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局不大,一间营业室一间收发室一间卧室。三间正房外加一间偏房烧锅做饭。邮局里除了一对五十左右的夫妇黄所长和他的妻子是正式职工,还有两个雇来跑外勤的。
乡下的邮局原本清闲,正是农忙季节又快临近正午,所以显得分外冷清。
颖颖四个人夹着热浪一拥而入时,夫妇俩略略抬了一下头,未吭一声继续着他们手中的工作。
“叔。”四个人排在柜台,颖颖将手中的汇票递过去。由于一路上颖颖都用手攥着放在口袋里,汇票便有点皱巴巴湿漉漉的。
“我们取钱。”周敏将整个上身倾向柜台,柜台里的一角有台落地扇,嗡嗡地不断重复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声响。
“呃,马上。”黄所长放下手中的帐簿,一边伸手接过,“身份证私章。”他慢慢展开汇票。
“呵呵,我说他们会来吧。”黄所长侧身朝妻子笑笑,又正过身,“你是颖颖吧?”
“嗯,”颖颖点点头,“叔叔,您知不知道这钱是谁寄的呀?”
“真漂亮。一看就知道是有福气的孩子。”黄所长的妻子也禁不住向这边瞧了两眼,脸上汪着一泓笑容。
“真是遇上好人了。一下子就给了你两万。”他将身份证填了,手不停地盖了私章,然后将身份证私章还给颖颖,顺手从柜台里拿出两扎钞票,“嘿嘿,这还是她来邮的钱呢。”
“叔叔,您还没告诉我他是谁呢。”颖颖没有马上伸手接钱,一双大眼满是热切。
“二十多岁吧?”黄所长将头转向妻子,像是需要妻子的印证,“个子不高。”
“嗯。”妻子点点头算是对他的肯定,“她是九点多到的。”她微歪着头,思绪渐渐漂移……
姑娘进来时屋里的夫妇两人谁也没有注意,直到她怯生生地说了声,“我汇款。”黄所长才发觉柜台前顶着一只硕大的破草帽,草帽下一张略显倦乏的脸,两只眼睛很大扑闪着灵气,鼻梁刮挺双唇丰润,也许在这炎热的上午赶了不少路,那脸已少染风尘,但仍然无法掩饰她的绝代芳华;黄所长心中动了一下,那是一张能让人刻骨铭心的脸,如果不是左眼角那颗蚕豆般黑痣,眼前的姑娘堪比绝代佳人,但他同时又在心里深叹了一口,姑娘的个头太矮。
唉,红颜薄命,天妒尤物。如此容颜,脸上多了一块痣已属上天不公,怎么又瘸了一条腿?上天难道就没有好生之德?
“我要寄钱。”姑娘重复了一遍,弯腰在放在地上的小挎包里拿出一个报纸包包放在柜台上。
“填一下。”黄所长拿出一张汇款单放在柜台上。
“我,我不会填。”姑娘神情颇为羞涩。
“……哦……”黄所长哦了一下,将汇款单转了一个向,拿起圆珠笔,“有地址吗?汇多少?”
“有。我汇到罗家大屋。”这回姑娘的嗓音脆脆的,黄所长浑身一震,宛如自己置身湖岸柳荫,在微微的徐风中,眼见柳条缈曼整个身心都融合在黄鹂翠鸟的欢悦声中。
“哪,哪个省哪个县?”门外噪杂的车鸣将黄所长拽回到现实。
“姑娘,要知道那个省那个县的,这样才能汇得到。”黄所长的妻子也凑过来好心提醒。
“就是我们乡的那个罗家大屋呀。”姑娘习惯性地扑闪了两下长长的睫毛,纯洁中带着几分天真。
“哦。是罗贻强那个村子吧?”黄所长想起来了。
“姑娘,罗家大屋离这里只有十五六里,步走也就一两个小时。你要不想走的话,门前大道上尽是拉沙的车,我们去给你拦一辆,一会儿就到了。不用寄的。”黄所长的妻子动了恻隐之心。
“还是寄吧。我还有事。”姑娘慢声细语,“再说……也不方便。”也许是太热的缘故,她用手下意识地掠了掠笼在前额的头发。
“那,你要寄给谁?寄多少?”黄所长也不为难她,手中拿着笔一面端详一面问。
“我寄两万。”
“两万?”黄所长吓了一跳,回顾妻子,眼神很明显,这孩子脑子是不是有病?
“你说寄多少?”黄所长妻子也不由心惊。
“两万。我还有一个请求。”姑娘不紧不慢。
“你是替别人寄的吧?”黄所长嘿嘿一笑,算是窥破个中缘由。
“不是。我要寄到罗家大屋的罗贻高家。我要寄加急的。越快越好。麻烦你们能不能马上就给送过去?”说到送过去,仿佛触动了姑娘的心事,瞬间焦灼起来,脸上香汗淋漓。
“姑娘,你这样着急为什么不自己送过去?”黄所长和妻子均感到困惑——这姑娘怎么啦?这么一大笔钱,十五六里路,硬要邮寄,还十分着急。“寄钱是要寄费的。姑娘,挣钱多不容易,你何苦花这冤枉钱。”
“我知道。我真的没时间。求你们帮帮我。”姑娘尤为迫切。
“好吧。”黄所长坐了回来,心想这姑娘真有点不可理喻,“罗家大屋谁家?”
“罗贻高。麻烦你在附言里写上给颖颖的学费,不用还的。”
“什么,什么?”黄所长再次站起,倾过身探过头两眼直视着姑娘,姑娘的双眼泊满真诚盛满了恬静,“你是说你一下子捐了两万块?”
“姑娘,罗贻高是你什么人?”黄所长的妻子也来了兴致。
两万块钱、无偿捐赠,这确实是个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尤其在这炎炎夏日,空寂沉闷的邮政所。
“我不认识。听说他家的姑娘颖颖考上了重点大学没有钱念。”姑娘仍然悄声小语。
黄所长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两人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姑娘,两万块不是小数目。你好好想想,捐出去就要不回来了。”黄所长的妻子善意地提醒。
“谢谢。”姑娘不经意地笑了一下,露出两排洁齿,“我知道。”
“姑娘,我看你也不是有钱人。你真的想好了?”黄所长颇为语重心长。
“来,姑娘,进来坐会。吹吹风,好好想一想。两万块真的不是小数,等后悔可就晚了。”黄所长的妻子表现出少有的热情,“进来坐会。我给你倒水去。”
“不了。谢谢。你们还是快点帮我送去。”姑娘将报纸往柜台里推了推,“这是两万。”尔后又从包里掏出一张五十的递过去,“够了吗?”
“够了,够了。我点一下。”黄所长无奈,坐下将报纸打开。
报纸内两沓齐刷刷盖着银行印封的钞票。黄所长拿起一匝唰唰地数了起来。
“喝点水。”黄所长妻子将一杯绿茶递到柜台上,“姑娘真是好人。”
“不渴。阿姨,我真的不渴。”姑娘受宠若惊,连连摆手。
“家住哪?”黄所长的妻子随口问道。
“就在这跟前。”
“哦,那你爸爸叫……”
“您不认识。”姑娘略带羞色,浅浅一笑。
黄所长妻子琢磨着她是不想说,也便硬生生按下那份好奇,“喝口水吧。”
“姑娘,你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我这下面还没写落款呀。”黄所长已将钱重新扎好。
“就写邮局地址吧。”
“这……”黄所长再次和妻子对视了一下,似乎在征求妻子的意见。
“人家是做好事不留名,你就成全她吧。”黄所长妻子笑容里除了喜悦便是赞赏。
“谢谢阿姨。”姑娘仿佛松了一口气,但她到底还有点不放心,“能马上送过去吗?”
“姑娘放心,你能捐出两万,我们也一定能在午饭前将汇票送到。来,这是收据,你收好。”黄所长双手递过收据,他打心里佩服这姑娘。
“谢谢。”姑娘细细地道声谢,收好收据,拎起挎包,一瘸一拐地钻入到漫天的火焰中。
怎么会这样?!
四个年轻人听得晕晕地,一下子全失去了主张。
“怎么会这样?”颖颖啰啰自语。
“这孩子,喜欢疯了。”黄所长妻子半开玩笑,“数数钱。这大热天,家里也等急了,早点回家吧。”
“叔叔,你们真的不认识她了?”颖颖仍不甘心。
“嘿嘿,要认识我们就告诉你了。有钱人我们认识不少,还真不认识她。”黄所长憨厚地笑笑,“好像她也不怎么有钱噢。”他拧过脸冲着妻子,“一个大姑娘戴着旧草帽,身上的小褂也半新不旧的。”
“嗯。不对,”黄所长的妻子先是表示赞成突然又斩钉截铁地说,“她用的香水很名贵,挎包也不错。”
“香水,什么香水?”周敏他们迫切地追问,唯恐放过任何细节。
“是女孩子用的。我也说不好。这种香水只有大城市才有卖的,还很贵。”黄所长妻子如是说。
“我们真的找不出她是谁了?”大家的心里均有一份失落。
黄所长和妻子同时点点头。
颖颖原以为到了邮局就能找到汇款人,但依据黄所长夫妇地描述,她真的不知道她是谁。罗家大屋、亲戚、同学,颖颖把所有认识哪怕是有一丝印象搭上一两句话的,都在脑海里筛了好几遍,最后也只能摇头。
以前在书本里新闻上总能看到听到某某作了好人好事,也曾听到过做好事不留名的。这次,幸运却像春风细雨夏花秋月,包裹着自己整个身心;而且这幸运之神还是个姑娘。按照黄所长夫妇地描述,是个面容皎洁身带残缺的姑娘。
她是谁?她为什么要帮我?她哪来那么多的钱?别说天底下,乡里考上学交不起学费的比比皆是,她为什么单单帮助我一个,还是另外也在帮助其他的人?
这些她都无法回答,同来的三个伙伴也没法回答。
但有一点是不容置辩的,这个人一定认识颖颖;和这一点同样不容置辩地是此刻颖颖的手中正攥着两万元的活期存折,这张存折上就写着她罗颖颖的名字。
她仿佛感到命运中有着一只无形的幸运之手在托扶着她,呵护着她,帮助着她一次次渡过难关,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化险为夷;这幸运之手就包括三年前为她英勇献身的小猪和今年慷慨解囊的姑娘。
姑娘的钱如果再晚汇一天,不,半天,几个小时……这样的念头刚一闪现,颖颖便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炎炎夏日飞埃叠叠流火似焰,连平日一惯只知鼓噪的知了也消失了,一股寒意却从颖颖的脚底升起,迅速蔓延到全身,然后瞬间消失。
这种无妄之灾并没有变成现实,否则她这一生很难说不得不延续父母的苦难和辛酸。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那双幸运之手的庇佑而跳出魔咒,思思就没有那份幸运,虽说思思的家境远非颖颖家那样赤贫四壁,但也已然是捉襟见肘。
此刻,思思正满面笑容,她是真心为颖颖高兴,但颖颖也知道她的内心也同样有着一份感伤。
“思思,我的学费用不了那么多,多余的全给你。”颖颖拉着思思的手。
“不,你还得要伙食费,大学里开销会很大的,留着自己用吧。”思思浅浅一笑,“好不容易有了钱,先别忙着做人情。”
“伙食费我可以想办法,打工家教都行,即使去端碗刷盘子也行,应该不成问题。”颖颖很诚恳,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思思,我们都会帮你!”周敏和罗航齐声说。
“嗯。”思思当然相信这些从小就在一起玩耍的伙伴。
“来,伸出手,放在一起。”周敏伸出右手。
四只手叠在一起。
“让我们一起喊——共同努力,永不放弃!”
“共同努力,永不放弃!”
烈日下,四个年轻人的欢笑穿越滚滚红尘,透过浓浓烈焰,直击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