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间的一棚小矮屋,两个老者各有一个信徒了。各自满意,相安无事。
徒弟道:“最近没见法师您跟老纪争么。”
“我跟他没什么,吵了玩玩的。他这人还可以,做人有原则的。你别看他是天主教,对共产党不是一概否定的。有个老干部,六一年饿死前把最后一点粮食给他,他活下来,那人死了。”
“反字头?”
“他常念他的好,据说是二十年代的老革命,为潘汉年案子,比潘早进来两年,要他咬潘汉年。”
和尚只知道老纪是宗教反动分子或反革命教徒,本人不是神职人员,所以有老婆。
老纪看似傲然,平时是谦卑的,凡事忍耐,是那种耶稣会知识分子的样子,有教义倡导的美德的。他保护的竹平,依然是神经质的,常盯着天熊,有时翻白眼,叫人受不了。方头和长茂也讨厌他,压制他,他的衣服、日用品和老纪仿佛,都是比较好的上海货。没有老纪护着,他要吃大苦头。
因为眼见天熊与和尚成亲密师徒,他自觉的后退,也许不无醋意,不和天熊说话。
黄狗是常来寻他的,赶也赶不走,尤其吃饭时候,在他的腿间摩擦。长茂问他:“你叫它什么,小黎,黎什么地,怎么讲?”
“就是白地上耕耘,开荒,犁地。”
老纪狡狯的笑了,朝天道:“自由、解放,是人人想往的。”
天熊惊出汗来,一声不吭。
这天下午天熊在一人干活,突然老纪喘吁吁跑来,平日的架子不见了,拖住他恳求道:“你看我老人面子,无论如何饶人家一次,将来我们在上海见面,我报答你。”天熊莫名其妙。老纪拉他上路,说竹平犯病了,把别人从中队部顺便带回的天熊的邮包拆开了,和尚制止不了,方头知道大怒,让长茂与和尚押他去中队部了。
天熊着急,邮包可能有花头的,逃不出第二次检查。连忙去拦截。追上后检查那木盒子,好像东西没少,对两人道:“算了,他神经病。”老纪苦苦哀求。竹平被反手捆住,由长茂揪着,师傅道:“方头说这病得关起来,你没见他刚才多凶,长茂替你夺回,他和长茂对打。”
天熊和长茂招呼:“事情弄大了,我以后接寄不便。你为我急,我记住了。”和尚撒手了:“方头那里你去回。”解了竹平绳子,他还嚷嚷,说东西是他的,老纪呵斥,牵他走了。
天熊拿夹寄的信细读。小木盒夹层遍布西洋参片,没被撬开。
后来知道,中队部对老纪和天熊比较客气,是因为小赵常从老纪的上海接寄物中能揩到油,而老纪全不在乎。方头则对上面说天熊好话,烟叶是个原因。
第二天,老纪背了人找他,问他家是什么路什么弄,大惊道:“他没犯病。”拿出竹平的信封给他看。轮到天熊诧异,是同路同弄的,有这种事!门牌还都有个8字。天熊明白了:“弄堂有前门、后门,东面每一条还有边门,所以我不认得他。”
老纪道:“他一看地址,以为是他的了,也不看看收信人······怎么会这么巧!我没去过他家,他爷从前在弄堂里开诊所的,在弄口挂牌子,是有名皮肤科。”
天熊慢慢想起道:“是有个石医生,德国回来的,矮胖子,抽板烟斗······开诊所是解放初,我不记得他的牌子了,后来去医院上班的。对了,竹平脸是像他娘。”
“对,完全对。”
“那他有两个娘,他是大老婆养的,但户口薄上正式老婆是小老婆,小老婆有钱,是盐商的下堂妾,送他爷出去留学的,小老婆没养。两个人相安无事,他家住两幢房子。”
“完全对,你怎么知道得——”
“弄堂里都知道,而且,他家的老佣人,还来我家——”住口,又模糊想起什么:“石医生还活着?”
“你什么意思?”
叹道:“他变这样废人,有多久了?”
老纪道:“两三年了,回上海也是麻烦,难看好。你没听说他的事吗?”
“石医生有好几个儿子呢,没有印象。”
“应该告诉你,他的案子顶大。他高中毕业,生病在家休息,学着搞翻译。他舅舅是教授,打为右派后不服,和几个人合伙写书,说中国没民主自由。都是高层的人。听说上半本出国了,下半本卡住案发的。因为书稿在竹平房里放过,他还帮助誊清过,所以判十五年。”
“主犯呢,崩掉了?”
“哪里!那些人太知名,判得轻,有的人没判。
“妈的,詹叔清!”
“你说什么?”
“跟别人不要说!”
“知道,我比竹平早到期两个月,我担心着呢。”
“你跟他是——”
“完全没关系,我可怜他,像是我儿子。”
过了几天,天熊对老纪道:“我想起来了,我有个同弄邻居也是同学,爷是大右派,我去那里玩,见到过竹平的。后来他好像讲起,这人出事了,我没在意,我还是小学生,不懂这种事。”拿纸条写他同学父子名字。老纪背人展示给竹平,竹平点头,哦哦直叫。天熊回头把纸条毁了,很是感慨。
进入酷夏了,天熊觉得受不了,白天出屋,白花花的睁不了眼。火毒的太阳暴晒得黑砂土发烫。拖车的马喘气不赢,不肯跑步。人没皮毛,皮肤枯焦。天根本不下雨。山上的积雪融化了,流进粪坑,奇臭熏倒人。太阳落地,天凉得快。夜里得盖东西······从前在上海,赤膊在阳台或花园里搭竹榻过夜,五台山挑料下来站排风扇前喝冰水,恍惚是前世的事了。
傍晚,夕阳染红了云彩,在苦难的劳改地,晚霞还这么美丽动人。天熊温习拳法和棍法。长茂蹲地下道:“太阳是个咸蛋黄,我哪一天能尝一尝!”师傅坐枯树桩上扑打蚊子,摇头道:“黄昏到寺蝙蝠飞,当年庙里,一天的功课要完了。”
和尚听说了上海同弄的事,见小石的保护人和天熊接近,没表示不快,是有同情心。
老纪是这样告诉天熊的:他本是天主教的一般教友,不是神职人员,不是公教青年,不是圣母军的。可是五三年轰动一时的圣母游行,他很起劲,五五年批斗红衣主教的万人大会,他带头喊反动口号,这下不客气了,照抓。态度不好,不认错,判二十年,市看、市监,青海,眼下只剩一个多月了。
有次两人单独时,他详细描写:“一解放,政府就打压教会了,拉一派打一派,打得很厉害。我所在的一派不服,举行法蒂玛圣母游行,那天是大太阳,全上海的教友从各堂口出发,浩浩荡荡向大教堂集中。下午大草地上迎圣母敬礼开始,一队一队的团体举旗子入场,南洋、复旦、原震旦、同济走在前头······主席台上,以龚主教为首的头头全部到场,金字拉丁文的横幅:主教在哪里,教会就在哪里。我这人容易激动,高喊口号,全体齐唱赞美歌:‘伟大的主教,我们拥护你·····’,那个场面,永世难忘。唉,小梁,你在听吗?”
天熊道:“我想起我六六年在北京了,受检阅在金水桥前过,队伍向上面高呼万岁。”
“我已经在青海了。我说的你不知道,你说的我不知道······那次是招摇了,全市轰动。政府大怒,没几天,各堂口本堂神父,全部抓起来······但龚主教是两年后才抓的,他不服气,跟另一派对着干,等于和政府对垒。几天后在跑狗场开批斗大会,全市教友都通知去了,几万人。主教穿囚服出场,被反绑着,底下都惊呆了。话筒给他,叫他认罪,他说道:‘基督君王万岁,教宗万岁!’下面沸腾了,一齐喊:‘基督君王万岁,龚主教万岁!’我年纪青,很激动,人家不喊了,我还在喊······结果被盯梢了,第二天就来家抓人了,到现在,二十年。”
“你现在懊悔没有?”
“我原想,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上帝的也得归凯撒。”
老纪道:“是啊。后来有犯人告诉我,六六年八月,教徒都被关起来,互相揭发,批斗。徐家汇天主堂前,圣经的书籍、画册堆得像山高,大火烧三天三夜,都是珍贵的原版书······勒令观看的上千个教徒哭声震天,有的当场自杀。你知道这事吗?”
“没听说,不过,完全可能。不这样反而不可能。上海到处在烧书,过分了。”
“是啊,太过分了······以后是慢慢体会出了,一解放,只有共产党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后来,共产党里只有他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我们犯人,也是吃惊,一会是揪出你,一会是揪出他,怎么回事,只能这样理解。他是想你不服,我就要镇压,而有的人是你越镇压我越不服,一年又一年,没完没了。”
天熊沉默了。
“范忠良也在青海······我一个亲戚,全家是新教,基督徒。也是几十万教徒。他们比我们晚倒霉半年,五六年才大逮捕,在天蟾舞台开的批斗控诉大会,他们判得轻,倪柝声才二十年,已经放出来了,我们龚主教是无期!”
天熊想起老曹的话道:“没放出来,姓倪的死了,在劳改地。”
“你怎么知道?”
“我提篮桥一个同监犯说的,他在病号楼见过龚和倪,他曾是基督徒······什么?不,老曹是别的事,他是买办,七十多了。”
老纪道:“我可从来没说反动的话,没反对政府,我们只是恨对立派。一切听政府,还是基督徒吗?张家树,吴耀宗,现在还不是一样打倒,一个下场?听说戴高帽子批斗,爬在地上做牛做马,隔离起来做苦工。”
“不,他们出来了,是人大常委,见报了。”
老纪吃惊,住口了,愤愤不平。
终于有机会问了:“你为什么不吃萝卜?”
“你问过别人吗?他们都知道。”
“问过长茂,他说他不忌讳的。我不懂。”
老纪道:“萝卜地下是一批女尸。其中有上海的女学生,因为家里开舞会,没别的事。”
天熊浑身发抖。
老纪道:“那时饿死人是一批一批的,有的农场快死光了,就合并或撤销了。我和小石能活下来,是个零头,还不是靠上海家里有救济。”
“女学生没有救济?”
“那是出了事故,还有自杀。你不要问了。”又担心道:“你萝卜照吃呵。”
“不,我不吃了。”
老纪道:“你不要以为我口畅,我今天说这些,是二十年来第一次对人说,碰不到有文化、又有理解的人。”
“那个老干部呢?”
“哪个?哦你听和尚说的吧。没说,那时饿得说不出话了。他倒是很坦率的,不在乎。”
“他替潘汉年死扛?”
“不是,他本来对潘有意见,但不想编事。”
“不能理解。”
“是啊,有的人是有信仰的。他说潘注定是要倒台的。”
“因为特工关系?”
“主要是潘在党内是知识分子苏联帮的,领袖是工农干部帮,早就要弄死他了,这是他说的,我不懂的。”摇头叹道:“我只知道他人品是好的,让我活下来。那时真可怕,青海的省劳改局长居然领头搞反革命集团,农场干部抓起了一半!我们劳改场的大队长、中队长自杀。反正要死,有人逃跑,当权的管教干部追出去,不耐烦押回来,把六个头颅割下装麻袋背回来,算是交差或立功。”
方头他们过来了。老纪道:“我们什么都没说呵。”
“当然。”
天熊观察他,祈祷后他会很平静,甚至有喜悦,他是真信神的。他说从前的圣经在他是生的、硬的、浅的,现在已是深、熟、匀的,这都拜二十年的苦役所赐。他有被虐待的快乐,他认为他的受难、坚贞是神看得见的,会对他有好处的。他常说:“神是有的,你们不信,我信。你们没看见,我看见。”“我和耶稣一起走苦路,所以方向不会迷失。”
对常人而言,他是走火入魔了。而人间万事,没这股死劲还成不了事。
尽管因为信仰遭了罪,可是拳师傅和老纪还是想影响他,发展他。可天熊是沉默的,不是这块料。有次晚学习,对两位老人道:“我曾经爱游山玩水,到哪里先寻佛寺,因为总是在风景最佳处。我也喜欢看教堂,建筑太雄伟、美观,使人情绪高涨。可是我不上香、不跪下的。因为我怕拘束。人一出生就决定只能信一样,不能再探索,有点可怕······我喜欢思想自由自在,自己去探索。最好是学自然科学。当然,我是没这权利了,不判刑也没有。”
天熊对老纪护犊的耐心不以为然:“他身体已这样,回上海生活也难。你担不起这责任······”
“我交给他哥哥,就不管了。他入教了。”
咕哝:“这算什么入教。”教徒怎么能收教徒?
老纪和天熊的心靠近了,私下里想知道新朋友的家世——可是对手心灰意冷!于是说自己的情形:“我爷、叔叔是洋行里做的,伯伯是教会的,都是洋奴罪名。我妻子本是要好同学,后来大学助教,本来是理解我的,现在比较冷淡,也没宗教信仰了。我叫她别来青海,她真就不来了,唉。我被捕时女儿七个月,因为是独留,现在工厂做工。我爷一家本来是马斯南路的法国人大房子,我出事后换成一幢里弄房子,文革后属于我和妻女只有一间了。我回去还得找能糊口的临时工。亲戚已经为我找好,区精神病医院看护······有时我羡慕你的拳师傅,单身一人,无牵无挂······”
终于引出对方的回应,居然是这样的:“我家是上海普通的市民,实质是小市民。与宗教无干,与政治无干,只相信科技可以救国——也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洞。我们是自私、胆小的老鼠,躲在洞里,也会被挖出来!我的案子,就是我的小命被绑在两军对垒的战车上,什么时候炸得粉碎,不知道。所以我希望有点基本人权。我指望被批判的‘民主派等于走资派’胜利。我反对法西斯极左。”
老纪点头,胸前划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