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正文

《骑虎者》一二八 三 罪

(2016-03-26 20:43:35) 下一个

          夏日过去,天熊要在这里过肃杀的秋天了。七中队渐渐气氛紧张,青海离中央远,号令全国的反右倾翻案运动,没有搭火车汽车,像是人的步行,到达四大队已经半年之后了。犯人是开除了人籍的,运动名称也两样,叫三罪运动:低头认罪、交代新罪、坦白余罪。奇怪的是先在留场职工中展开,到处挂出检举箱,布告是揭发立功、说错无罪。天熊没法理解,刑满就是受保护的公民了,何以还罪罪罪的!

    犯人当然逃不了,据说要迟一个月,不言而知是更骇人的。

    老纪的刑期到了。他非常不安,想延迟一两个月和竹平同回去,可是家里人不同意,这里也不允许。而且形势紧张,传言最近到期的要运动结束才放人······他决意走了。行前遍求每一个人,请照顾有病的竹平,尤其是对天熊。天熊自然答应,觉得这担子重,因为竹平不认可他。

    老纪对天熊道:“你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托付给我的。”天熊知道他老年人可靠,思想斗争两天,考虑到每次运动要搜身和抄行李的······把一套衣裤交给他,说明藏有曹子昌的申诉材料。老纪小心打进行李。

    老纪走那天,天熊替他背行李,送到中队部,看他上卡车走了。知道遗嘱不会有事,心里轻松。自从带在身边,是日夜担心。

    天熊是夜移去竹平旁边。竹平见老纪走了,不接受这现实,狂躁不安。

    有了可怕的传说,饲料场通中队部途中的一个茅坑棚,出现反动标语,内容不详。茅厕封闭了,大队部派人来调查,列嫌疑名单。据说是粉笔写的,方头很狼狈、气愤,他的外号就是方茅坑。他愈装得无事,愈不自然。刑期到的前一天,他才当众捆行李:“你们大家看一看呵,没违法东西,我是怕人搞鬼。”大家不言。

    刚捆结实,小赵和两个队长来找他了,叫他去中队部,像是押送。方头道:“找我干什么?你讲情楚。”

   “你想走了?你问题没讲清楚。”

   “我没问题,干吗怀疑我?”

   “人人要调查的,邹和尚也问的,是不是?别人都有证明人,你没有。”

    气愤道:“我去解手还拉个人,我是白痴?我刑期都到了。”

   “大队部说犯人有犯老罪的惯性——”

   “胡说!我以前犯过,就一生一世手痒,要犯下去?”

   “对的。走吧,啰嗦什么!老邹,你也一起去。”

    五个人走了。不久和尚一人回来,宣布道:“寇队长叫我传达,方头今天起隔离审查,大家回忆揭发,不准包庇。小队长叫我做,唉!”

    晚上学习,和尚叹道:“方大伸是倒霉,关禁闭了,他在寇队长面前哭喊冤枉,寇队长不理。真是怪事情,会是他干的?”长茂道:“不会,他想回家想疯了,羊皮买几十张。”天熊道:“法师您和老纪是提醒他可能回不去的。”和尚道:“别说了,像有人害他似的,忘了我这话!还有,不许再叫我法师和您了。”

    天熊点头。

    中队部长期是三个人掌权,三驾马车。根据方头、长茂、法师的观感,黑脸的寇队是军队作风,粗鲁,直筒子,从前只抓打仗,现在只抓生产,别的都无所谓,不放眼里,自以为是最聪明——在眼下时局,也许不失为最好干部。他只相信党支委、管办公室的小赵,是他死党。不相信副中队长老许是有道理的。许队人极左,不关心生产,是场部的老人,老油子,上面有点后台。瘦骨头,高颧深目,得志便猖狂,很放肆的。对寇队是敢怒不敢言,在等机会。长得滑头、年纪并不小的小赵欢喜贪小便宜,人人不得罪,耍点寇队不知道的两面派。许队的名字叫许非善,他很得意自己名字,对人说是“非常善良的意思”,好多人心里叹息:其愚不可及也!小赵叫赵文通,背后都叫他赵不通,写个句子都有错别字。他不惭愧,也不影响工作,反正中队里大知识分子有的是,都踊跃的肯代劳。寇队的名字没人知道。恨他的犯人诋毁道:“寇就是土匪,太准了。”法师也道:“这是上天的恶作剧,让他投胎这个姓。”天熊不识趣道:“寇准呢?”

  “寇准是好人。”和尚居然知道。

   长茂笑道:“不会是寇队长存心要留下他?”和尚道:“少瞎说,现在是政治运动。”又道:“不管怎么样,各人写一篇揭发吧,不会写的,找人代写。寇队长交代的!”

    长茂道:“我不写。”

    和尚道:“你是两样的。唉,你们留场职工的运动算结束没有?已经关起五个人了。”

   “谁知道,关我什么事!”

   “倒没人欺负你!”

   “他们知道我的冤枉,不会的。只有我不用说历史经过。”

    和尚道:“我没听说,你从前判了几年?”

   “没判过。”

   “怎么回事?”

   “我懒得说,寇队长不许我说,你去问他好了。”

    第二天睡觉前,他突然熬不住,说了他的事。他原是邻省一个企业的采购员,出去办事,天晚了在公路上等车。看到附近来辆卡车,停下了,司机去办什么事。长茂看方向对头,有搭车经验,跳上车再说。上去后吓了一跳,几个坐着的像是犯人。他正在犹豫,司机和押车的士兵回来了,看见多出个人也不问,马上开车了。到地方下车,是劳改农场,他回身望公路走。被士兵抓回来,打一顿。他说明原因,没人听,队长说:“你进了门,就是犯人,冤不冤我不管的。”他只好劳动了,每次申诉,被殴打。坦白运动时,他不正常了,觉得自己确是犯人,好像有过反动思想,认罪了,受到肯定。有次上面来人视察,他熬不住,又申诉了,那大官奇怪:“有这种事?这不是污蔑专政机关吗?”但还是去查了,结果至今没跟他说,后来转来这里了,说政治上享受留场职工待遇,每月多十五元零花钱,但不许他再上诉了。

    天熊听了愕然。和尚道:“这种事情是有的,大同小异的事,我见过。”长茂显然没说谎。他说完后很平静,铺被睡觉,马上打起鼾来。天熊睡不着了,不可思议的事。

    和尚是不吃肉的,而要他喂猪,确实是恶弄讼,他没法,干了多年了。走了两个劳力,活更重了,寇队长只派来一个人,别处劳力也吃紧。和尚平日不急躁,没有方头的威势,底下不大听他,工作有点乱。

    一礼拜后,因为病猪未及隔离,死了一头。不几天,又死了两头。寇队长大怒,跳脚骂和尚。和尚被骂得狗血喷头,又辞不掉,忘了修养,把气出众人头上。

    老纪不在,竹平的干活和生活,都不能自理。派不上多少用场。和尚让新来犯人老李管制他。天熊的活不同,无法可想。寇队长视察,发现又有几头不对劲,病奄奄的,叫和尚自己或派人守着,他派人到大队部第三次催兽医。和尚命令老李带竹平去睡猪圈旁。竹平不肯,被老李又打又骂的拉走了。

    天熊收工回来,见铺上少他铺盖,才知此事,十分不安。

    第二天早上老李和竹平回屋吃早饭,对小队长诉苦,说竹平是废物,半夜不肯起来,他不要这种废物。和尚对竹平严肃道:“我叫你去睡太平觉的?你以为下个月刑期到了就能回家?寇队长要我向你传达:表现不好,一律不许走,你这种劳动态度,还想回上海?”竹平听了,当时就发抖,眼神错乱。

    天熊跟老李解释,又劝师傅,说他真是病很重,不要吓唬他。和尚道:“我实在没办法,寇队长要我坚持一下,暗示方大伸就要回来管事了。我在想,是不是你跟竹平暂时换一下,让他跟长茂出粪,你来帮帮我。”长茂马上反对,天熊迟疑道:“反正做一样不做另一样,可是我有肝病的,寇队长知道。”和尚道:“不要紧,我看你比我们身体都好。”天熊想只要有利于竹平,同意了。长茂大为光火。

    竹平回屋睡觉了,天熊觉得欣慰,自己搬去和老李睡猪圈旁。第二天收工,长茂大怒:“他一个神经病,能出什么粪,苦了我一人,这秃驴不是东西!”天熊求他忍忍。把自己的上好草纸和牙膏送一半给长茂。

    天熊跟着弄饲料,觉得还可以,毕竟干净多了。可是粪堆积起来了。和尚迫于形势,发急骂人:“你们不出干净,别来吃晚饭。”长茂不怕他,照样回来吃。天熊问竹平人呢,长茂说小队长去骂过了,他不敢来吃,他长茂是职工,当然可以吃,而且就收工了,不做了。

    结果等到天黑,学习时间,还不见人。大家不安心了,和尚让长茂去叫他回来。长茂懒洋洋的,天熊准备陪他去。老李是不要学习的,要去玩玩,于是天熊坐下了。天熊道:“他有病,算不得劳力,你跟寇队长去争么。”和尚道:“我跟你说真话,我看见他怕的,眼睛一瞪,老说克服一下,人会回来的。”天熊道:“这样不行,我跟你一起去说。”师傅道:“再好没有,我谢你了!”

    老李和长茂回来了,脸无人色道:“出事了。”说竹平淹死了,人已浮起来。天熊心一沉,和尚吓得说不出话。于是他们去看现场,天熊腿软,站不起来。老李去中队部报告了。

    天熊和师傅来到大坑区,是天熊参加挖深挖宽的,顺长茂的手指,手电照着,黄哈哈的液体里有人头冒出。天熊浑身是汗,和尚跌坐在坑边。寇队长一帮人赶到,看清人是死了,对和尚破口大骂,他已经听过事情经过了。骂不解恨,一个耳刮子,邹法小嘴角流血,没有言语,流下泪来。

    天熊神经麻木的看别人用钉耙把死尸勾上,摊平在坑边。满脸是黄汁,露出瞪着的眼睛。这是猫脸、老曹后又一个死在他面前的活人。寇队长道:“通知一下大队部,他们人来后,或者不来,再埋葬。”小赵答应。寇队长对长茂补骂一通。天熊寻小赵问,是否把他脸上身上洗一洗。小赵请示队长,老寇道:“等上面看过再说,这是现场。”是自己寻短还是不慎失足,没人知道。

    人散了,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寇队长他们会处理。天熊不想回屋,在外面发呆,想着老纪,极其难过。因为蚊子猖獗,回房里。黑暗里见师傅直挺挺在泥地对坑跪着,喃喃道:“我杀生啊,罪孽深重啊。”长茂是在坑上,也没睡着。

    两天后正吃早饭,小赵带四个犯人来了。对和尚严厉道:“你现在去中队部,马上走。”和尚道:“什么事?”小赵道:“到了就知道么。”让两犯人押他去了。

    小赵对天熊他们三人道:“邹法小不会回来了,他揪出来了。”

   “就是小石死的事?”

   “没关系。他每年给法院、省劳改局、没恢复的统战部和省宗教局写申诉,喊冤枉,寇队长转去大队部的。大队没发出,现在定他为三罪运动典型,他有的苦了!事情比方大伸严重,十九要加刑······小梁,寇队长叫我通知你,你顶这小队长的职,负责起来。这两个人是大田班抽出来的,派给你用,随你怎样安排!”

   “我不行啊。”

   “没讨价还价的。长茂你是职工,理当协助他,老李你也是老犯人,在这里不要甩滑,寇队长说他都看着呢!”

    天熊道:“石竹平怎么办?天热,要发臭的。”

   “哦,大队部说他们人不来了。照理是可以埋了,可是上海家属怎么办?毕竟是刑期到的人了,十五年没出事,差十几天,出这种事!小梁你有什么主意?”

   “我想想。他的脸是不是洗一洗?”

   “你去办好了。我再请示一下。上海那里发信怎么说,是个问题。你们看,是想不开呢,还是滑下去的?”

    没人应声,气氛死寂。天熊道:“他到期了,怎么会想不开?”

    天熊担心小赵没给寇队催去信。其实是小赵是提了一下的。但对话是这样的:

   “那淹死的神经病不用理他吧?”

   “怎么理他?”

   “去他家发个信?”

   “他算哪号人物,死了就死了。”

   “我看你很气愤。”

   “样子要做做的。”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