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快热起来,进伏了,只有铁栅门的38号笼没有窗子,特别闷热。白天连地板都热乎乎的。管理允许犯人着短裤汗背心,不准赤膊赤脚。中午热得浑身是汗,胸卡像受潮的饼干,墨字晕化开来。入夜天熊则是长袖长裤厚袜子,这里蚊子太厉害了。傍晚起管理巡监,手里提着蚊香。犯人当然享受不起,闹得凶了,管理拿小食堂吃剩的黄鳝骨头在走道燃烧,浓浓的白烟,像着火一样,蚊子是没有了,人也够呛。第二天不烧了,蚊子照来。
在监房的日子,就是这样,你只能忍受!而令人盼望又害怕的结局,终于来了。小王管理夜里点名后,核对73老郑、154老宁、402天熊的寄放物品。连旁边笼子都惊呼了:“一道出送?”
第二天,完全没事。
第三天,天熊才吃完夜饭,小吉管理来开门:“402出来。”天熊一愣,还有晚上过堂、或释放的?到了门口,又让他把背心短裤换上圆领汗衫和长裤。在东监门口上了铐子,押他出去。有一辆大卡车停着,难道是绿叶厂的人来接自己?忙找熟人的脸,吉管理怒道:“看什么?蹲下来!”他被移交给一个籘帽的工厂男民兵,几个拿步枪的女民兵和一个白警服的警察一边看着。核对姓名后,天熊被拿下胸卡,推上卡车。
不一会又上来三个犯人。一个浓眉胡楂脸的中年人,惊恐不安。一个七十岁模样的白发老人,安详又有点潇洒,像个老道士。天熊想像不出这样的人会犯罪。最后上来个男孩,天熊一吓,以为是小6号来了。剃光的头,稚气又机警,狠命咬紧牙齿,神情还真像小六。比小六年龄更小的学生。四个铐手的犯人面对面坐地上。戴籘帽的男女也一个个上车。天熊道:“上哪里去?”
白警服狞笑道:“乘风凉去。”
“啥意思?”
那民兵头凶道:“问什么,到那里就晓得了。”挨他坐的小孩道:“一定是游街。”天熊大怒,还玩这把戏!难道丘胡子因为自己态度僵硬,要杀一杀威风,找台阶下?
卡车开动了,驶出大门,在夜晚少人的马路上狂奔,铁栏杆刮上梧桐树的枝桠,哗嚓哗嚓响。天熊觉得凉意了,该套件衬衫的。女民兵都是薄布的蓝工作服。
天熊看清楚是三个男的,七个女的,对犯人是十比四,逃跑是不可能的。枪支集中,男女说笑着。犯人间也短促的致意。老人和孩子互相惊讶,这么老,这么小!天熊用嘴指车上的录音机道:“这是做什么?”小孩道:“里面有磁带,批斗时放的。”天熊道:“你怎么知道?”小孩道:“现在谁不知道!”
天熊斜眼看四把没有子弹的三八式步枪,如果来了劫法场的,打斗时当棍子用?有个女民兵的侧脸像皮蛋。忽然想起,从前中班时见过阿乡和女民兵,也是籘帽步枪坐卡车出去,说是游斗犯人,恐怕就是这种事——他们是基干民兵——不似自己的普通民兵。新时代的新事物早是客观存在,自己不关心罢了。游街是中国的国粹,从前游宋江游李逵游革命党,有的五花大绑,由肩扛大刀、胸露黑毛的押着上路;有的坐双轮车、头和手枷在木笼子里走。现在只需一副小巧的钢铐,装卡车在柏油路上跑了。新宪法以后,阴阳头纸高帽废止了,现场也无须召集民众呐喊了,都是事先彩排录音,到时候按一下电钮,气氛一样热烈精采。
卡车放慢了,驶进一处人多的地方停住。天熊斜眼辨认,这里是来过的,离小姨家的水月精舍不远。云鹏现在如何了?若还在市看,会来这里游斗吗?高等住宅区和石库门小市民区、甚至棚户区犬牙交错,是上海一大特色。车停在一片空地边缘,已经布满横倒的乘凉人,家里没电扇,只好上这儿来,贪点自然风。有竹榻、门板、草席,男的都赤膊,女的雅相些,也有翘大腿、玉体横陈的。有的还不想睡,坐竹椅上吃茶吃西瓜,用蒲扇赶蚊子。昏黄的路灯把人的影子拉长。闻得见瓜皮和垃圾的气味。黑暗处是一点点萤火虫的红,那是不学好的小家伙在聚集抽烟。这是见惯的上海夏夜的都市街景。
卡车被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围住了,笑嚷着:“来看啊,又来一部。”好像是来了戏班子。民兵下车,接电线插灯泡敲话筒:“喂喂。”顿时卡车通亮。四个犯人被拉起,两个一排,头朝外站立。事先准备好的三夹板木牌,冷不防从头上套下来!天熊低头见是墨笔的“现行反革命犯梁天熊”,红笔在名字上一个大叉,气怒攻心。两个女民兵,一边一个,揪住他胳膊、按下他头。
磁带转动了,喇叭里男人和女人交替道:“首先敬祝我们伟大的领袖······革命的同志们,在夏夜乘凉的时候,也不能忘了激烈的阶级斗争。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敌人总是蠢蠢欲动、妄图复辟。为配合社区向阳院的群众文艺教育活动,我们公安局······”过场白一完,马上轮番示众。
第一个是中年人,女民兵猛扯他两耳,转过来转过去亮相,然后按下去。磁带道:“······在学校语文课堂上放毒,借古讽今,腐蚀下一代。拘留后仍坚反动立场,拒不认罪服法,为打击其嚣张气焰,现决定逮捕法办······”然后是群众的拥护和口号声,车下无人响应。教师吓昏了,脚软下来,被拼命扯住。他显然不知道会升级,突然袭击!
磁带又控诉老者,罪名骇人,是什么黄色音乐老手,解放前长期编写反动乐曲和靡靡之音,文革期间妄想里通外国、是偷渡出境的幕后黑手······然后是小孩子,“出身反动学术家庭,替反动老子翻案,投寄匿名信,污蔑文化革命,攻击中央领导······”拉耳时起了骚乱,孩子脾气倔,不肯转动,不肯低头,两个女人弄他不了,警察和男民兵来,一齐用力,差点把头揿进胸腔!警察道:“再敢强,我马上卸了你下巴、卸了你手,我说到做到!”女人有点不忍。
然后拆电线了,漏掉了天熊。有两个女人挤到车前,蠢乎乎的仰头要看清天熊的脸。天熊大怒,露牙瞪眼,一个胖妇人吓得哑声失色,转身逃走,大概猜他是杀人犯,会来报复······车上小孩嘴唇出血,眼神可怕。老人脸上平静,嘴里咕噜什么。围观的认出教师,说他是住这里几几弄的,男人又要吓昏。卡车开动了,野小孩起哄,往车上扔石子道:“动物园车子走了!你们这帮动物,死死脱算了!”警察气得骂人,威胁小孩,没人理他。
开出没多远,又停下。已在一条宽阔的大弄堂里面。这儿没有热闹的集体乘凉,只是零散的几个拿籘椅坐家门前。天熊看路灯下是毫华住宅,知道是资产和高知聚集区,公安局深入腹地示威?又是拉线亮灯试喇叭,戏开场了,只有三个观众。其他人坐原地不动,有的搬椅子回家,把门砰地关上。女民兵做功认真,上百名群众愤怒的齐吼在寂静的夜空,显得分外荒唐。仍只有三人的录音。
播完后一名观众讲怪话了:“这么大年纪,七老八十还拖出来?”
男民兵头道:“反革命还管它老不老!”另两人帮腔道:“总要讲人道主义么。”“要讲心比心。”
警察道:“我们又没打人,怎么不人道了!”女民兵道:“跟敌人讲什么心比心?”
第一人又道:“还有这孩子,到底是几岁?人都没发育了,这样不对。”
警察道:“你什么意思?你讲话注意!”
突然变北京话道:“老子不注意,怎么啦?想查家谱吗?你下来!”“妈的小民警也来神抖抖的!”
警察被吓住,想是住此弄的高干子弟——连忙住口——大白天跟警察辩论,让马路上哄一大群人,阻塞交通,是这帮人的新爱好,市面上一道风景!
女民兵鉴貌辨色,也灰溜溜的,叫犯人坐下了。老人又咕哝起来,天熊听出是“朝辞白帝彩云间”,心中一乐,替他唸完道:“轻舟已过万重山。”老头吓得张目,四下里看。天熊大觉歉意。
警察吩咐探头的司机,说倒车出弄,还有一处地方。几个女工看表,和他商量道:“已经十点了,我们吃不消,收摊吧?”警察想一想,同意了。开车到一个派出所宿夜,就是白警服所在的派出所。现在占了一整幢新里,原来的房主扫出门或死了。打蜡地板脏得像泥地,园子里花木都枯死。警察把四人赶进一个小间,叫他们睡地上,反正天热,不用盖的。老人倒地后呻吟,警察怕出事,卸了他手铐。其他人的铐子,他坚决不肯开,解手时才松一下。因为累乏过度,天熊很快睡死。
睡到不知何时,天熊被皮鞋踢醒,而窗外才麻麻亮,大为恼火。每人上厕,用手指洗脸和刷牙。民兵送来热的烧饼,每人两块。在笼子里想痴的好东西,吃不出好味道。想喝开水,叫破嗓子没人应。民兵锁上门,吃早饭去了。那孩子问天熊道:“你关在哪里?”
“东监。”
“那你问题轻了,我们都是南监的。你签了票?”
“没有。我是冤枉,见了鬼了。”
老者叹道:“总是嘴不当心,要注意啊。”天熊道:“不是的。要我咬人家,我没法编。”中年的胡楂脸哭丧脸道:“学生上课不听,我没办法,每天讲一个历史故事,都是书上有的,不是我胡编的,讲我放毒,我怎么承认?想不到真的逮捕了!啊啊——”
小孩道:“哭什么!我也是反字头,签了票了,我就不哭。”天熊看出这几位是同类人,如果合并同类项,在一个笼子,乐趣当在老郑老宁之上。
男女民兵吃畅了,嘻嘻哈哈而来,押四个人上车。发慈悲给喝了水,但不多给,说上厕麻烦。车开进一个马路菜场,停下了。不通公交的马路在清晨作菜场,是上海清朝至今的传统。这里人头济济。坐着的老人又和尚唸经了,女民兵道:“你哼什么?我听见了,是反动诗词。”老者慌了,睁眼道:“不是,我哼飒爽英姿五尺枪。”
“不许哼,我们不要你歌颂。”说完下车接电线了。天熊脱口而出:“曙光初照小菜场。”胡楂脸乐了,笑道:“中华女儿多奇志,人人都是孙二娘。”大家发笑。天熊道:“不容易,那女工还知道是写女兵的。”
男民兵见他们笑,骂小孩道:“笑什么?你小子最不老实。”
“我啥地方不老实?”
“不许讲话。”
“讲了怎么样?又不是同案犯!”
男人口拙,过来要打他,女人拦住了:“算了,别理他。”卡车旁人更多了,很拥挤。多是双职工家庭,早晨是一天战斗的开始,要赶在上班前买好洗好切好烧好,没有不急猴猴的。街上游荡的小流氓和放暑假的野孩子还在睡梦里,缺少了基本观众。
喇叭响了,又是揪耳朵揿脑袋。底下没人看,反而骂“短命的死人车”拦道······突然人潮哄动,民兵紧张了。不是劫人犯,是车尾处的河鱼出摊,开始排队了。吵嚷的喧哗盖过录音,又被扯动电线,广播中止了。警察向外嚷嚷,和买菜的年轻人冲突了。警察严肃,打官腔,小青工回骂道:“你神气什么?嘴巴清爽点,早上没倒干净?”“你骂瘪三?你是小开?袋袋里有几张花纸头?”
警察冤枉道:“我几时骂瘪三了?瞎讲。”女兵出来帮腔,要对方说话注意。
队伍已经排定,还没开秤,有闲心舌战了,几个青年玩笑道:“她总归帮帽花的,自家人么。会来帮你?是你户头?”
“对不起,这种番司我要的?你要你拿去。”
“我不要,他们自家配配差不多。”
“唔,他们有点这个意思。”
女兵脸红,乱骂几句退后,男民兵上前道:“你们当心点,骂民警打民警是犯法的!最近市里枪毙一个,就是打民警——”
“啥人要打民警了?你神经病!”
“吓小人啊?老子我也是民兵,还班长呢,要看标志伐?”
“血口喷人,当阿拉犯人?”
警察见是道地上海话,不是高干家的,要在女兵前争面子,雄纠纠下车道:“标志我要看的,拿出来,还有工作证,什么单位的?”
青工被吓住,一时无话。旁边的大年纪人抱不平道:“你这小同志不对,要看人家证件做啥?”“狠三狠四,民警现在这么凶!”“你们是不识相,菜场这样挤,还来凑热闹!”“你是什么派出所的,也报出来。”
青工又神气了,逼上前道:“你想打人啊?我给你打,动手呀。”“啊,警察要打人了?”“又不经打的,花架子!”
白警服气绥道:“包围我了?你敢动动看!”
“你动动看,你动手我照样回手,当我好吃吃?”“想放倒钩啊?不会上你当的!”“民警打工人阶级,你打啊!”互相对看着,斗鸡一样。警察被拉上车,灰溜溜的。
底下的妇女道:“真作孽,这么老的老人弄来斗!”“还有小孩呢,小学还是初中?”一个尖叫道:“啊呀,这老头不是天伦新村的吗?音乐家。”“女儿出事的就是他?”“出什么事?人死了?”“她有个阿哥,想去香港没去成。把一家门连累了——”老头吓坏了,一股鱼腥上来,他呕吐了。
籘帽的女兵着急道:“腻心煞了,这老不死,吐外面去。”这下犯了众怒,车下乱骂道:“这女人心狠,不是好东西。”“没爷娘教育的,还民兵!”“有报应的。”
青工也加入道:“小女人,良心大大的坏。”“被狗吃掉了。”“这小娘子,啥人讨着是倒霉!”“啊,她寻得着男人的?帮帮忙。”“她寻着啥人,啥人倒霉,寻一个死一个。”“为啥?”“啊呀,你们看她的颧骨,专门克男人的。”
女兵气得骂流氓,缩到人后面。幸好开始买了,大家去注意鱼了。司机顺势而为,倒车离开。车停在冷僻地方,清理呕吐物。
早上还要去一个菜场,大家没情绪,警察也不坚持了。他检查录音带,拿出小本子,问天熊姓名年龄,问可是绿叶酒具厂的。天熊回答勉强。一个女兵突然问道:“是什么厂的?”天熊不答,民警说了。女子道:“我有个同学分在这个厂的。”天熊和她对看,她对女伴道:“我同学是团支书,春节结婚的,对方是同公司的团支书。”
天熊不觉道:“徐翠来结婚了?”女兵吃惊,天熊垂首,警察道:“人家多少好,又做干部又结婚,你呢?做犯人。”
女兵道:“你不是跟她一批的吧?”天熊没反应。女兵对别人解释:“她们一批进厂的人,有一个人,家里蛮好的,本人没事情的,被一个朋友牵连,关到现在没放。”天熊脸变色,众人和女兵突然明白,女兵捂住嘴。女的都来端详他了,要在这可怕的头皮发青的光头囚犯,看出正常人来——果然是端正温雅的,没有私欲邪气。天熊一抬头,几个女子跳开眼光,有点羞涩,已当他青年男子了!
小孩叹道:“都是家庭问题。”警察喝道:“不许讲话。”例行公事没完,又问他籍贯哪里,家在什么路什么号。天熊道:“问这做什么?”警察不答。男民兵头道:“你在另一盘磁带,今晚要用的。”
要去自己的住地和单位了,天熊大怒道:“我犯什么罪?要游斗?要这样折磨人!”女兵不言,两个男人凶道:“你讲话当心,对你没好处!”
“我不讲就有好处了?我没讲过一句反动话,半句也没有,关到现在!”
警察道:“不许放毒,这不可能的。”
“那你说,我反动在哪里?”
“你自家晓得!”
“提审叫我咬人家一句话,也不是反动话,无关紧要的,说来上海有任务。我说没听见,就关到现在——”
两个男人着急道:“案情不要讲。”“谁会相信你?别说了。”两个女兵咕噜道:“啥人要来这种差事,又吃力,还被人骂。”“总要轮到的,你今天不来,明天后天呢?”
卡车开动了,一直开到一个挂纺机厂牌子的大厂里。原来是这帮民兵的厂,见人就在招呼。天熊在笼子里听说过这个厂,厂里用铁丝网圈起的空地是“强劳”的基地,上百个犯人在这里圈禁和劳动,是拘留所的外围组织,新宪法里当然没有······10号笼的21、36白狼就是这里进进出出、后来从这里进市看的。这里离他的住宿的高中其实不远,在一个区里。
但他不知道这个最早的中国民族资本家有名企业,已是第二武装力量的重要据点。和李鸿章办起的江南造船厂一样,已定为有朝一日另立中央、全市武装起义的备用秘密指挥总部之一。隐秘的楼房的仓库里枪炮无数,黑压压一片。摩托车、吉普卡停满。光手铐堆一房间。后面靶场是实弹演习的。而各个车间正在生产,隆隆的机器声,像是在打掩护。
犯人被押到楼房底层大厅的角落。见小房间的门都有标记,001警备区、004市政法委、005市局政保处、006治安处、010南京军区、014东海舰队·····墙上是中国第二武装的全国民兵总司令、党中央王副主席语录,被刷成黑漆大字标语:准备打硬仗、立足早打、大打。杀气腾腾,如冒硝烟。
四个人坐地上,一男一女看着。过往人没有好奇的,这里犯人最是常见。中午饭是女兵用木盘端来的,居然也是东监的腰子型高饭盒,强劳处拿来的。开了铐子吃。看守的是喜蛋同学的女兵,也是这里吃的,用她自己的厂里发的有工号的洋皮大碗、小碗。她看清犯人只有几片青菜、萝卜,背人把自己的荷包蛋挑天熊盒子里了。天熊控制不住,流下了眼泪,慌张里没吃出好味道。
下午休息够了,还睡了午觉。正要出发,民兵头接了电话,回来道:“学堂讲学农的没回来,要等来了打电话。”于是再坐下。警察对小孩道:“等会去你学校,你别耍态度。”小孩急红脸:“我不去。”
“这可由不得你。肯定要去。”
“去好了,我死给你看。”
两个男人怒道:“你敢!小小年纪,学得这么坏!”女兵劝道:“你已经这样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直到四时多,才来了电话。民兵拿了些馒头来,算是晚饭,吃完开车了。开到一个学校,要弯进操场,费了好多曲折。只有少部分学生。犯人坐在车里等,天黑了。灯全部亮起,一队队的学生进场了,累得喧哗不了,有的还背行李和草帽,显然才从农村回来,还没去家。角落的车子开到作主席台的水泥地坪,接上电线,试喇叭,学生才知道要批斗人。四个人被扯起站拦前示众,底下的学生认出了小孩,开始骚动,有的往前来看,教师拼命维持,拉住学生。工宣队在话筒里大声喝斥,才安静下来。离卡车近的女教师都很严肃,不忍多看,全无看白戏的表情。学生有的害怕不安,场面肃杀。
女兵把木牌套上小孩时,孩子发狂了,用力挣脱,警察上来帮忙,孩子惨叫,声音在夜空中发抖。不好打他和塞他嘴,女兵劝慰他,他只是喊:“放开我,冤枉啊。”底下学生不满的嚷嚷了。两个男的也来谈斤头,讨价还价道:“好吧,我们放开手,不按你头,你也不动不出声好吧?”孩子道:“你们离我远点。”
只好空开距离。录音响了,“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先是胡楂脸的男教师,看来不是这学校的,没什么反应。然后报小孩罪状了,孩子突然身一矮,随即用前铐的手一撑,人翻出栏杆了,一头栽水泥地,血流开来。
车上车下乱成一片,学生冲上来。教师喊校医,工宣队要送医院。警察不肯,抢孩子要抬上车,男女民兵全无主意。警察向工宣队保证后,让孩子先躺车上,开至校门再依他们办。警察坐司机旁,到了门外,突然反方向狂驶。师生发觉上当,破口大骂。工宣队光火:“也好,是他们责任。”
车子没命的疾驶,因为小孩情况危险。几次差点撞上对面的车,被同行大骂。开红绿灯的交警目瞪口呆。车开回到纺机厂门口,急令女兵让三个人下车,一边电话请示。老人下车慢,被一推,一跤跌倒,昏死过去。民兵手脚更乱。天熊和胡楂脸被押去原来的大厅,身后的事一概不知了。
天熊在大厅角落过了一夜,由男民兵看守着。教师老叨叨小孩的事,天熊道:“依我东监的经验,我们可能永不会知道他的后事了。眼下无非四种可能,这里的厂医救;厂里送大医院救;回市看的医务室救;市看让他们直接送提篮桥医院救。”
教师佩服道:“你看的全面,我们不必担心了。”
“真要出事,送医院也来不及了。我们担心有什么用!”
“是啊,便宜了我们,不用游街了。”
天熊想,今夜原要开始播自己录音的,不知是什么罪名罪状,以后还会听到否?
第二天早上,原来的卡车送他们两人回市看了。女兵一个没有,只警察和男民兵,共三人,都阴沉着脸。教师问小孩和老人事,像问死人。
女兵抑制不住好奇,准备抽空去看她的初中同学徐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