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恢复在北京和上海间频繁出差的叔清,如今和顺风很谈得来,两人关于政局的看法,很有共同之处。他们认为,总理大殓引发的抗议是负效果,但公安部长被当作临时接班人的推出,又像是正效果。形势并不是对老一派完全不利。
国无宁日已十年了。唐山死几十万人的影响到首都的大地震,仿佛是老天的表态,连最高也吓住——就像十几年前饿死上千万农民——毕竟他也是农民出身。夫人派不抓住机会联合新贵而傲慢娇纵,享受光荣的孤立。复职的老臣们互相串联,骂人。原老公安已在秘密排摸名单,对在狱中朝老干部施暴而手上有血债的,准备以暴制暴,枪杀制裁。新贵的副手有自己想法,最好能坐安稳长久。都在等待着,等最高咽最后一口气······
上海帮的命运诡异暧昧,上海民兵虽忠勇可靠,或将远水介不了近渴!上层愚蠢地以为,将来凭领袖的余威和未亡人身份,还能在联合政府里混下去,慢慢的逐步夺权,现在不用急······而下层更是嚣张的,丘胡子、老黄、卞福、老屠、老殷他们,自己感觉是走对了路子:干政治要不惜牺牲,可是跟领袖会有什么牺牲?不可能的事!
叔清还给顺风介绍了女友,部队医院的,一般干部子女。顺风很满意,已在厂方集体看电影中亮了相。国容第一个知道,这是她见过的害天熊进狱的那个高干子弟介绍的。她没透风,顺风自己吹出去了,在青年中引起惊讶。
被有惊无险的大肆调查后,叔清和那个托他上海买结婚糖的同事关系很好了,同事为叔清铺平和他舅舅的联系。几乎像是自己人了,叔清已面见过他——他要天熊没有反动言论的证据。顺风发动国容和晓芬,自己还掏钱请老陈和周先生值夜时吃饭,摸清卞福诱使他们所谓揭发的情形。
礼拜天,叔清带了顺风去那老干部的家。那是市区的靠大本营机关很近的豪华里弄,每家住一幢花园洋房的一层,都是政法系统高干。夫人在弄里相见,说话都是外地口音,整个弄堂像是老新四军的基地。
叔清和他全家招呼。老干部让他们客厅坐了。客厅是简易沙发,籘书架,吃饭桌是白木方桌和方凳,像老工人的家。“王伯伯”看过顺风带来材料,放下老花眼镜,表态道:“好吧,是这样,我是复职不久,政保这块不让我管······好在这案子没有更高的、比方中央首长批示,好办一些······这两个人目前要平反是办不到的,刑期满回上海是办得到的。现在最好的出路是:把人先弄回市监,争取减刑或以教育释放的名义提前释放,你们看?”
叔清和顺风道:“好极了。弄回来再说。”
两人谢后提出告辞。顺风忍不住道:“丘公望算什么人物,这么神气?”
“唉,他们是有条线的。”
叔清道:“52年司法改革从社会上招来的混混。不过是个科员,造反上去的。这人坏。”
老人无奈的苦笑。
出了弄堂,叔清道:“你看到他耳朵没有?哦,他因为看过三点水的被捕材料,被飞机押去北京关押。他耳朵都割坏了。北京可没有上海的英国、法国监牢,北京是苏联式、日本式监牢。”
顺风向叔清告别,叔清道:“今天休息,你和女友有安排?”
“没有。”
“那好,跟我玩吧。现在又有人托我门路了,我也托人家的,要请我吃饭,地方让我挑。我提出在上海大厦。我们一起去。”
“好啊。”
“叫上你女友。”
“好呀,算了,来不及了。”
到了从前的棕色的百老汇大厦。餐厅主要是内部供应,有特权阶层的味道。叔清对请客的上海夫妇俩道:“我丈人路过上海,总安排他住这里,所以我很熟悉。”做东的表示佩服。果然他对点菜的、服务的都认识。
酒后去顶上露台看风景,整个上海城在脚下,苏州河如蜿蜒会动的灰蛇。外滩一排雄伟的高房子,江对面则是大片农田,破烂的平房、仓库。叔清摇头:“你们上海人说说,有没有解放后造的高房子?一个也没有?”
“没有。”
“太不像话。”
“这可是反动话呵,连外国人都不许说。”
“哼,别人都不能说话了。吃现成饭,喊激进口号。我们党的农民军队夺得天下已经二十五年,而农民最苦,到了六十岁,没有退休工资,没有劳保,生病只好等死。”
“有赤脚医生呢。”
几个人都笑。叔清道:“我笑不出来,这些年,我们都做了些什么?钱哪里去了?”
露台一侧有军事设施,他们走近,那里的人警惕道:“你们是——”
“我是国防工厂的。”
“哦哦。”
“你们这是军队还是地方?”
“军队指导过,也要汇报通气的。”
“哦是民兵。现在内外都不紧张,你们这么起劲?”
“战备呢。中央出修正主义怎么办?”
“哦,你们时刻准备牺牲,做牺牲品。”
“是,首长。”
顺风第二天上班,急不可耐的把情况散布了。第一个听说的是大鹤,惊讶道:“提早出来?他现在人在提篮桥?”
含胡道:“大概是吧。”
“你早一天通知我,我让我阿弟弄部车子去接他。”他弟弟在公交公司有点小权。
“好的。”
“上海大厦是老百姓现在走不进。”
“当然。”
然后去医务室配药,瞅人不见,对晓芬道:“他要提早出来,已经发动了。在发动的是上海一个大人物,我昨天和他见面了。”
晓芬是晓得他脾气的,吃惊后道:“八字有一撇了?”
“嗯,有半撇吧。”
女子好笑,但毕竟是好消息。
中饭以后,他在仓库斜靠着休息,国容找来了,满眼是话道:“有半撇了?”顺风忙坐正道:“我去包装间寻过你的,人太多,孙方娘——”
“别废话。”
把昨天事情细细说一遍。国容沉吟道:“就是说,上面有人肯帮忙了。是个好事。”
“是吧,叔清这人有两下子。”
“这人言过其实。”
“他的力道你不相信?”
“我半信半疑。”
“当然,最主要是大形势。”
“你这话对。”
顺风心里舒服了。
一礼拜后,这推测传遍全厂。老黄蝙蝠等一干人很不安,看见顺风不敢傲慢,斜眼观察。而顺风很神气,目中无人,示威似的。
叔清是马上去梁家报告情况的,梁廷很兴奋,姆妈、天晶、梁芝也一样,总算看到实质性的一丝亮光了。这时后门的电铃响。
梁芝领进一个穿一身黑的古怪的人。他穿的是市面上罕见的黑衬衫,下面是黑长裤、黑皮鞋。胸前悬一线银十字坠子,拎一个手提包。沉默、谦卑、严肃的老头儿,花白头发。他拿下墨镜道:“我找梁廷先生。”
“我是,请坐。”
他不肯坐,眼望下道:“我找梁廷先生。”
全体吃惊,都退下了。叔清只好告辞。
只剩两人了,客人望着门。梁廷去关了门。客人坐单人沙发,对梁廷挨近道:“我姓纪,从青海来。四大队七中队的。”
“哦,天熊。”
“是。”他拉开手提包,拿出衣服。梁廷大惊:“他出什么事了?”
“没有,他托我带回的。这里面藏有材料,我拿出来了。”递上一叠纸。梁廷看过,不是天熊的事。
“他带什么话没有?”
“没有。”
“他现在怎么样?”
老纪说了一些。梁廷激动,要布置请客,客人却坚决要走了,“我还有事。”
只得送到门口,要送他出去,他道:“请留步。”
“就到弄堂口。”
“请留步。”
于是“回见。”
家里人等着,原来是天熊的农场难友。梁廷把他每一句话回忆几遍,众人默唸,想像他的处境。
半小时后,门铃又响了。梁芝见还是黑衣人,请进,他不肯进,去叫来梁廷。黑衣人不安道:“打扰,对不起。我还要找一个人,天熊说是他同弄的,可是我去了,说没这个人。”
“有门号吗?”
“78号,是石医生家。”
“好像有这人的。我陪你去看看?”
“不好意思。”
两人再找到那里,没有电铃,只好碰门、喊话。后门出来人,见老纪,不耐烦道:“不是说过了,没这个人。”穿着皮拖鞋、还是短睡袍的梁廷道:“我是本弄的,从前石医生是住这里。”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他搬哪里去了?”
“不晓得。”关上门了。
梁廷大怒:“这什么态度啊!”老纪道:“小梁说石家原住两幢的。”梁廷道:“好像是这样,我试试。”去敲隔壁的门。半天才有人出来。梁廷说明来意。那五十多岁的女人叹气道:“石医生死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多年了。”
“他太太呢?”
“同年死的。”
老纪脸变色。女人对梁廷道:“你是——”
“我是本弄的。请问你是石医生什么人?”
“我是他内弟媳妇。”
“哦,这位远道而来,有要紧事。你看是不是——”
女人让进底层的后间,坐下述说。原来文革一来,石医生被批斗后扫地出门,去别处的汽车间。不久两口子病死,但小老婆还活着。原配的子女不少,唯一肯照顾石竹平的哥哥结婚了,现在只能住女家,青海寄信寄物是这个哥哥办的。信上地址是78,说好那家送来76的,怕神经不好的竹平受刺激······说这幢房也是石医生的,后来让给他内弟了。住的人多,所以没赶出门。竹平的亲舅舅是大右派,竹平就是受他牵连的。
老纪道:“那你们要出点力,竹平很危险,每天可能出事。”说他如何不能自理。要女人马上找到他哥哥,“最好立刻去青海,还有十几天嘛!我总觉不安,有不好预感。”说着流眼泪了。
她舅妈答应。老纪就起身告辞。
梁廷请他再来家坐坐,坚决不肯,送他到车站。他不安道:“我是托了小梁照看他,但我不放心,那里人坏,人吃人。”
“不在乎这几天。”
“我离他快一个月了!每天有变化的。”
“不会有事的,宽心。”
“我是震旦的,天主教,判二十年,才到期的。活下来不容易。令郎为人谨慎、知识全面,对我很有帮助,谢谢。”
梁廷回到家,情绪一下很低,被黑衣人感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