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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横斜水清浅》

(2024-02-24 06:48:45) 下一个

《疏影横斜水清浅》

  紫竹

        

本文在美国南方出版社集结出版后,有朋友批评。认为文字过于简约,故事并不完整。为此,笔者特将完整故事重述如下。



1965年秋,刚满十六岁的我,一个懵懂的半大小子,从郊区的师院附中考入北京八中的高中部。当年的八中在北京也算是一所颇有名气的学校。

入学第二周,学校组织同学们到首都影院看电影。学校离首都影院不远。吃完午饭,我独自一人带着英语课本,漫步来到长安街上。中午街上几乎没有什么往来的车辆。宽阔长安街干净得一尘不染,有一份庄严肃穆之美。首都影院在长安街南侧,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同学,最显眼的就是初一年级的女生。八中本来是所男校。市教育局试行十年一贯制的学制改革,八中也是试点学校之一。1965年在初中一年级招收了五个男女混合的实验班。在一千多名半大小子中,近百名小姑娘的出现自然成了最耀眼的亮点。

天性好静,更爱独处,我当时并没有过马路,去寻找自己认识的同学,而是在民族宫前的花坛边坐下,一边欣赏着长安街那宁静肃穆之美,一边准备抓紧时间多背几个英语单词。一辆由东向西的1路公交车驶来,停在了我面前的公交车站。一个身穿浅色衣裙的少女飘然下车。那少女眉清目秀,肤如凝脂,宛若从云端飘落的仙女。

女孩飘逸的风姿,淡雅脱俗的美,震撼了我的心。我整个人瞬间仿佛被魔法定住了一般,一直目送那女孩飘过长安街,汇入了影院门前的少女群中。没想到这美若天仙的少女居然也是我们学校初一年级的学生。回过神来时,我心中惊喜交集。

而后的几天里,无论是课间休息,还是在骑车回家的路上,那少女的身影总在我心中闪现。晚上,我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窗前那青翠欲滴的文竹,常会使我浮想联翩。文竹是我最喜爱的盆景。我特别欣赏文竹那亭亭玉立,舒展如云的美。而那舒展如云,轻灵飘逸的美也正是那天仙般少女所留给我的最深印象。

1965年是文革爆发的前夜,社会上,学校里到处都充斥着浓烈的革命氛围。在那种浓烈的清教徒般的革命氛围中,痴迷一个女孩子无异就是革命精神的堕落,资产阶级思想的泛滥。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掩盖起心中的所思所想,不敢有丝毫外露,更不敢主动去打听有关女孩子的消息。每天只能在上午课间操的时段,站在我们班级的队列里,用眼角的余光远远扫视着初一年级的队列。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第三天终于发现,我心仪的女孩是初一三班的学生。实验班试行十年一贯制教育。初一的女生不过才十二三岁。多数人还是一副小女孩模样。相对而言,我心仪的女孩身材高挑,已经有了几许少女的动人风韵。课间操是我唯一能够远眺那女孩的机会。久而久之,我发现,我心仪的女孩除少女的妩媚之外,还带有几许男孩子的飒爽英气。她那高挑的身材,浓密的睫毛和黑亮的眼睛,无一不使她的美具有一种独特的韵味。

我当时心中就有一份冲动。三年后,如果能考进清华,我一定会回来找她,向她倾诉我心中的仰慕。



十一过后,在油印的校刊上我注意到一篇短文。文章标题是“我的母亲”。文章情节很简单。母亲病了,卧床休息。卧室里厚厚的窗帘紧闭。放学回来,女儿轻手轻脚给母亲的暖水瓶加满水后,退出卧室。独自一人在客厅里做作业,关注着母亲的动静。母亲的同事伍叔叔来探望病人。女儿轻声告诉他,母亲已经睡下了。客厅里的人声惊动了母亲。母亲招呼伍叔叔进屋。斜靠在床头,母亲细细地询问起单位里各项工作的安排与落实。女儿不便打扰,默默地到厨房熬粥给病中的母亲准备晚餐………。文章不长,但文字流畅,笔触细腻。母女情深的场景跃然纸上。但文章最能触动我心弦的还是,字里行间弥散着一种淡淡的哀伤,父亲缺位的哀伤。翻回文章首页,我注意到文章的笔者是初一三班的白梅。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孩子。

白梅,这美丽的名字深深打动了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名字真美得清丽脱俗,美得使人心醉。我直觉地感到,只有我心仪女孩那飘逸的美才配得上这清丽的名字,才配得上这感人的文字。但我也明白,直觉与猜测并不等于存在与事实。

春节过后,进入高中一年级的第二学期。经过一个学期的教学相长,同学与老师彼此都已经很熟悉了。教授语文的乔先生学富五车,写得一手好字。长于诗词歌赋,偏好元曲杂剧。课堂上旁征博引,妙语如珠,深得同学们敬重。

周末无事,几个同学和我相约去看望乔先生。乔先生的宿舍里,弥散着淡淡的墨香。书架上堆满了线装书,四壁挂着书法条幅和山水墨笔画。自己的学生联袂来访,乔先生谈兴大发,滔滔不绝地谈起读书的好处与必要。乔先生告诉我们,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博采,足以长才。其怡情最见于独处幽居之时;其博采最见于高谈阔论之中;其长才最见于处事决难之际。一句话,读书妙用无穷。他举例说,初一三班有个小女孩白梅,家学渊源,十二岁就能通读红楼梦。………

乔先生提到白梅,我心中一震。家学渊源,十二岁就能通读红楼梦,怪不得文笔如此细腻感人。老夫子的话使我心中越发好奇。越发想知道,能通读红楼梦的白梅和我心仪的女孩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呢?但我不敢问,也不能问。只能装出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态,继续聆听老夫子的教诲。

转眼间冬去春来,学校即将举办春季运动会。课余时,学校后操场上到处是备战春季运动会的同学。虽然没有报名参加任何比赛,我还是和几个热心的同学来到操场给本班篮球队当后勤。我们几人正在操场主席台西侧待命时,突然发现我心仪的女孩提着一个水桶从远处走来。主席台东侧的几个小女孩同时喊了起来:“白梅,白梅。我们在这儿呢。”

在那一刹那,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原来我心仪的女孩真的就是那个能通读红楼梦的女孩。我极力掩饰住心中的激动与狂喜,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身边的同学觉察到我心境的异常。

第一次和心仪的女孩相距如此之近。她眉目如画,肌肤胜雪。除了光彩夺目的美之外,我觉得她举手投足之间还有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优雅。也许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吧。女神的美使我自惭形秽。女神家学渊源,小小年纪就显示出了过人的才气。而我却只是学校里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学生。我没有任何可与女神比肩的长才。也许只有奋发读书,将来考进清华,我才有资格向女神一诉衷肠吧。



1966年文革爆发使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改变。特别是在校的中学生,升学梦碎,未来在哪里?前途在何方?完全无法预测。但我总天真地感到,我和白梅都是六八届的学生,将来不管命运如何,很可能还会分配到一起。我将会有足够的时间展示自己,赢得对方的心。这是我心里唯一还残存的人生梦幻。

不想,在1968年年中,学校突然贴出的喜报,宣布白梅等十多位同学已提前报名,前往内蒙扎鲁特旗插队落户。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我如坠深渊,心中的怅然与失落难以言表。当时我还不想下乡,还想争取留在北京,却又割舍不下我梦中的白梅。

变生突然,时间紧迫。我当时感到自己必须尽快与白梅约会,建立直接的联系,我不能失去她。但要做到这点难度很大,学校里有一千多男生。人家白梅可能根本没注意,甚至不认识我。贸然要求约会,很可能被拒绝,甚至被大家嘲笑。

于是,我悄悄写了封信给白梅,留在了学校传达室。在信里我夹了一枚别致的像章。我告诉她,我是她的仰慕者。在下乡之前,我想和她见面谈谈。如果她同意和我见面 并答应保密。请她后天到学校来,戴上这枚像章。我将告诉她我的姓名和约会的地点。

记得那是一个周五,我上午十点准时来到学校。白梅果然也来了。她走过我身边时,特地向同伴问道:“你看我今天戴的这枚像章漂亮吗?”

想来是像章比较小,她怕我没有注意到她胸前佩戴的像章。一股暖流涌过我的心田。古人云,心有灵犀一点通。在全校一千多男生中,她居然能准确地猜到,写信的人可能是我。显然三年来的默默关注,彼此之间是有某种心灵感应的。

我迅速复信告诉了她我的姓名,并约她第二天下午两点在紫竹院湖畔北侧见。那是我每天在京密水渠游泳后读书的地方。白梅回信表示,可以在约定的时间地点见面。

第二天在紫竹院的大门口,,我特地坐在树荫下的一张长椅上,希望白梅能看到我,先主动和我打招呼。这是男性潜在的自尊心在作怪。事后多少年我才认识到,当年所谓的自尊心其实是一种不自信,是一种自卑感深重的表现。也是年轻人性格上的缺陷,心理不成熟的表征。

白梅准时在两点前赶到了紫竹院。但她似乎完全没有“发现”我在公园门口的存在,径直向公园深处走去。小小的技俩完败,我只好悻悻起身,推着自行车随后赶去。

坐在湖畔北侧柳荫下的一张长椅上,白梅手持一本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若有所思。我尴尬地停好自行车,主动上前作了自我介绍。白梅表情很平静,像一个老师似的,直截了当地问,我是怎么认识她的?我则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有些拘谨地站她面前,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我“认识”她的点点滴滴。

从首都影院前的惊鸿一瞥,到课间操时的“寻寻觅觅”;从校刊上发现那篇感人的文章,到语文老师对她的高度评价;从在操场北侧“得识本尊”,到而后一次次苦心孤诣创造出的“偶遇”,…………。

白梅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我注意到,当我讲到校刊上那篇文章,说打动我的不仅是文字的细腻优雅,更主要的是字里行间那淡淡的忧伤,父亲缺位的忧伤,白梅明显有些动容了。

听完我的陈述,白梅直率地问道:“既然你觉得我才十五岁,就报名下乡,是一种勇敢。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多年后我才意识到,白梅当年这句话问的意味深长。可惜多年的“正统教育”使我的思维趋于扁平与简单。我当时居然连想都没想就答道:“我现在还不想走,还想争取留在北京。”

白梅接着问:“那你今天约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正如后来八十年代的一句流行语:“年轻时,我们不懂爱情。”在如此重要的关键时刻,我居然没有体会到女孩子话中的深意,竟然傻傻地说,希望我们之间能保持通信联系。

白梅继续追问,保持通信联系又是为了什么?

面对白梅咄咄逼人的追问,我有些心虚了。莫名其妙的自尊和一种深深的自卑感,使我不敢直抒心中的爱,反而口是心非,十分愚蠢地答道:为了解农村的情况。

白梅脸上现出失望的神色。她冷冷地说:你们班也有去扎鲁特的同学。你可以向他们了解。

情况急转直下,我却依然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的怯懦,自己不敢直陈心中的爱,对一个已经赴约的少女造成了深刻的伤害。反之,过度的自卑和病态的自尊却使我得出了一个完全相反的结论,自己的请求已被拒绝,自己的爱没有被人家接受。

极度的挫折感使我决定结束约会。分手前,我居然要求白梅归还我写给她的信。白梅问,为什么?我回答,担心将来信件流失,成为同学的笑柄。

至此,白梅似乎彻底绝望了。她冷静地拿出信件还给我。我也把她的信还给了她。收回信件之后,我还很过分地把信当场撕碎,抛在湖边的草丛中。似乎不这样做就不足以赢回自己的尊严与面子。

骑车离去,到小湖对岸时,我远远地看到白梅还坐在湖畔的长椅上,似乎在哭泣。白梅的哭泣使我心中震感强烈。但当时我心中很凌乱,沉重的“挫折感”压迫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二十年后,历尽劫波重回北京。我心中的女神已经成了他人孩子的母亲。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当我们终于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时,我发现我心中的女神依然那么美。那是一种令人心动,刚毅而成熟的美。

回首往事,女神告诉我,当年她下乡到内蒙扎鲁特旗。在最灰暗的日子里,知青点的知青都回北京过春节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因为母亲被打倒而无家可回。在冰天雪地中,她咬紧牙关坚持出工,与当地的村民一起检修水利工程。那年她还不满十七岁 …………

女神的回忆使我不胜唏嘘。在她最需要有人与她风雨同行,为她遮风避雨时,我却自私地远走了异国他乡。

真正的爱需要坦诚,需要牺牲和奉献,需要勇于承担责任。而当年的我却不具备这些高贵的品质。

白梅的先生后来告诉我。白梅曾向他坦白,1968年年中,母亲被揪斗,家被查封,是她精神上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当时在紫竹院湖畔,只要我再多说一句,明确表达出对她的爱。她就会不顾一切地跟我走了。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没有假设,有的只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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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鸟鸣嘤嘤 回复 悄悄话 怯懦的男人不配得到爱情......
timex2 回复 悄悄话 让人感慨。写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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