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叙一叙此案的主犯401詹叔清了。
他比天熊晚一小时进市看,是丘胡子亲自去隔离处宣布拘留,用装天熊的吉普卡装来的。他不比别人,暴跳挣扎像遭歹徒绑架,几个人制服他的。丘胡不敢弄得太僵,是松散的前铐,坐车座上开来的,像干部出差。
送进北监。办移交、搜身时闹得凶了,挨几拳后疯疯颠颠还手。丘胡连忙跑开——让监方对他暴怒,痛打和押下地牢——和他姓丘的无关。赖监长追出来,他没说什么,只是要求有人看着,防止自杀。监长派流氓杀人犯管他生活。
叔清关进六面水泥的石洞,盖有血迹的黑被子,嗅到死亡气息。
闷关三礼拜,丘胡才提审他。五分钟结束,没法不结束,他更嚣张了。
一个月后,堂堂的处长又来提他。很不情愿的,别处都碰壁,什么没捞到。 叔清形体萎焉,头发胡子老长,地牢不剃光头,怕刀会出事。他本是健壮的,圆头圆脑,喜欢说笑,大眼睛不停的转,学校里外号是猫头鹰。他会好好说话,也会咆哮,会装疯卖傻,对付审讯不可能幼稚——他是军事院校出来的,情报特工那套他懂,是狡诈机敏的。
他和杀人犯已称兄道弟了。那是个鲁莽青年,对爷娘是孝顺的。从外地回来,得知戴帽子的爷被人欺负打骂,他去理论,被几个人殴打。他回来拿了菜刀,寻回去劈死一个······那人叫他阿哥,什么都对他说。监方见平安无事,也放心了。
丘胡的情绪,不比叔清好多少。毫无进展,他认真苦恼了。自己的上级是支持他的,鼓励他,但关键处话没说死。将来有个替罪羊问题。已准备释放南监的405吕仕顺、404戴家骥,来了几处求情的,包括殷所长,转来的出处是上层,他很顾忌的上层!詹的问题有四种可能:一、北边上层派了他任务,但说好责任自负。二、没派他任务,就是这么随意一说。三、他自发搞的情报工作,想立功。四、他没有真搞,只是瞎吹。特工的性质,死了人都不解密的。丘胡的直觉,詹是有问题的,但那边上层真的有小组摸进上海,不会通知詹的。会不摸进来吗?丘胡觉得自己上面也害怕。
好在主犯叔清的家不在上海。今后怎么办?如果一直不招,最好关死在市看,永远不出去。最近一二年,形势每个月不同,松一点还是紧一点,朝哪个方向,上头有人招呼的。
为在心理上压倒高干家的他,丘胡难得的穿上首长接见才用的呢中装,黑亮皮鞋,整得也像高干似的。雄纠纠提他去审讯室,让上铐的叔清坐石室里的石凳,自己气势不凡的踱步。
“喔唷,派头不小么,要会见外宾?”
“严肃点。现在开始吧,还是那问题,你肯说了吗?”
“凭什么关我下地牢?你回答我。”
“这我管不着。你违反监规了吧。”
“违反哪一条?我怀疑是你布置的,你不说?我也不开口了。”
只得道:“你骄横,要打下你气焰。你又不肯交代,我做啥为你求情?”
“好啊,等会就转大笼子,或者去西监——你不是说我特殊人物嘛。”
“要根据你态度,并不是完全不能考虑。”
叔清沉默了,过一会疲惫道:“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微笑道:“我有言在先,你不相信我。现在其他的人,跟你一起来市看的,吕仕顺戴家骥梁天熊梁云鹏,都揭发了你。”
骇笑道:“当我三岁孩子?你凭什么抓他们?”
“因为开始态度也不好。”去高柜台的皮包,拿出一叠宗卷,翻给他看,牛皮纸袋上是四人的名字,盖有绝密、防扩散两枚蓝印。见他还是狐疑,抽出几张“审讯笔录”,让他看受审人的签名。
叔清头嗡地大了,大叫一声,站起来暴骂:“叫我怎么见人?让我断六亲?他妈的你们该死的市看,你们要弄死人!你是人不是?”说着上去。丘胡慌张,快步逃柜台后。
幸好他又坐下了,还在哭骂。丘胡站定,嘴里默唸: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觉得踏实些了,开口道:“你还不服,三十几岁的人了,该清醒了。你搞这种活动,矛头是对准谁的?你反对的是什么人啊?”
“什么人?”
“装傻没用的。人要冷静,不要给人当枪使,替人白做牺牲。你想想,不掌握硬的证据,能一下拘留五个人吗?现在不是文革初了,宪法也公布了。要是一般性质,隔离就行了。正式拘留,必然够上了一定的质、一定的量。”
叔清无语。丘胡理解的笑道:“当然,你也有难处,出去要见人!我们可以商议么,来个君子协议。保密是容易的,我们靠保密吃饭的嘛。”
“你毫无根据就——”
摆手道:“对于路线、立场问题,你要狠触灵魂了。看看现在形势——”
“我要接寄日用品,我北京家里来人没有?”
“想通风报信?你老实为妙。”
叔清冷静下来,回忆地牢里准备好的威胁话,于是冷笑了。
“你笑什么?”
“我在想,你刚才有句话,有点道理。”
“哪一句?”
“就是说牺牲品,对你就也合适。你反对的是谁?矛头对准谁?”
作势笑道:“想威胁我丘公望?哈哈,你看错人了。”
“你没看错人?我是老百姓,你是老公安,你糊弄我,我只好吃进。你有没有仔细冷静想过,其实根本没这回事?一年两年关下去,你怎么收场?”
“我们有领导,不劳你操心。”
“领导不会错,要错是你错。”
丘胡脸色难看。想了一会,结束对话,送他回北监。他是办案老手,会在迷离复杂中抓要害。叔清的话切中他的担忧。他的荒唐性格,高干子弟的浮夸!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他底气很足,毫不害怕,有冤枉的可能······那更要逼他承认有任务的话——以此布置退路。
叔清回到地牢,悔恨是不必说了。吃苦头只能怪自己,可是牵进这么多朋友,他何以做人!
一个月后,叔清又被提审,是个中年便衣。带进石洞,高柜台后是两个陌生人,一个红苍苍的脸,一个白脸戴眼镜。情绪兴奋的丘胡站在旁边,便衣守在门口。
丘胡道:“开始吧。”台上喝道:“你是詹叔清吗?”一口卷舌的京片子。
“你是?”
“我们是北京来的,特为你乘飞机来的。我是北京市局,他是公安部的。”
“我老婆来了?”
红脸道:“谁也救不了你,别痴心妄想。”眼镜道:“詹叔清,你还想耍什么花招?你的历史、你的家庭,我们一清二楚。”
“别吓人,我心脏不好。家庭怎么啦?我反动家庭?”
红脸嚷道:“这般猖狂!你什么历史?冲国防部有你,联动学习班有你,查五一六有你,现在闹到上海来了!”
“查下来怎么样?你谈谈看。”
红脸拍桌道:“混蛋!你神气什么?我压不了你,国家公安部在此!干部子弟我看得多了!”
“我看得少,好吧?你不让我说,你一个人去说!”
眼镜道:“别生气,你说好了。”
“你们听着:冲国防部是毛孩子,外地初级院校,怎么会有我?联动要爷有级别,我不够格。五一六是反周总理,我怎会参加?”
“这个今天不讨论了。”
“他来气气我么!老家来的人,原以为会亲切点。”
“不扯远了,就谈眼前案子。问题呢是有些细节不清,所以要审查。说清楚就可以了。仍旧是同志,不是敌人。”
叔清指丘胡道:“他当我敌人,让北监打我,关在地牢,杀人犯管我。”
来人惊讶,丘胡沉住气,没有表情。丘胡和这两人熟的,他为此案飞北京,两人是参加接待和讨论的。管事的当家副部长是上海派去的上海人,都是自己人。
丘胡拿出吕仕顺、戴家骥的释放证副页给他看了,傲慢道:“你信不信无所谓,我造东西来骗你?你算哪号人物!吕仕顺从焦勋那里拿了文件,给你看——”
“没有。”
“你看了以后,北京就来人接头了。”
“我怎么不知道?”
“可是我们知道。他们住哪里,房号和电话,我们也知道。”
叔清懵了,眼睛不动。陌生人逼道:“快说!想对策?”
丘胡道:“我可以提示一下。是四月。是北京来的人。”叔清想起来了,是他单位的年轻人,托他上海买喜糖。但他一时不回京,那人带女友自己来了,顺带在上海玩,旅行结婚似的。他们到后打电话给他,他住处的门房记下地址房号,通知他的,叫他去,说把托他弄的东西带去,误会了······叔清想作弄人,装得很害怕道:“这,这你们也掌握了?”
“当然。你交代吧。”
“他们承认什么,我就承认什么。关照我不许讲的。”
三人互相看。眼镜道:“我们核对一下,你说他们名字。”叔清好像思想斗争很久,勉强交代了男的名字,“女的不知道。”
“你这样就对了。他们住哪里啊?”
叔清想起道:“住你们住的地方。”
三人奇怪:“你在里面,知道我们住处?”眼镜道:“你就说具体吧。”叔清慢慢回忆,是一个招待所,在什么路和什么路交叉处。丘胡子大惊:“你知道是谁办的?”
“知道。”
“访客不要登记?”
“要的。”
“你进房间没有?”
“进的。”
“怎么进的?”
“拿证件写下,核对,再叫下房客来认人,领上去。”
丘胡子脸无人色,叫便衣看住他,把两人请到门外密谈。丘胡说那是上海公安政法系统办的内部招待所,是重大办案人或高层有关系人才住得进的,“连你们都没安排那里住。比方我有外地亲戚来玩,也住不进的。”来人大惊:“搞到内部来了?”“他们什么系统?什么路子?”
回到洞里,客气多了。叔清不肯再多说,只说他去过,吃了饭,食堂很好。丘胡点头:“他们还有个事情要问你。”
眼镜道:“李伦贡这个人,你谈谈。”
“不认识。”
“再想想。”
“尽找些不搭界的人来烦我,什么意思?”
“他是个有严重问题的人。你外公来后,他就解放了,这是怎么回事?”
叔清想起来了,他是外公手下的人,社会关系复杂,当然是打倒的。外公是总理邀请回国看看的,受到高规格欢迎。应该是外公反映了他的冤情,才解放的,还了部分家产。
“外公比我大五十岁,他们谈话会叫我在旁边吗?”
“你听说外公跟总理怎么谈的?”
外公是已经回国外。叔清道:“你去问总理嘛。”
来人尴尬。叔清道:“这个李什么是坏人吗?”眼镜道:“他是统战的。”
“统战就是坏人?”
“统战是有时间性的,不是永远的。”
红脸补充:“为什么要统?不是自己人么。自己人统什么,台湾没到手么!”
“胡说八道!你说他是什么人?”
“老反革命,你外公也是!”
站起来吼道:“放你妈的屁!你什么东西?”
“这话领导说的。”
“哪个领导?叫什么名字?王八蛋。”
丘胡道:“算了,这个以后讨论。今天就到此吧,你们看呢?”
丘胡和便衣送叔清回北监,叔清一路上嚷嚷要转大笼子。丘胡道:“我去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