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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寻尘香 上部(第17,18章)

(2024-09-03 15:48:13) 下一个

何处寻尘香

上部

二十年一回首,六十年一轮回;时光宛如桃李树上的秋蝉,把记忆吸吮得几近枯竭。

 

第17章

当蔡文胜每天忙着对眼神的时候,一件可能影响他命运的事即将发生。

县委政府和县教育局下发了加盖了红色印章的红头文件:为掀起努力学习改变命运的热潮,县里将举办第一届小学数学大赛,参赛对象是全县所有小学四、五年级学生,大赛年级前十名学生将获得表扬和奖励,所在的学校也会获得表彰。

收到文件后,年级主任胡老师紧急召开会议,讨论的主要议题是参赛学生的选拔。会议进行得顺利友好,老师们一致同意,举行一次数学摸底考试,各普通班级的班干部和重点班的全体学生参加,按照教育局又红又专的标准,选出前五名作为参赛选手。

试卷由年级数学老师出题,由基础知识、计算题和综合应用题三大部分组成,其中综合应用题参考了县教委的模拟题,有较大的难度。摸底考试很快有了结果,胡老师又组织了一次会议。和第一次不一样,会议气氛有些紧张,老师们的意见很快分成了两派,两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又是语文石老师和数学罗老师。其实她俩并不是为自己的学生争取,因为成绩前十名的学生都来自于重点班。

争论的触发点很醒目:调皮捣蛋的蔡文胜是摸底考试第一名,而第十名刚好是三杠班长伍丽章,这一头和一尾让老师们的立场有了明显的对立。

石老师虽然曾经是蔡文胜的班主任,却是最激烈的反对者。她说,蔡文胜平时不求上进,经常调皮捣蛋,也不担任班干部,不是又红又专的代表。一些老师听了点头。

罗老师是这次改卷的主要老师,她拿出蔡文胜的考卷,卷首是一个红色的98分。她让老师们传阅一下,考卷整洁清晰,唯一扣掉的2分,是综合答题时漏写了一个“答”字,由此可见罗老师改卷的严格。罗老师问,这样的学生不够资格去参赛吗?一些老师点头。

上一次在蔡文胜能不能进重点班的争论里,石老师落了下风,这次石老师是有备而来。她站起身来说,县里要求参赛学生是又红又专,蔡文胜爸爸的成分是地主,这种成分的小孩怎么可能成为祖国未来的栋梁?一些老师听了又点头。

罗老师不是班主任,对学生的家庭成分不了解,她望向胡老师,胡老师轻轻点了一下头,表示石老师说的是事实。罗老师并不气馁,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不要“唯成分论”,要看个人的表现。这次点头的老师少了几个。

两人针尖对麦芒,争持不下,其他老师议论纷纷,两边都有支持和反对的。胡老师当了多年的年级主任,并不着急在大家有争议时做决定,沉思了一下,说会把大家的意见向上级领导反映。

当天傍晚,刚送走罗老师,蔡文胜妈妈翻箱倒柜,把丈夫十几年得到的先进个人证书全都放进包里,又拿布袋装了两个沙田柚,带上蔡文胜,按罗老师说的地址,敲开了胡老师的家门。

一番寒暄后,胡老师拿刀把柚子切开,招呼大家一块吃。吃着柚子,蔡文胜妈妈说起自家的情况;她说自己和丈夫年轻时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老少边穷地区,为国家探矿找矿,丈夫一心扑在工作上,爬山涉水,有时候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每年都获得单位的先进个人,在技术上精益求精,多次获得技术标兵;又说虽然蔡爸爸的家庭出身不好,但并不影响蔡爸爸为国家做贡献,这说明要看个人表现,不能“唯成分论”,说完这些,蔡妈妈把大一包的证书打开放在桌子上。

胡老师一边听,一边把证书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整理好,放回了蔡文胜妈妈的包里,说:“蔡妈妈的心情我能理解,蔡文胜聪明好学,学校很重视这次比赛,我们会认真考虑的。”

出门后,蔡文胜对妈妈说:“其实开学报名时,我就知道了。我担心被叫‘地主仔’,就没告诉你,也怕你和爸爸担心。”

蔡妈妈听了一阵难过,上次她用布袋装户口本,让儿子不要打开,想着尽量避免承受不该有的压力;而这么多年,她和丈夫为此遭受了数不清的非议和不公平待遇。“有些事情改变不了,我们就努力做可以改变的事。”蔡妈妈说,“就像今晚,我们就一起努力了。”

蔡文胜听懂了,说:“妈妈你放心,以后我会努力的。”说的时候心里涌出一股勇气,觉得自己一下就长大了。

把客人送走后,胡老师心里在权衡,她已经了解到五年级选出来的五个人,一个三杠,两个二杠,两个一杠;自己班上这前十名刚刚好有一样的五人九杠。她还记起,那天讨论会上,石老师和罗老师两人互不相让,会后石老师专门找到自己,说学校不能只看成绩,要为国家的未来把好关;又说老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对“地富反坏右”和他们的下一代还是要提高警惕,而她自己就是一直这么做的。

“还是随大流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心里做了决定,打算明天把名单报上去。这时,丈夫老朱拿着茶盅从里屋走出来。

老朱也戴着眼镜,度数很深,眼镜像酒瓶底一样的厚,他是矿山上为数不多的名牌大学毕业生,从大城市来到矿山为国家做贡献。这些年来一直怀才不遇,在生产技术科做职员,原来口才极好的人慢慢变得不爱说话,在家里也少言寡语,几天都难得说一句完整的话。

“让前五名去。”老朱开了金口,而且是和他毫不相干的事,胡老师有些诧异地看着丈夫;老朱说完还想说,嘴角动了几下,也没说出话来,转身径直回里间去了。

胡老师想了一会,走到里间门口说:“那就听你的,让前五名去参赛。”

解放前,老朱的爸爸是当地的大地主,当年敲锣打鼓把儿子送到省城读书;后来在一场批斗会上被斗死了,那时老朱刚刚从省城的大学毕业。

几天后,胡老师在例行会议上宣布,经向上级领导请示,四年级参赛的五名学生全部按成绩挑选,希望入选同学努力,为年级争光,为学校争光。这一结果,让罗老师一批正规学校毕业的知识分子长出了一口气,而由于苗红根正被选送培训出来的石老师则憋了一肚子的不服气。

胡老师在班上公布了参赛候选人,并从下星期开始两周的赛前集训。落选的伍丽章没有像以往那样昂着头听讲,只是默默低下头。

自从入选后,蔡文胜感觉到伍丽章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变化,很少再批评自己。有几次排队打闹过了头,伍丽章没有过来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看他的眼神幽幽的,没有了以前的犀利。

 

第18章

县里举办数学比赛的事情成了年级里的热门话题,即使是普通班的同学也在关心,放学路上,曾老八说,如果你们取得了好成绩,我们脸上也有光。杨老三跟着说,罗老师在班里讲,说你很有希望为学校争光。

听完这些话,蔡文胜多了些莫名的激动,激动之余想到了别人班的沈文杰。

到了矿山小食堂的岔路口,三人离开队伍往地质队走,蔡文胜问为什么赵小强不跟我们一起走,曾老八轻蔑地说,赵小强现在看上了沈文杰,宁愿走远路,也要看着沈文杰离队回家。

“还不是你,到处去讲班上来了个好看的女生。”杨老三忿忿不平。

“可他们并不在同一个班啊?”蔡文胜插话,心里有些着急。

“还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曾老八鼻子里哼了一声。以前保卫干事追他姐姐曾老大,他也是这么说。一旁着急的蔡文胜多了一丝担忧,赵小强比所有人都了解女孩子,他讲过话的女孩比他们仨加起来还得多好多倍;又想,幸亏他去了后进班,不然肯定会“近水楼台先得月”。

想到这,他也像杨老三一样,对曾老八忿忿不平起来。

“小心!”杨老三突然低声喊到,正想着心事的蔡文胜和没想心事的曾老八赶紧抬头往前看,只见不远处小郭麻子带着两个小喽啰瞪着他们,正快步向他们逼近。

“快跑!”杨老三大喊一声,三人转身撒腿就跑。只听见耳边风声响起,书包一下一下急速敲打在屁股上。

又瘦又高的小郭麻子两腿一迈,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跑得最慢的曾老八。曾老八一下被揪住了衣领,赶紧气喘吁吁自报家门,小郭麻子知道他有几个哥哥,并不打算惹麻烦,用手一推,曾老八赶紧借力,顺势倒在地上。

曾老八的被俘,给杨老三和蔡文胜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趁着这短短的一瞬间已经跑出一段距离。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杨老三喘着粗气说要分开跑,这样目标小,容易躲起来。于是两人分头,钻进居民区的小巷里,像两只逃命的兔子,一溜烟地跑开。

第二天放学,三人小心了很多,远远看见小郭麻子带着两个小喽啰在岔路口打闹,三人躲在队伍里不敢出来,绕了一大圈,从另外一个路口回地质队。队伍里赵小强看见,过来问,你们是不是惹祸了?

曾老八说,自己昨天和哥哥说了,哥哥说小郭麻子不敢欺负自己,否则要他好看,不过为了朋友他愿意一块绕远路。

第三天,小郭麻子还是坚持不懈地和他的小跟班在岔路口等着,杨老三这次没躲,径直走出了队伍。蔡文胜有些惊讶,犹豫地跟着走出队伍,曾老八嘴里念着:“不用怕,我哥哥已经知道这事”,也跟了出来。

小郭麻子看见了他们,站着没动,大概怕惊动了三人,怕他们又像兔子一样撒腿就跑。

蔡文胜紧张得手发抖,说我们还是绕开吧。杨老三没有回话,低着头往前走,蔡文胜和曾老八只好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

小郭麻子显然有些诧异,但还是拦住了去路。等杨老三走近,他一挥手,一巴掌打在杨老三的头上,“你马勒戈壁,上次在小河边游水敢骂我。”

杨老三不吭声也不反抗,只是用手护住头。蔡文胜和曾老八不敢说话,只能呆呆地看着。小郭麻子举手准备再来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两个人影从路边的小食堂冲出来,前面那个像箭一样迅速,还没让人看清,直接射中了小郭麻子,两人一块摔倒在地上。第二个人影也冲了过来,这次蔡文胜和曾老八看清了,是杨老二。杨老二没有去帮杨老大,而且迅速地把地上的石头捡起来扔到远处,杨老三也帮着捡石头。

地上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掀起了一片黄色灰尘,尘土里两人翻来翻去,小郭麻子这次占了上风,杨老大被压在下面,小郭麻子双手去掐杨老大的脖子,杨老大死命拦住他的手不让掐。

杨老二和杨老三已经把附近的石头捡了个干净,杨老二回身猛冲上去,从后面用手臂勒住了小郭麻子的脖子,硬生生地把他拖倒,杨老大一翻身骑在了小郭麻子腰上。小郭麻子在下面拼命扭动身体,双手双脚又打又踢,杨老大像牛仔一样摇晃着身体,一边保持着平衡,一边指挥杨老二和杨老三各抱住小郭麻子的一条腿,他用膝盖压住小郭麻子的两个手臂,杨家三兄弟各司其职,把小郭麻子固定在地上。

蔡文胜和曾老八看傻了,没想到杨家三兄弟一声不吭打了个埋伏。郭麻子的两个小喽啰早就跑掉,看来郭麻子的跟班并没有坚定勇敢的意志,一有风吹草动便弃他而去。

周围很快就围上了一圈看热闹的小学生,紧张又兴奋。地质队几个高年级的站得很近,他们认识杨老大,知道两人上次打架的历史,没有出声谴责杨家兄弟以多欺少。被压住的小郭麻子气愤得肺都要炸了,“三个打一个,我草拟马勒戈壁啊。”

他全身动弹不得,只能骂,一边骂,一边冲压住他的杨老大吐口水,杨老大猝不及防,口水吐在了脸上。小郭麻子又奋力吐出第二泡口水,杨老大一偏头躲了过去,这泡口水没有着落,便直上直下纷纷落到了他自己的脸上。杨老大抹掉脸上的唾沫,扬起手来一巴掌扫在小郭麻子脸上,小郭麻子更大声的咒骂着,杨老大接着又是一个巴掌。下面的骂一句,上面的就打一个耳光。

七八个耳光下来,小郭麻子摸清了其中的规律,他停止了咒骂,两边的脸已经火辣辣钻心的疼。他一停,杨老大也停止了抽耳光。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好些个高年级的挤进人群,有的是矿山的学生,不认识杨老大和小郭麻子,也不知道他们之前的过节,只看见三个人压着一个,便有人说,“咦,怎么可以三个打一个?”

坐在小郭麻子身上的杨老大解释,说下面这个小郭麻子每天都在放学路上堵自己的弟弟,以大欺小,自己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破了打架的规矩了。于是围观的高年级分成两派,争论起“以大欺小”和“以多欺少”哪个更不讲武德。

小郭麻子放弃了挣扎,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声不吭,他的脸上一团糟,唾沫、鼻涕混合着黄色的尘土,满脸一块一块的污渍。杨老大问他服不服输,他扭开头不回答,于是四人陷入了僵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僵局持续到参战的四人快要麻木。曾老八的三哥曾老三出现了,他蹲下身来,对小郭麻子说:“你个卵仔,老子也想打你一顿。”随后他立起身来,对围观的人说:“下面这个小郭麻子是个卵仔,欺负我老弟,老子也想打他一顿。”

曾老三完全不像曾老三的孱弱,他个头高,长得极为壮实,胸肌和二头肌都是鼓鼓的,又是高二毕业班,其他的高年级同学便停止了争论。

曾老三又蹲下来,对小郭麻子说:“你老实认输吧,我让他们放了你,你推倒曾老八的事也算了。”小郭麻子眨巴着睫毛上满是尘土的眼睛,把头一扭,不看曾老三。

曾老三恼起了火,吼了起来:“你马勒戈壁,老子问你最后一次,你服不服输?”

小郭麻子还是扭着头,不过这次他轻轻地点了一下。曾老三对杨老大示意,杨老大便松开两个膝盖,站起身来,杨老二和杨老三也松开压住的腿,退到了杨老大的身边,三人死死盯住小郭麻子,继续保持着战斗姿态。

小郭麻子倒没有再战的意思,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爬起来,打算用文斗代替武斗,一边大力拍打着一身的黄土,弄得周围的人纷纷躲避,一边大声说道:“三个打一个,天理不容,马勒戈壁,老天爷会打雷来劈死你们。”

被伏击后的小郭麻子消停了许多,没再找杨老三的麻烦,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从此以后,小孩子的打架慢慢有了变化,不再总是一对一赤手空拳,二打一或三打二时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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