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寻尘香
上部
二十年一回首,六十年一轮回;时光宛如桃李树上的秋蝉,把记忆吸吮得几近枯竭。
第15章
新学年的第一天终于到来,通往学校的大路上又一次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蔡文胜、杨老三和曾老八夹杂在人流里,兴致勃勃,他们都提高了嗓门说话,来表示自己又见到老朋友的兴奋,虽然他们暑假里三天两头见面。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终于不用再和赵小强同桌了。”曾老八大声说,其实他今天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林娟作同桌,这真正的意图只能秘而不宣。
“那你肯定要失望了,因为梦都是反的。”杨老三大声地认真说,这种说法是他妈妈告诉他的。当年杨妈妈喜欢女孩,有了杨老大后一直想要一个女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经常梦到生女儿,可结果是生完杨老二,又生了杨老三。
曾老八听了不高兴,正要反驳,蔡文胜赶紧打圆场:“放学后我们在操场见,到时候就知道了是正还是反还了。”
按学校的惯例,所有年级都调换了教室。四年级五个班被安排在先前四年级的教室,这一排教室临近水库,往窗外一探头,便可看见水面宽阔的土坝水库。新成立的重点班安排在第一间,三个普通班教室在中间,最后一间被称为“后进班”。
当初学校设立重点班时,并没有设立后进班的打算。等重点班建设完毕,有老师提出建议,把一些不爱学习不守纪律的学生放在一起,一可以减少对好同学的不良影响,二可以激发后进学生的羞耻心,让他们“知耻而后勇”;重点班重在鼓励,后进班着眼鞭策,手段是异曲同工,目标是殊途同归。
学校领导听后觉得有道理,既然重点班是试点,那不妨步子大一点,后进班也可以试点。于是在开学的前一天,各普通班班主任急急忙忙拟定名单,后进班匆匆忙忙立项上马。
重点班教室外是一棵巨大的榕树,正是当初蔡文胜第一次见到心动女孩的地方。一年过去,女孩树下跳绳的模样又依稀浮现在脑海里。听说五年级的教室搬到了较远的新教学楼,他心里涌出些许淡淡的失望,不过很快就被即将认识新同学的激动和期盼掩盖过去。
因为这次分班,重点班的学生需要重新登记家庭状况,按照班主任胡老师的说法,是为了了解每个同学,更好的为祖国培养出又红又专的人才。胡老师是个中年女老师,个头高大,微胖,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当时戴眼镜的人不多,即使是在教师队伍中,由此可以推断出胡老师读书很多学识不浅。胡老师说话的时候面容和蔼,从镜片后透射出来的目光却带着些严厉。
登记队伍很长,蔡文胜百无聊赖,把手里的小布袋翻来覆去;布袋里装着户口本,妈妈交待他,不要随便打开,等见到老师时再拿出来,免得路上丢了。
队伍慢慢往前移动,前面还有五六位同学,蔡文胜想提前准备好,于是打开小布袋,第一次看见家里的户口本。随手翻开第一页,只看了一眼,他心里咯噔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父亲职业一栏上写着“干部”,可在家庭出身一栏里赫然写着“地主”。这一发现让他惊慌失措,他赶紧合上户口本,心脏“砰砰”直跳,手心里一下全是汗。
教室后门边上摆着一张桌子,胡老师坐在桌子后边,挨个打开同学的户口本,一边核对,一边把户口本的信息抄在登记本上,一边抬头和同学说上几句,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队伍继续向前缓慢移动,蔡文胜像热锅上的蚂蚁躁动不安,突发状况令他不知所措。他想象着胡老师打开他的户口本,嘴里念到:“家庭出身——地主”,然后抬眼注视着他,周围同学也跟着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
登记完的同学三三两两地走进教室,队伍越来越短,蔡文胜突然从队伍里走出来,在其他同学有些诧异的目光里,站到了队伍的尾巴。
之后的他神情恍惚,脑子里禁不住胡思乱想,课本里罪恶累累喝人奶的大地主刘文彩,杀害英雄少年刘文学的地主王荣学,一个个凶神恶煞面目可憎,在他脑海里轮流浮现。队伍终于到了尽头,轮到了最后的他,恐慌变得更加强烈,一阵阵从胸口向全身散发开,他感觉到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胡老师接过他的户口本,平摊在桌子上,平心静气地在登记簿上写着,并没出现他害怕的情况,可也没有像和其他学生那样说上几句话,问几个问题,也没抬头看他。胡老师的不动声色让他松了一口气,又让他心里隐隐不安,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登记完,同学们进教室坐好,进行班干部的选举。蔡文胜的名字也出现在黑板上,只有寥寥的几票,大概是原来同班的同学投给他。高票当选班长的女孩叫伍丽章。
伍丽章是胡老师原来班级的班长,很有知名度。投票前,胡老师特别介绍了几个优秀的学生,伍丽章是浓墨重彩的一个。新班长个头不高,目光炯炯,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一副干练的模样。
蔡文胜的新同桌是个女孩,他借着整理课桌偷偷瞄上几眼,发现女孩很严肃,目光凌冽,说话时嗓门尖细还左右扭动身体,嘴角上还有一道小疤痕。“林娟比她好多了。”蔡文胜心里嘀咕着,对此相当的不满意。
放学后,三人在操场上汇合,蔡文胜郁郁寡欢,杨老三不动声色,而曾老八满面春风,他眉飞色舞地给蔡文胜讲起今天班上发生的事。
早上刚打铃,新来的同学还没到,石老师先进了教室,一反常态,脸上带着隐隐的笑容:“下面我念一下去后进班的名单,念到名字的同学请起立。”
同学们虽然已听到传言,可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吓得发出一阵惊叹,惶恐不安地盯着石老师的那张嘴,生怕自己的名字从那里冒出来。
石老师念名单时声音清晰温和,被叫到名字的同学一个个站起来,脸上掩盖不住的失落,一两个女同学还用手捂住了脸。石老师念完第九个名字后,目光转向了三组第一排,那里坐着曾老八和赵小强。曾老八脸上一阵慌乱,心底一声叹息:“这下完蛋了!”
赵小强有条不紊荣辱不惊地收拾好书包,和其他九个同学一道走出教室,看着赵小强坚强的背影,曾老八第一次对赵小强产生了好感。
“我就知道不用再和赵小强同桌了吧。”曾老八说,得意看着杨老三。
劫后余生的曾老八又说:“我们班来了个漂亮的女孩子,比林娟还好看。”这次他是对着蔡文胜说。
这次他们班级大调整,班上走了十个重点班同学,又走了十个后进班同学,然后来了个二十个新同学,其中一个漂亮女孩,名字叫沈文杰。因为长得好看,被这群素昧平生的同学推选为副班长。
曾老八扭头问杨老三:“是很好看吧?”杨老三点点头;曾老八又问:“你投票给她了吗?”杨老三又点点头,老实的脸庞泛红。
“我就猜得到,好多男同学都投给她。”曾老八得意地说,“可惜少了两票,不然沈文杰就是我们的班长了。”
沈文杰不光好看,个子也修长,个头不高的杨老三和个头太矮的曾老八都没机会与她同桌,这是两人今天的憾事。
回家路上,蔡文胜少言寡语。父亲地主成分让他忧心忡忡,担心“地主仔”的外号很快落到自己头上;加上同桌女同学容貌性格和他的期盼有明显落差,让他有些怀念旧同桌林娟;再加上曾老八对漂亮新同学到来的赞不绝口,让他甚至怀疑起进入重点班是不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
小黄等在路口,看见蔡文胜立刻飞奔过来,身体一晃一晃地跑着,嘴里咯咯、咯咯地叫。见到可爱的小黄,蔡文胜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对两个小伙伴说:“小黄前两天开始下蛋了。”
第16章
重点班的学习氛围的确不同一般,同学们聚精会神,没有人说悄悄话,课堂上安静得只有老师讲课的声音,普通班里男同学扯前排女同学辫子的事绝不可能在这里发生。好动的蔡文胜只端坐了一周,又忍不住开始东张西望。他坐在教室最左边的倒数第二排,伸头便可看到窗外的水库,水库里的水在微风吹拂下银波荡漾,几只水鸟不时在水面划过;窗外的几棵板栗树又高又大,结满了满身绿刺的板栗;知了时不时扯着嗓子唱上一曲,把少年蔡文胜的心都唱远了。
开学不到两个月,班上又有几个同学宣誓加入少先队,带上了鲜艳的红领巾;少先队的领袖们也分出了小队长、中队长、大队长,他们的手臂上有了一杠二杠,伍丽章戴上了年级里唯一的三杠。
看着队长们英姿飒爽,蔡文胜心里又是羡慕又是疑惑。他是班里少数几个没有戴红领巾的学生,写的入队申请书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他学习好,体育好,唯一的缺点就是调皮以及不爱劳动。
从二年级开始,周围的同学陆续加入少先队,杨老三早早戴上了红领巾,连曾老八都有老师谈话,可自己的申请依然下落不明。一次又一次申请,一次又一次失望,疑惑慢慢发酵成内心的不解和愤怒,最近变得越发强烈,他不再像刚开学时那样遵守纪律,变得有些我行我素,排队集合时打闹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有几次打闹过了头,招来了伍丽章严肃的批评。她沉着地走到面前,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蔡文胜,学着胡老师的样子:“你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蔡文胜不服气,回看道:“不知道。”
回看几次后,蔡文胜发现伍丽章腮帮子上有两个酒窝。
分班后的曾老八喜欢过来找蔡文胜聊天,杨老三却不肯来,说不想让别人说闲话。两人靠在榕树下吹牛,蔡文胜说重点班没意思,周围同学整天就是学习,没人玩弹玻珠、扇香烟壳。曾老八对此有不同看法,说学习好,学好了将来可以上大学,大学毕业分配好工作,有好工作可以找好老婆;他又说,赵小强分去了后进班,这辈子算是毁了。
赵小强去了后进班,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平时喜欢撩拨一下女同学,可也是人民内部矛盾;他喜欢吹牛皮也纯属个人爱好和特长。他不打人,少骂人,成绩中等偏下,按理不该去后进班。后来经过曾老八的八方打听,得到一个非官方消息,才知道有一次赵小强吹牛时逞能,比较放肆地评价石老师的外貌,说了些类似“石老师面相不好,像母老虎”一类的话,最后还手舞足蹈地表演了一段三句半:
瞧一瞧看一看,
石老师爱打扮,
新衣裳新裤子,
难看!
赵小强有声有色的投入表演,惹得几个高年级学生哈哈大笑。后来被人检举揭发,年级主任胡老师拉他去办公室对质,把他狠狠批了一顿。一旁的石老师又气又恨却不动声色,等后进班一开班,第一个就把赵小强送了进去。
到了后进班,赵小强老实安分了不少,班里大部分同学都有自己独特的强项,连老师都不想管和不敢管,他自然惹不起。如果说赵小强在普通班是一条小龙,那么在后进班,小龙变成了小虫。
曾老八来的次数多了,引起了伍丽章的注意。一天下课,曾老八又过来找蔡文胜,两人热火朝天正聊着,伍丽章走过来:“你是哪个班级的,来这里干什么?”曾老八不回答,眼睛望向别处。伍丽章转头对蔡文胜说:“要和优秀的同学在一起才能进步。”
看着伍丽章的背影,曾老八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些蔑视说道:“你们班长不好看,还有点胖,比我们的副班长差远了。”
蔡文胜对伍丽章的感觉较为复杂,有羡慕有嫉妒有不屑,还掺杂一点喜欢。别人说她好,他纠结;别人说她不好,他也纠结。现在曾老八说她不好看,他不愿意同意,故作随意地说:“长得还可以,她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酒窝。”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刚才受辱的曾老八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抬起手,指着不远处自己班的方向,“穿白衬衣的那个就是沈文杰,长得多好看。”
小学同学衣着大多是黑色或蓝色,用的是发硬的劳动布,耐脏耐洗。不少人的衣裤明显宽大或窄小,不用说肯定是捡哥哥姐姐的旧衣服,在膝盖和屁股处还打着补丁,这样可以多穿几年。白衬衣女孩在人群里显得很特别,合体的衣衫,颀长的身形,头上扎着两个马尾。那是不多见的发型,大部分女孩都是扎着一只或两只辫子。
曾老八被伍丽章羞辱后心情不佳,没说几句便回去了。蔡文胜这才用余光追随那个白衣女孩。女孩和同伴在聊天,阳光从侧面照在她的身上,在肩头和发梢上洒下亮闪闪的光影,女孩亭亭玉立地站着,一脸笑意,俊俏的脸上流光溢彩。看得蔡文胜有些发呆。
以后的课间休息,蔡文胜安静了许多,和同学打闹时也经常心不在焉,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人群里寻找女孩的身影,每当那美好的身影出现,他的眼睛会形影不离地跟着她,而当女孩不经意地望向这边,他的心会就会“砰砰”地跳,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时间一长,他发现女孩似乎也在做同样的事,大大的眼睛时不时望向这边。每次他们的目光遥遥相对,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心脏会乱跳,脸颊会发烧。
“虽然沈文杰只有两道杠,可她比伍丽章可爱。”蔡文胜心里比较着。刚好这两天伍丽章又严厉地批评他,让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沈文杰的出现,如阳光春雨,赶走了内心的忧郁,淡化伍丽章的严厉,甚至悄悄替代了那个曾经让他心思念想的陈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