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寻尘香
上部
二十年一回首,六十年一轮回;时光宛如桃李树上的秋蝉,把记忆吸吮得几近枯竭。
第3章
新同桌叫林娟,一个懂事听话的女孩子,从一年级开始,连续两年获得“三好学生”,目前担任第三组组长,管着包括蔡文胜在内的十三个同学。石老师交待好好帮助同桌的任务,她义不容辞地接受下来。林娟长得秀气乖巧,可年少无知的蔡文胜并不了解什么是怜香惜玉,加上石老师在班上宣布林娟是来帮助他,让他对新同桌产生了抵触情绪。
按石老师叮嘱的方法,林娟开始严格监督蔡文胜的一举一动:上课不能讲小话,不能做小动作,双手要叠放在课桌上;老师写黑板时不能东张西望,不能打闹,不能折纸飞机,不能传纸条;上课铃一响就要回教室,响第二遍就要放好课本;等等。每发现蔡文胜违反一条,林娟就会瞪大秀气的眼睛,学石老师那样严厉地注视着他。
几天的严管下来,天性热爱自由的蔡文胜身心疲惫,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法过,心里开始酝酿一次反击。一天早上,下课铃一响,石老师前脚走出教室,两人便吵了起来。据蔡文胜的粗略统计,这节课四十五分钟,林娟管理了他十五次,平均三分钟就一次;想到这,恼火的他提高了嗓门:“管天管地,还管人屙屎放屁?”。
同学们一听有人吵架,纷纷顾不得去厕所“屙屎放屁”,站的站坐的坐,紧紧围绕在他俩周围。虽然是吵架,有备而来的蔡文胜希望以理服人,于是摆出了自己深思熟虑的三大道理:第一,林娟是女同学,不能随便和男同学说话;第二,他在一年级时当过班长,她现在只是小组长;第三,她是只听石老师话的跟屁虫,跟屁虫没出息。
在观架的男同学眼里,蔡文胜讲得有理有据,有头有尾,获得他们的赞同;他们站在他一边,纷纷表示大力支持。一个激进又激动的男同学站起身,批评林娟多管闲事,还形象地打了一个比方,说:“母鸡多事不下蛋。”
林娟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腮帮子鼓鼓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不是想着刘胡兰的勇敢,说不定眼泪就会掉下来。在吵架中处于下风的林娟并没有退缩,泪眼直视蔡文胜,倔强地说:“为了让你进步,我就是要帮助你。”
小学部里,合坐的男女同学会在课桌中间画一条三八线。没闹矛盾时,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吵架时,三八线一边是美军,一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
吵架当天,蔡文胜拿出心爱的圆珠笔,把原有的三八线加黑加粗,同时对右手边的林娟表明态度,以后不许过界。
蔡文胜在家排行老三,两个姐姐从小带他,父母上班或放寒暑假时也是姐姐照顾他,他的手工玩具也是姐姐帮着做。他平时对女孩子比较友好,不像有的男孩把对女孩恶作剧当成乐趣。可这次不一样了,就像广播里每天唱的,“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有猎枪”。在石老师的教唆下,蔡文胜和林娟变成了敌人。
没过几天,林娟发现被管教的对象很棘手,有点狡猾狡猾的。她写作业时很专心,可桌子太窄,不知不觉中左肘会不小心超越三八线。蔡文胜不像别的男孩,一看对方过界就用手肘猛顶,或者用拳头敲打。他采用了《南征北战》里麻痹对手、诱敌深入的策略,故意收缩身体放开边界,让她的手肘逐渐深入,最后看准时机,用手肘对手肘使劲一顶,嘴里同时喊道:“你又过界了!”
这一顶,对林娟并没有肉体伤害,却能让林娟的左手碰撞到右手的笔,而右手的笔会在写字本上划出一道长痕。蔡文胜顶完后立刻转头问后排同学:“林娟又超过三八线了,对不对?”
后排同学和他关系好,不管有没有看见都点头:“林娟,你又超过三八线了。”
除了有点狡猾,林娟还发现,蔡文胜虽然调皮却聪明,他数学很好,考试经常拿第一。上数学课的蔡文胜和语文课上的蔡文胜完全是两个人,他聚精会神听讲,积极举手回答,经常得到数学老师的表扬。他喜欢数学老师,数学老师也喜欢他,在数学老师眼里,蔡文胜是同学们的学习榜样。
蔡文胜不光数学好,语文也不差。别看他经常不看有石老师在一旁的黑板,因为石老师经常顶着两块奶渍在胸前,可语文的作业和考试石老师很少有机会批评他。
情况很复杂,对抗很激烈,混在一起让人脑瓜疼,这一切远远超过了一个三年级小女孩的思考范围,林娟有些泄气,决定先暂时不管蔡文胜了。
同桌的变化很快就被蔡文胜捕捉到,上课时他故意东张西望了好几回,又折了一架纸飞机,林娟依旧聚精会神地看着黑板;他又回头和后排的盟军交换纸条,林娟还是目不转睛,完全把他当透明的空气。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决定礼尚往来,停止了对林娟手肘的盯梢和攻击。
有次蔡文胜和后座打闹得忘乎所以,没注意到石老师提前进入教室,只听见林娟低声急促道:“老师来了!”。。。。。。
劫后余生的蔡文胜感激地看向林娟,女孩子依旧端坐着,目不斜视地看着黑板;可蔡文胜发现,林娟的侧脸庞好像慢慢泛起了红润。
两人的关系逐渐恢复了正常,林娟借过几次有香香味的橡皮擦给蔡文胜,蔡文胜也给林娟参考过几次自己写好的数学作业。一次劳动课,蔡文胜用湿水抹布用力擦着桌上三八线上的墨迹,林娟远远看见,一半矜持一半羞涩地笑了。
石老师发动群众斗群众的运动最终没有得逞。与同座的战争以和平结束,蔡文胜才突然想起,委托赵小强的事还没有结果。
第4章
在巍峨群山的怀抱里,坐落着一个矿山,高耸延绵的山脉如一天然屏风,把矿山和外界隔离开来。矿区很大,有好多好多居民的房子,按地理位置划分成八个区,居住着近千户居民。除了人口密集的居民区,矿山还有学校、办公楼、医院、电影院和巨大的广场。矿山的西北坐落着一个矿产地质勘探队,也纵横交错着几十栋平房,住有两三百户人家。
矿山子弟学校位于矿山的西南,一人多高的围墙曲曲直直、连绵不绝;西边围墙外是一座水库,每逢下雨,水库上水雾弥漫、水烟袅袅,一群群水鸟展翅划过水面,像斑白的精灵,临窗的栏杆上挤满了一个个看风景的小脑瓜;东边围墙外一条公路向南去往县城,站在教学楼的三层,可以看见道路弯弯曲曲、高低起伏地通向很远的远方。
学校的学生来自于矿山、地质队和周围的农村。学制是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两年,一共十年级;每个年级五个班,一个班五十人上下,全校共有两千多学生和上百个教职员工,每天放学时乌泱泱的一大片,举办全校活动时能把十个篮球场大的操场站满。
学校由矿山主办,负责绝大部分费用;地质勘探队作为协办,每年派出一些知识文化水平较高的干部到学校担任老师。
蔡文胜是在矿山医院出生的地质队子弟,打他记事起,每一处景、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和矿山千丝万缕地关联着,他眼里的矿山又大又美,有高高的大山、清清的小河,有辽阔的稻田、茂盛的竹林,从矿山一边到另外一边好远好远,要走半个白天。
五岁时,蔡文胜爸爸开会出差,年幼的他跟着爸爸第一次出远门。他们坐班车经过县城去了市里,然后坐火车从市里去到省城。见首不见尾的列车穿山越岭、高耸入云的高楼俯瞰大地、巨龙般的大桥横跨两岸,他才知道山外边还有个更大的世界。
省城里有许多矿山没有的东西,让蔡文胜眼界大开。白天大人们在开会,他和父亲同事的女儿在酒店大堂里奔跑,跟着服务员在电梯里上上下下,站在顶楼看街上渺小的汽车和行人,晚上泡在像白云一样雪白的浴缸里,听收音机里优美的歌声。爸爸问他喜不喜欢省城,他点头。
他喜欢省城的新鲜和奇妙,白日里玩得不亦乐乎,可一到夜晚,躺在柔软的床上,遥远的矿山便浮现出来,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细丝牵挂着,他担心自己不在的日子矿山会变了样,睡眼朦胧地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后爸爸告诉他,出生的地方叫作故乡,这里是你的故乡。
山里的初春依旧湿冷,日头却不再迟起早落,阳光多了些明媚,嫩芽悄然爬上枝头,孩子们脱掉了棉纱手套,手背的冻疮变成了暗红色。蔡文胜和同学作伴,背着书包,每天从地质队步行到矿山学校。老话说“春捂秋冻”,大家仍然穿着棉袄,有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小篮子。小篮子用竹子编成,篮子底部铺着厚厚一层炭灰,上面是一层燃着的木碳,俨然一个小火炉。小碳炉上有竹编的盖子,以防烫手。关系好的小伙伴交换着小碳炉,暖暖冰冷的小手。
和蔡文胜上学走在一起的男孩叫曾老八,这不是他的大名,大名只供老师点名时用。平时大家叫他曾老八,因为他家里人也叫他曾老八。
曾老八,顾名思义,在家排行老八,上面有七个哥哥姐姐。老大是姐姐,在地质队办公室上班,因为长得好看,经常有机会去地质队的上级单位参加演出;也因为长得漂亮,地质队保卫科唯一的保卫干事一直在追求她。其他的哥哥姐姐都很正常,只有曾老八显得特别。
曾老八特别矮,除了在家里是最矮的,还比同龄的孩子矮一头。个矮的孩子容易被欺负,因为孩子的世界也弱肉强食,好在他有几个哥哥,才免于被公开欺负。只是同龄的小孩不太愿意和他玩,常常形单影只的他有点自卑。
因为和曾老八的七哥曾老七关系不错,蔡文胜不好意思嫌弃曾老八。被嫌弃的孩子通常很敏感,有人对他好一点就能感觉到,曾老八很快慧眼识珠地粘上了蔡文胜,每天早上上学都提前来叫蔡文胜,放学时也会等着一块走。相处一段时间后,蔡文胜发现曾老八还有另外一个特别:他尿尿时会流眼泪。
曾老八红了脸,低头小声解释,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小便就会流眼泪,根本管不住。
蔡文胜好奇,又问:“那你大便呢?”
曾老八说:“大便的时候也会,而且眼泪更多。”
听完此话,蔡文胜便留了个心眼。一次曾老八在地质队厕所大便时没关门,蔡文胜一眼瞟去,蹲在茅坑上的曾老八正在发呆,手里拿着张草纸,泪眼汪汪。
这天曾老八带了小碳炉,穿着显然是几个哥哥穿过的旧棉袄,和蔡文胜说起他家的母鸡又把蛋生到了隔壁家,但隔壁的死不承认。
“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家的鸡生的。”他非常肯定地说,把手里的小炭炉换个手,顺便用袖管搓一下鼻涕。他家和隔壁家关系一直不好,起因是他家的鸡老把蛋生到隔壁家的鸡窝里,两家人为鸡窝里的蛋到底是谁家的鸡下的闹起了矛盾。隔壁的理由似乎更充分且有点霸道:我家鸡窝里的蛋当然是我家的,除非上面写了个“曾”字。
关于鸡下蛋的事故引发的故事,隔三差五便重复一次,蔡文胜慢慢失去原有的兴趣,再加上他今天有心事。
“这两天赵小强在干什么?”蔡文胜问。因为没有女孩子愿意和赵小强曾老八两人做同桌,石老师也有点烦,担心他们拖别人后腿,便把他俩安排在一桌。
如果说安排林娟跟蔡文胜同桌是“治病救人”,那么,安排他俩同桌算是“听天由命”或“自生自灭”了。
曾老八回道:“他还能干什么?肯定是整天给女孩子捣乱了。”曾老八也看不起赵小强,不是班干部也和女生一起玩的男生是可耻的。
蔡文胜决定找机会和赵小强单独聊聊,提醒一下他答应过帮忙打听的。又想打听女孩子是谁,又要装作不太在意,对蔡文胜是个不小的难题,他一路默默思考,不知不觉到了学校。
“她会有个好听的名字吗?”蔡文胜突然有点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