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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一一四 朽木

(2015-12-12 12:30:11) 下一个

 

    老郑的毛遂自荐没有回音,是叫人难受的事。

    有时他笑道:“我不像个副博士,高级工程师吧。是啊,我有时连一般知识分子都不像,毕竟是半路出家的读书人,原是劳动人民。不瞒你们说,我小时家里困难,我进的中学是从前教会大学的附中,我凭功课好考进去的,学杂费都付不起,免掉的。那些有钱同学,来上学坐黄包车、三轮车、小汽车的。我是拖个鞋底皮,被大家笑。可是我用功,成绩比人家好。工人子弟吃香,我是包送进首都最好的大学,又送出去留学。老同学像我这样一帆风顺、飞黄腾达的简直没有。现在呢,打回原形了······所以我这人是忘本,经不起穷,就要动歪脑筋。其实家里穷惯的,而且君子固穷,我是太没出息、太不应该了!”

    老宁不同意:“什么该不该,社会本来不公平。本来我小时家景好,觉得人家不如我,后来爷失业,家里马上垮了。我做了警察,社会的不公平,看得更清楚。没收的大洋房都分给高级干部。文革前的资本家,日脚也好过,有的有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离了婚也是假的。市中心抄家时,给展览的水晶宫,就是我第一批去抄的,借个袖章,混在红卫兵里,结果找不到海外来信——人家处理了。”

    老郑道:“水晶宫啥意思?”

   “就是屋里全是镜子,天花板也有,说是玩女人时可以看着。花园里全是金鱼缸,名贵的鱼。老板为了保密,装修的工人都送去香港定居······要紧库房让我先进去,一捆捆的钞票,樟脑味冲鼻。碗盏瓷器堆一房间。最下面,是金子,纯金的佛像,条子在小皮箱里。”

    老郑眼一亮道:“大的还是小的?”老宁道:“应该是大的吧,这么长,这么扁。”用手比划。老郑道:“这东西要有个印,就是真的。”

     老宁笑道:“过了一个月,差点抄到我头上!我伯伯家住一层,他儿子被牵连说有一本有问题的书,结果单位来抄了,没抄着,想把我娘和我的房间也抄一抄。我娘不肯,正好我回来了。来抄的人居然跟我做工作,说抄一抄没什么不好,没有的话大家放心。如果有四旧,帮你处理了不是一件好事吗?我说不可以的,我是警察,你要抄通过我单位,到公安局去说。他们只好走了。这话可笑不可笑?”

   “好像请你去吃饭一样!如果抄也没事吧。”

   “麻烦了!后来晓得他真把那书塞我家门前的小菜橱里了。是有江青照片的旧电影画报。我爷死时传给我只有一只金锁片,一只韭菜戒——我小时生病,戴手上压邪的,弄不好也要抄去。那我后来结婚,老婆要打一根项链也不成功了。”

    一天早晨是老郑去倒木桶,老宁道;“你看老郑是不是真有本事,治地下水?”天熊道:“专业的,不是吹牛。”老宁道:“我不赞成你们搞是有道理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机密道:“你听过就算数,我是肚里屏不牢了:他在底楼时吃过大苦头。他去4号笼整监,我正好在3号监。隔壁的事听得见。他整监后出了问题,结果批斗他放毒,柳监长屠管理都来训话,揭穿他吹牛,什么他懂法律,看过六法全书,律师朋友好几个!什么出国留学、博士——”

    惊讶道:“他没出过国?”

   “可能出过的,但里面有问题。我问过他,他支支吾吾。”

    天熊想到自己的批斗,气愤道:“别听管理的,犯人谁不受他们欺压?什么面子不面子,再好的人,他们也当狗作践!现在不是还让他当龙头,说明没什么问题。”

   “他人是聪明。他的手段据说连提审也佩服,是一个高手。”

   “他不就是采购员受贿嘛,不是?”

   “倒黄金的,从上海人家收来,弄到香港去。”

    天熊骇然。“匡朗匡朗”,老郑回来了。

    天熊闭嘴不说话了,脸上是与人格格不入的冷漠。

    说起来郑和宁对他的案由是有兴趣的,问过几次,他没怎么隐瞒,可是二人的表情是不信······有时他觉得二人实在可厌、可鄙,关一起是受罪。

    以后屠管理来巡监,不提起书稿事,老郑突然急躁道:“会不会我的办法已经在用了?我对国家是有贡献的,这在国外是要赚大钞票的,我不能白扔水里。小梁,你替我起个稿,我写出去催一催。”

    天熊没反应,表情冷冷的,老郑诧异。老宁掩饰道:“对,小梁你脑子好。”

   “我头浑。”

    老郑发一天呆,自己写了条子出去,于是他等来了这件事的结局。

    这天是屠管理和徐管理两人来的,徐管理手里拿着那份书稿——至今在东监里!徐管理道:“73。”老郑忙起立。徐管理挥动手中物道:“这是你写的?地下水?”

    老郑想终于迎来了好消息,微笑恭敬道:“我很惭愧,只能对国家作这点贡献,这是应该的,不算什么——”

    徐管理喝道:“住嘴!他妈的你倒上劲了,当我们是文盲白痴,听由你糊弄?你这是为逃脱罪行,想蒙混过关。在外面骗人失手,进来了还想骗?把一分才吹成七分、八分,好意思!上海地面还靠你,你是救世主?林彪死了,地球还照样转呢,你死了,上海就下沉了?”两隔壁的笼子哄笑,老郑脸色惨变。老徐很得意,而老屠缓和道:“73,你还坚持这计划吗?”

   “我,我——”

   “是不是为减脱罪行写的?”

    沉不住气道:“我是不对。”

    笼外的交换眼神,工程师的话害了他自己。当初收到呈文,因为写得恳切生动,老屠想寄出去试试,老徐不相信,说研究所会嘲笑看守所水平低,从前有类似的事。柳监长不表态,于是搁置起来。最近报上又说下沉的事,73号犯人又催,决定来面试。先诈他一下,真金不怕火炼,软下来就是骗术。果然不堪一骂!

    旁观者清,天熊听出屠管理话里有话,恨老郑没出息。

    老屠失望,怨道:“你是混蛋······这里有谁给你出主意吗?”天熊不避他的目光,准备叫到自己,就站起来侃侃而谈,作最后一番努力。老郑道:“没有,完全是我的想法。”

    老屠训话道:“73,你四十几的人了,来东监也两年了,还这么毛躁、没自知之明、只想投机取巧?真有知识的人是不吹的,一瓶水不响,半瓶水晃荡!我们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你不是吹出去留学么!博士么!你还看过六法全书,我都没看过,中国还没出版呢。”老郑汗流夹背,不能反驳,因为是国民党出的书。

   “你一个大学生,国家培养你成工程师,管很大的矿,你却不满足,离职不干,宁愿犯罪。想想自己的罪过吧,害人害己。你老婆还要你吗?孩子还要你吗?不是政府做工作,早跟你打八刀了。你的接寄东西,是你七八十岁的老爸送来的”——老郑哭出声来——“现在知道难过了,早在想什么!你也是穷苦出身,你对得起政府吗?说呀。”

   “我对不起。”

   “你从前整监,表扬过你,后来放毒,也批斗过你。现在还让你做龙头了,还不满足?还要欺骗监方吗?”老郑道:“我不了。”老徐把稿纸一阵狂撕,丢在地上,踏上几脚,怒道:“我是不看好你。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也!”

    人走了,外劳动来扫进畚箕。

    老郑揩眼泪道:“小梁,我是挺身出来,替你脱身的。”

   “啥人要你挺出来!现在全功尽弃了。刚才屠管理话里有话的。”

   “不会的。”

    老宁道:“是的,我也看出来了。”

    龙头发呆了。后来惨然道:“把我说得太不堪了,不过还是为我好。”天熊鼻子里出气,老宁也是摇头。

    这番打击后,龙头回到以前的沉默和沮丧中,整天打坐不动,又像石头菩萨了。有时流一行混浊的泪,关于家人的情形太刺激他了。

    一个沉静下去,一个却毛燥起来。老宁一天一张纸,催提审放他。突然的控制不住了,也许是老郑的被训斥,他担心他的妻子了。

    有天徐管理和张管理巡视,他高举右手。

   “你有什么事?”

   “我有思想问题。我现在坐立不安了。”

   “你讲。”

   “我原来是某分局的,进来是当我有大问题,后来查清了,提审说就要放我出去。可是一等半年,我写条子催,也不理我,我怎么办?”

    徐管理道:“没有逮捕?”

   “没有,提审讲明是内部矛盾。”

    张管理道:“你是分局,什么分局?”

   “公安分局。”

    两人愕然。徐管理道:“你是党员?”

   “不是,但评到过区先进。”

    张管理回忆户口簿道:“我想起来了,你在底层呆过,我记得你是厂里的。”

   “是学习班办在厂里,只有一礼拜。”

    两边的笼子哗然。徐管理做手势叫他住口,尊严道:“适当时间,我会问的。”

    天熊心里高兴,说明老宁平时谈吐,没有骗人,总算碰到个有人味的犯人。

    第二天起,东监所有管理,来巡视一遍,像动物园来了新货色。对老宁明显客气,屠管理甚至道:“154,有什么不舒服,可以跟我说。”老宁答应。心想这明显是想开出去听故事,有什么可说的,他们自会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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