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胜不得不为他的傲慢买单,换句话说,他是不得不为老婆和闺女的裤腰带买份保险。这保险的价码大得出奇——二十万。而这还是看了罗谋源的“面子”。
李明胜只能忍痛割爱。他李明胜绝对是个“名望”之人,倘若自己的妻子或者女儿有一天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腰带尽断,内衣滑落……这种结果自然不可想象。
然而,拿出二十万并不标明他李明胜就偃旗息鼓自甘人下;所以,下一次,赵大在帮人打场子时,便“恰巧”被派出所撞了正着。在一片严打声中,新帐旧债便来了一个汇总,终于使他进了自己不愿进的那个天地。
罗谋生草草葬在了后山的荒岗上。
老队长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老伴给两个孩子送去一脸盆大米。
老伴端着大米就要出门时,到底又忍不住折了回来,将墙壁上只剩下两刀的腊肉,拣好一点的取下一刀。
腊肉大米并没能给罗根罗苗带来一丝的欢乐。爸爸一死,罗根猛然惊觉自己成了一个大人,一个足以能够支撑门户抚养小妹的男人!
他的眼前浮现出哑巴娘临别时的那一幕,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他在哑巴娘的心目中,早已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
肩上便沉甸甸的,胸脯却挺了起来——他必须要担起这个家的全部,他必须让这个家象别人的家一样:有衣穿,有肉吃,让日渐长大的妹妹也能有个漂亮的发卡。
送走大奶奶(老队长的老伴),罗根第一个动作便是将妹妹拉到自己身旁,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你以后在家看门,明天哥哥就出门打工去!”
“……哥哥,你上哪儿?能找到事吗?”罗苗疑惑。或许她在想,就哥哥那小身材,他能干什么?有谁能找他干活呀?
“……你放心,真不行的话,哥哥就是拣破烂卖也要把你养活!”他双手把着妹妹的双肩,注视着妹妹,一脸庄重。
“…那,大爹爹他们不管我们了吗?”罗苗扑闪着她的一双大眼。
“……罗苗,我们大了,不能老靠人家给(接济)!知道吗?你在家看门,我出去给家里挣钱。哥哥要让你天天吃上饭,吃上肉。”
“哥,我也要跟你去!”罗苗哭着扑进哥哥的怀里。
“不行!”罗根轻拍着妹妹的头发,断然拒绝,“你太小,会连累哥哥的。听话,呆在家里,哥哥会给你挣老多老多钱的……”
“不,哥哥,我怕!我要跟你走!”罗苗仰起泪脸,“哥,别扔下我,我一个人在家会饿死的!哥哥,我要跟你去,别扔下我。我会听话的,我真的不想死!”
“也好。”罗根用手擦着妹妹脸上的泪水,“不哭,我们都是大人了。大人都不哭。咹。”
“嗯,哥,那你是答应带我了?”罗苗点点头,止住哭泣。
“哥哥不会丢下你,我们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块!”
“可……哥哥,我,我想活着!”
“大孬子,我是说以后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
“那——我们现在就走?”听哥哥如此一说,罗苗又恢复了孩子的天性,露出了亮灿灿的笑脸。
“不行。罗苗你真孬,要是大爹爹他们碰上了,就不让我们走了。”
“那……”
“来,我们多煮点饭,把肉也烧了。”罗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腊肉,“等吃饱了,到了晚上再悄悄地走。”
罗根罗苗放开肚皮也没有吃了一锅的饭,还是罗根有主意,从家中找到一块旧布,将剩下的饭全部团成团,放在布里包好。
“路上还可以再吃。”他很为自己的聪明而兴奋,“电视里都这样。”他说的是古代行者的干粮,同时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壮士出征的豪情。
夜深人静,只有微风在八汊湖的梦幻中呢喃时,两个幼小的身躯,猫着腰、摒着气绕开大枫树,蹑手蹑脚地溜出了罗家大屋。
“罗根罗苗是不是跑了?”老队长正准备吃早饭时,老伴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手臂上还挎着一篮青菜。
“大清早的,什么跑了?”老队长颇为不满老伴的惊慌。在他眼里,妇人都是靠直觉和敏感行事,她们无须太多的思维。“怕是又上哪儿疯去了,都是孩子。”他一眼瞟见老伴胳膊上的菜篮,“你把那菜搁他家不就完了,拎来拎去的干什么?”
“我不知道搁那?”这回轮到老伴来脾气了,“就你知道?!你还是自己看看去!”她气鼓鼓地将菜篮扔在墙角,一脸不高兴地坐到桌边。
老队长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放下刚端起的早饭,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两扇门就这样敞着,破米筛上蒙一块塑料皮的“锅盖”被扔在地上,锅里还有零星没有盛干净的饭粒,屋里、锅台上一片凌乱。摸摸灶台,看看锅洞,冰冷冰冷的。
“我日他娘的!你这个狗日的!你这两个大孬子!”老队长抬起脚,朝着那只破“锅盖”狠狠地踢去。
程敬出门了。他挑着一担箩筐,拿着一个用八号铁丝做的钳子便上了路。
程敬尚未开口同母亲商议,母亲便打断了他的话,
“去吧,双抢还早。我没事。”老人叹了口气,“今年雨水好,老天保佑。你就放心去吧。挣一个是一个,我们不能老欠着人家的钱不还。”
“妈,我知道。只是您一个人……”
“我没事,我还能动。”母亲宽慰他。
临行前,程敬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他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表达对母亲的愧疚和歉意。
“双抢我就回来。”
“去吧,去吧。”老人未等儿子起身便车身进了厨房;她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眼窝里悄然渗出的两行浊泪。
罗谋源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处理厂里的一些债权债务。他想在全家去山西前将一切事物处理完毕,特别是那些以前被他视为宝贝,现今视为一堆废铁的塑料加工机器。但表姑催得挺急,他只好先将美华丢在家中处理善后。
但他注定不会没声没息地离开罗家大屋。既然他罗谋源吉星高照,他没有理由不风光一把。他要给罗家大屋乃至十里八乡一个别开生面的告别仪式,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象。
他请了一个有名的戏班子,然后遍请亲朋。和罗贻强不同的是,他还雇了十个专门做饭的妇女,不管是本屋的外屋的本村的外村的,只要是来看戏的,就可以在他罗谋源家随便地吃饭喝酒抽烟听戏。
由于人多,有点声望沾点亲戚的便都坐到了罗谋源的家中。那些平常的乡亲,便只能将酒桌摆到了院子外。
整整三天,罗家大屋变成了车水马龙,比赶集还热闹;大枫树下的香火也比平日里旺了几分,烧了香、磕了头;许了愿,顺便去听一场大戏,还顺带揩一次荤——这样的好事自然不多——到了后来,便有那碗不够用的,菜不够吃的,酒不够喝的,于是便就又有了那骂娘的,摔碗的;也有那平日里有些小疙瘩的,抵上面,喝着不花钱的酒,便眼也红了,嗓音也高了,脖子也硬了……但罗谋源还是高兴,用他的话说,这才叫热闹,这才够气势。
但也并非就完美无缺,最大的缺憾就是罗贻强没有回来。
说罗谋源和罗贻强两家是生死对头一点不假。罗家大屋的老老少少都知道。
八几年,罗谋源和罗贻强还十分友好,他们的父亲虽辈分有殊,但也走得相当亲密。
那一年,罗谋源的父亲罗贻财,罗贻强的父亲罗翼富,合伙在江南办了个鲜蘑养殖基地,共同投资了十多万,在当时也是轰动乡邻的一件头等大事。就在罗贻财对未来充满憧憬充满希望的时候,罗翼富趁罗贻财回家之际,偷偷将养殖场以二十万的价格兑给了别人。然后携款而走,从此销声匿迹。
罗贻财整整花了三年的时间,才窥探到了罗翼富的行踪。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这个血性汉子手持杀猪尖刀,悄悄摸进了罗翼富的出租屋。
老人说,罗翼富被罗贻财扎成了马蜂窝。
但没有人同情罗翼富,倒是可怜起罗贻财来。
“这个大孬子,钱没要到一分,和那种人一命抵一命,多不值!”
罗谋源和罗贻强这些年虽说相安无事,但骨头缝里却都在较着劲。
苍天有眼,总算也让他罗谋源鸿运当头,不再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
“罗贻强,我罗谋源会有机会让你见识的!”他在心里喊。
殊不知,这注定将成为他终生的缺憾,就像他们的父辈注定是一对生死对头。
罗贻强已然出事了!
除了程敬七十多岁的老母,珠子是罗家大屋唯一既没有去罗谋源家吃饭,又没有去看戏的人。当罗家大屋的老老少少沉浸在那份黄梅戏的清韵中,珠子却将自己硬硬地同那份喧闹撕开。
锣鼓和着欢笑,一波波冲击着罗家大屋的夜空。
俩儿子睡了。儿子也喜欢热闹,但今天晚上他们显得格外乖巧,胡乱地扒完晚饭写完作业,便悄悄上了床。
小儿子罗泰在吃晚饭前被珠子狠狠揍了一顿,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大儿子罗祥向她告了密。
她清楚那不是罗泰的错,也不是罗祥的错。但她的巴掌仍然结结实实地打在小儿子的屁股上。
打得她的心尖都痛,撕心裂肺地痛。打得罗泰哭,她也哭,哭得昏天黑地。
她没有想到罗泰会如此地不争气,这要是让别人知道,她珠子的那张脸得往哪儿放喔。
罗谋源派人来喊她一家人吃饭时,她没去。但她并没有阻止两个儿子去。她甚至希望两个儿子能藉此解解馋。端午节就没有买肉给他们吃了;孩子们正长身体,能打一次牙祭也是好事。但她没有特别授意,也没有任何暗示。
俩儿子却表现出少有的男子汉风范,母亲不去,他们也不去。虽然她发现小儿子罗泰几次用舌头舔着嘴唇。
就在她暗暗为两个儿子具有他们父亲一样的刚性而高兴时,却发生了这么一件让她颜面扫地难以启齿的事。
放学时,罗泰是被罗祥硬拽着回来的。
罗祥说,他发现弟弟在塘边洗一块大骨头,那骨头上还有不少没有啃尽的肉。
珠子震惊了,她一把拽过罗泰。
“我没有!妈妈,我没有!”也许是因为害怕妈妈随之而来的惩罚,罗泰咧嘴哭了。
“到底有没有?”珠子的巴掌抡起多高,但没有落下。
“妈妈别打!妈妈别打!”罗泰缩作了一团。
“到底有没有?!”珠子又气又急。
“我只是拿着玩的。”
“啪!”珠子的巴掌已经扇在了罗泰的屁股上。
“短命的!好吃的!你怎么能这样?!我平时都是怎么教你们的!你这个没出息的,我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珠子哭了,手上却一刻也不松懈。
“妈妈,别打了。妈妈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好妈妈,饶了我吧!”罗泰哭得哽咽,嘴里不住声地求饶。
“妈妈,别打了。”罗祥上前拉住珠子的手,“这不能怪弟弟,我们都老长时间没有吃肉了。”罗祥哭着央求母亲。
珠子抡在空中的手顿住了。是的,她也记不清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肉了,还是过年吃的吧?
心里就荡起一阵阵揪心的疼痛——她怎么能责怪如此年幼的孩子呢?
“短命的,你怎么就不能给妈妈争口气哦。”哭声中透出对儿子极大的失望!
“妈,我错了,我改!我真的改,您别哭了。”罗泰见母亲哭得伤心,顾不上自己屁股上的疼痛,摇晃着母亲的胳膊,“妈,”他止住抽泣,“我、我其实并不想吃,我、我只是管不住自己”,他的喉咙咕咚一下,咽下一口口水,“我只是想舔那么一下。就一下。……就被哥哥给撞上了。”罗泰小心翼翼地解释。
“儿子!”珠子猛地搂住罗泰,“是妈妈错了。妈妈明天就给你们买肉吃!”珠子禁不住泪水四溢,她用下巴摩擦着儿子的头发,“明天就买。”
“不用了,妈妈,我现在真的不想吃了。”罗泰扬起脸,“那要很多钱的,我们家又没有一个会挣钱的。”
“弟弟,进屋!别惹妈妈生气。”罗祥拉过罗泰,“等哥哥长大了,挣钱给你买老多老多肉吃。”
“好。……哥哥……那还得过几年呀?”弟弟的眼里充满神往。
“快了,快了!”罗祥信心十足。
“可是……妈妈,你也出去打工罢。人家出去打工都能挣老多老多钱回来”。罗泰又缠住珠子。
“弟弟!”
“哥,我不是想吃肉。我就是想早点把家里的债还上……妈,没有债,走路都能挺起胸来呢。”罗泰向珠子做了一个挺胸的动作。
珠子的泪水化作了倾盆——儿子真的长大了,谁说他才十岁!
儿子睡了,睡梦中还不断咂吧着嘴巴。他是否梦见了那块带肉的骨头?
这种骨气比乞讨似乎较值得尊敬,至少在精神方面。但人的精神应该建筑在物质基础之上。乞讨的行为难以恭维,但却是主动面对;而不屈的骨气多少意味着回避。
贫富差别是客观存在的。回避造成隔阂,背向差距趋于融合的方向。面对较富的,不乞求,不拒绝,不回避,看看人家是怎么富的,想象自己能否有所作为(激烈时甚至不排除革命造反)或许更正面,更值得鼓励...
顶好文, 请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