么啦?罗泰怎么啦?”老队长老伴从厨房抢出来。

被老伴这样一喳呼,老队长猛地从惊愕中醒过神来,一把扯起罗祥,“我日你这狗日的,还愣着干什么!”奔出门。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怎又出事了,怎又出事了。”老队长老伴在堂厅转着圈,浑身抖起多高。

和老伴相比老队长并没有表现出更加的出色,那份惊慌失措自不待言,一路上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脚步踉踉跄跄。接踵而来的灾难已经掩埋了他过多的心智,蚕食着他敏感的神经,连动作也变得笨拙和迟缓,那份沧桑和凄凉深深篆刻在他日渐干涸的心灵,溶化在这无垠的落日余晖中。

尽管心急如焚,老队长的双脚却像灌了铅,匆忙中他甚至回望了一下大枫树,心中划过一丝祈求。

魔咒依然存在而且正步步紧逼,已经到了让人窒息的地步。他看见了一群凶猛的怪兽正用两指拔弄着这帮弱小的生灵,然后随便拈起一个丢进它的血盆大口,一边欣赏着他们痛苦而又无谓地挣扎,一边咀嚼着尽情品尝着杀戮的快感。

“你把罗泰怎样了。你把罗泰怎样了。”也只能是那张嘴帮他做出急促地呼喊。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罗祥带着哭,“大爹爹,你一定要救我弟弟。”

“狗日的。罗泰到底怎样啦?!”平日里说话间就到了的乡村小道,此刻竟变得如此蜿蜒漫长。

“弟弟发烧……”罗祥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微喘着气,“肚子、肚子全烂了。”

“什么?肚子全烂了?”老队长猛顿住歩,拧过头,“怎么烂的?”珠子出门前将孩子托付自己,千叮咛万嘱咐,不过十五六天的时间就出事了;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向珠子交待哦。

“是……是……”

 

珠子走后罗泰罗祥恪守着自己的诺言,上学、放牛,菜园里摘菜,厨房里烧饭;两人都是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抢着干。

为了不至于耽误上学、干活,兄弟俩常常是晚上生上煤炉,熬上一铝锅稀饭,就着腌菜;吃剩下的便用脸盆打上水,将整个铝锅坐进去,早上起来收拾完家务用柴火热一下,往往是一锅粥吃一天。日子有点清苦,但兄弟俩想想妈妈出去挣钱,家里很快就能还清债务,以后虽说不能像谋安谋源那样隔三岔五地提点肉回来,也不至于一年半载不沾油腥;便也释然,互相表现出一种男人坚强不屈的风范。

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以及初次当家作主的亢奋,兄弟俩的日子也颇有声色。也正是这有声有色有板有眼使得老队长夫妇、谋安夫妇,以及宝莲他们都以为这俩孩子足以调理好自己的生活安排好一切事务。

以往每次都是罗祥将熬好的粥端下来,然后兄弟俩将小炒锅放上,或炒点青菜或调点腌菜;耳听着锅铲磕击铁锅叮叮当当的声音,两人的新鲜劲别提有多美了。

那天傍晚其实真的一点也不燥热。西南风席卷着地面上的土腥味扑鼻而来,搅起大枫树下的余灰追随着飘扬的彩帛盘旋飞扬。仿佛接受了某个魔咒的洗礼,大枫树恣意挥舞着它繁茂的枝桠将头顶上的滚滚乌云赶得如潮水翻滚似万马奔腾;远处有惊雷突至,夹啸而过,余音绵绵……

但整个罗家大屋连半点雨星都未下。无论是注有神灵的大枫树还是其他花草树木,在经过一阵莫名的鼓噪后就再也没有继续那份无谓的努力,突然间偃旗息鼓草草收兵。

但鼓噪也并非没有丝毫的成就,虽说没有下雨但燥热却已然悄悄收拾起行头打道回府。

罗泰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自己去端那锅滚烫的稀饭,他只是蹲在炉子旁看着哥哥切菜,聊着同学间的一些烂事,就在哥哥切好菜转身去拿炒锅时罗泰还没有自己去端稀饭的想法,当哥哥拿着炒锅过来,他突然起身双手端起铝锅把——他只是下意识里要帮哥哥一下。

也许是动作过于急切,也许是那锅粥真的很沉,粥锅离开煤炉不过一尺高时,原本已使出吃奶力气的罗泰手指无意间挨上了铝锅。他“啊”地一声尖叫,铝锅摔在煤炉上,滚烫的稀饭窜起多高,一下倾泻在罗泰赤裸的身上。

“砰!”罗祥丢下炒锅飞扑过来。

“谁让你端的。谁让你端的!”罗祥的双手飞快地从弟弟身上扒拉着稀饭,两只手烫得直甩,“你不听话,回来让妈妈打你!”

罗祥并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他只知道弟弟烫了一定很痛。自己有一次烧锅时,手指被炭火烫了一下,当时痛得直跺脚,妈妈慌得用嘴不断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就这样他还痛了三四天呢。他不是吓唬弟弟,他是在心痛弟弟,烫了那么一大块得通多少天?

“别告诉妈妈,别告诉妈妈。”罗泰双手拉扯着哥哥,带着哭央求。剧烈地疼痛使他不断跺着双脚,嘴里不停地嘘着气,“哎哟哎哟”直叫唤。

“别动,我拿牙膏。”罗祥在灶台上抓上牙膏便挤出长长一条,“来,哥哥给你抹上,抹上就不痛了。”

这是罗祥跟大爷大娘后面偷学来的“绝活”;如果有一点小小烫伤,磕破点皮流点血什么的,挤点牙膏往往也能卓有成效。

罗泰正在那用双手把着肚子,痛得呲牙咧嘴,听哥哥如此一说,有点半信半疑,“哥哥,真的好痛耶。”

“哥知道。哥知道。”罗祥蹲下身,“你忍着点,哥给你抹上就不痛了。”将牙膏轻轻抹在罗泰烫伤的肚子上。

“哥,”罗泰咝咝吸气,“真的舒服。”丝丝清凉渗透到他的身心,剧烈地疼痛消失了,风嗖嗖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

疼痛一消失,罗泰便以为自己的烫伤算是好了,“哥,稀饭……”望着脚下一片狼藉,他不得不做好挨骂的准备。

但这次罗祥却表现出了大哥的胸襟,“没事,只要你不痛就好。”他在想着妈妈临走时嘱咐自己照顾弟弟的话,幸喜现在弟弟好了(不痛了),这全是他做哥哥的处理得当,他没有忘记妈妈的托付,“我扫一下,等会我们还煮一大锅。”他为自己能够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弟弟而高兴。

罗祥话未说完,罗泰又在那紧皱眉头,身子摇来扭去,到底忍不住,嘴里咝咝吸着冷气。

他和罗泰都不知道那点薄荷很快便挥发殆尽,薄薄的膏体裂变成硬硬的壳枷。

“怎么啦?罗泰。是不是又痛了?”罗祥将刚拿起的笤帚又放下,拉着弟弟的手。

“哥,我不是故意地。我真的很痛。”罗泰感到肚子那一片都在熊熊燃烧,肚子上的肌肉随着疼痛一下下跳动,又像刀子在慢慢剜驳。他痛,痛得眼泪就挂在眼角,痛得他挣曲了身形不断跺脚。“哥,再给我抹点,再给我抹点。”他央求道。

“我来,我来。”见弟弟如此痛苦不堪,罗祥不敢有丝毫怠慢,拿起牙膏胡乱地直往弟弟肚子上涂抹。

“哟,哟哟。轻点。哥,你轻点!”罗泰眼泪吧嗒吧嗒地坠落。

“再忍一下,马上就好。”罗祥安慰着弟弟,手指也轻柔了很多,而且还用嘴不断地向弟弟的肚皮上吹着气,“舒服了吧。”

“哥,你真行耶。”罗泰又一次品尝到了那阵清风徐来的感觉,“以后我们家(人)生病都不用请医生了。”

“尽瞎说!我们不会有病。”罗祥被弟弟逗乐了,他顺手拍了两下弟弟的小屁股。虽然他不愿意家人生病,但弟弟的赞赏使他的英雄情结油然而生。

然而,这阵清凉只是打罗泰的肚皮上飘忽而过,那股热辣又重新卷土而来,为了报复两次驱逐之仇而更加显露出他的峥嵘面目!

“哟,哟。哎哟……哥,再抹点。再多抹点。”罗泰连声惊哟,勾着头用嘴不断向自己的肚腹吹气,厚厚的牙膏很快结成厚厚的铠甲。

“罗泰,牙膏没了。”罗祥将瘪瘪的牙膏向弟弟扬了扬,“你这太大,牙膏不管用,哥给你找天阴草去。”罗祥直起腰,“再忍一下,我一伙儿就回来。”话未说完,已冲出家门。

天阴草是一种绿色草本植物,老一辈说它具有清热解毒除腐生肌的功效;谁家有个虫咬生疔的,上田间地头揪一把回来用石头捣碎,敷在患处,往往也能立竿见影。

罗祥将天阴草的碎叶桨汁铺满罗泰的整个肚皮,用旧布给他包扎好后已是夜间九十点的光景,兄弟俩再也无心做饭,两人将残余的稀饭胡乱地吃了几口,罗祥照顾罗泰睡下,自己才收拾起残局。

当罗泰从沉沉的睡眠中苏醒过来,他并没有感到那份热辣的痛感,除了肚子上厚厚包裹着的铠甲,以及铠甲下隐隐作痛的肌肤,罗泰并没有感到自己和以往有什么不同,他甚至对哥哥欢快地叫了声,“我好了——!”蹦下床。

但那个动作又一次唤醒了他那份肌肉撕裂般的感觉,他弓起腰停在那里,好不容易才将那颗快要滚出的眼泪夹在眼角。

“怎么啦?”罗祥关切地问。

“没,没事……”

到底是孩子。那一刻的疼痛并没有给他们以警醒,他们还不能明白现实和愿望不仅仅是存在距离,而常常是背道而驰。

当罗泰德肚皮流下黄色的液汁时,罗祥还错误地认为弟弟肚子上的水泡破了,马上就要好了。

哥哥就是罗泰心目中的英雄。无疑,哥哥的话就像老师的话那样值得信服。所以,他也只能咬紧牙关忍受着那份煎熬,努力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堂堂的男子汉。

但他却到底没有敌过成群的苍蝇,当阵阵恶臭一波波连绵不断地袭向他们的鼻际时,连罗祥也预感到事情的不妙,在睡觉前,他终于说服弟弟,掀开包着肚皮的旧布看看。

那简直就是一幅人间地狱!

脓血、痂疤,翻卷的白皑皑的腐肉,血红的透着斑斑血迹的肌肉……一只只上下翻舞的苍蝇在罗泰大哭小叫声中嗡嗡追逐。

“痛吧,痛吧。”罗祥已然目瞪口呆,眼泪却叭叭地滚落,“罗泰乖,别哭。哥给你治,哥给你治。”

他用碗舀上一碗水兑上食盐,找来一小撮棉花,沾着盐水就去擦罗泰近乎溃烂的肚皮。

棉花刚一沾上,罗泰便杀猪般狂呼,任凭罗祥好说歹说就是不让哥哥为自己清洗肚皮。直到后半夜在痛楚中迷迷睡去,罗祥才轻轻的草草地为弟弟做了一次“消毒清理”。

早上,罗泰还坚持跟哥哥去了学校,中午回家却连饭也没吃,睡在床上就再也不想起来。

罗祥没有勉强弟弟,临上学时还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好好睡一觉,哥哥回来给你做饭。”

但回来时他没有叫醒弟弟!

罗泰就那样四脚八叉地躺在床上,裸露的肚皮上聚集着成群的苍蝇,幽幽恶臭席鼻而来。他准备用手试试弟弟的额头,但远远地他就感受到了一股灼人的热浪,弟弟急促地呼吸。

“罗泰,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他摇着弟弟,“你别吓哥哥呀,哥哥回来了!”他哭了。

半天罗泰才撩了一下沉沉的眼帘,便又倦倦地睡去了……

 

“狗日的,怎么就不叫张医生!”骂归骂。老队长恨不能再生两条腿,“罗泰有个好歹,我扒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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