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遗留的“财富”

紫竹

母亲上个月去世了，享年九十四岁。根据中国的传统，母亲在耄耋之年去世，应该算是“喜丧”，但我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在我跌宕起伏的一生中，母亲可以说是对我人生影响最深刻的人之一。在梦中，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母亲年轻时的音容笑貌。

一、点石成金的启蒙

记得刚上初中时，母亲还是北京妇产医院的医生。医生的工作很忙。每天早晨我还没起床，母亲已经上班走了。晚上我都睡下了，母亲还没有下班回来。母子之间很难见上一面。

寒假的某天。母亲难得有一次公休。我正在做寒假作业，和那些莫名其妙的因式分解题目鏖战。母亲走过来，站在我身边看了一会儿，问道：“你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反复练习因式分解吗？”

“不知道。”我意兴阑珊地答到。我当时对数学的兴趣已经低到了冰点。我不明白，整天把这些X，Y，Z，在等号两侧挪来挪去有什么意义。这不是纯粹折腾人吗？

母亲坐下来，写下一道小学六年级的鸡兔同笼难题。这是一个让所有小学生都头痛的算数题。母亲把题中所给定的条件，用XY代表，列出了一道二元一次方程，然后用因式分解的方式，三下五除二就得出了答案。

这么复杂的问题居然能以这么简单，这么清晰的方式解决。我顿时对这神奇的算法产生了巨大的兴趣。母亲告诉我，这就是方程式，能把复杂问题简单化条理化的数学方式，而因式分解就是解方程的手段。

母亲十五分钟的演示与点评激起了我对代数极大的兴趣。通过一个寒假的自学，我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初二初三年级代数课中各类方程式的运算。为此，我在全校大会上得到了校长的特别表彰，进而成为了学校里的尖子学生。

母亲发现自己十五分钟的点拨居然彻底改变了我的精神面貌。真是“孺子可教也”。她特地到新华书店给我买了两本青少年科普读物。一本是医学发展简史，书中通过一个个真实的历史典故简述了现代医学的发展，从疫苗牛痘的产生，直到细菌的发现，青霉素的诞生。另一本则深入浅出地介绍了物理学前沿科学，相对论的原理。两本书都深深吸引了我，使我对医学和现代物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果没有文化革命的风暴，我想我很有可能成为清华工程物理系，或北医医疗系的优等生。

后来，浩劫虽然毁了我的求学之路。但母亲那“点石成金”的启蒙，激发起了我学习的兴趣和自学的习惯，使我终生受益匪浅，也给我留下了人生中最温馨，最美好的回忆。

二、遗传基因

浩劫过后，历尽沧桑的我终于回到北京，成为了商务印书馆发行部的小职员。商务印书馆是一个精英荟萃的文化部门。在各编辑室进出的不是博士就是硕士。我们发行部门的一把手也是一个拥有双料硕士学位的美女。上任伊始，为了提高全体业务人员对市场变化的把握能力，她要求每个业务人员在月度例会上都要提交一份市场分析报告。

在繁纷的图书市场中，找出变化的趋势与可能出现的问题，并非易事。对于发行部具有本科学历的业务人员来说，每月写市场分析报告成为了一件令人头疼的大事。只有一位担任科长的硕士和一位博士还能应付自如。那位后来成为发行部总监，商务印书馆副总经理的博士在一次例会上居然同时提交了六份从不同角度对其所管辖地区市场未来发展趋势和可能存在问题的分析报告。

我在发行部负责汇总市场信息，制定生产计划。接触的信息远比仅负责一个地区的业务人员更多。面对海量的信息，我总能敏锐地发现一些新的可能会影响到我们生产规划的问题与趋势。但我每次报告都写得很简洁，集中就谈一个问题，及其应对方案。

看我仅用一个小时就写出了一份月度报告。报告居然只有一页A4纸，一位年轻的和我私交不错的女科长狐疑地问：“你就这么糊弄主任？你的报告能通过吗？”

“没问题。”我自信地回答。因为我知道那位高学历的主任不喜欢听空话套话。她需要知道存在的问题与应对的策略。我每次的报告集中只谈一个问题，内容当然不会超过一页纸。

久而久之，我发现，和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一代相比，面对同样浩瀚的信息，能敏锐地发现问题，梳理问题，简化问题，并扼要提出应对策略，除了经验与知识的积累，这里面似乎还有几许天分的作用，父母遗传基因所赋予的天分。

母亲在手术台上如何应对各种复杂意外，我不甚了解。但父亲作为高校政治经济学教师，每天坐在家里，悠闲地品茗，悠闲地看报读书，轻松地从海量的信息中攫取精华作为自己授课的素材。这是我从小就耳熟能详的故事。

正是父母遗传基因中赋予我的这种天分，我和馆里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一代基本没有什么代沟。我的工作之一是作为发行部的代表与馆内各部门协调。年轻化之后的商务印书馆，各编辑部门和职能部门的负责人基本都是博士。不少人眼高于顶。特别看不起我们这一代经历过文革风雨，基本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的人。但在商务印书馆各部门，我是个例外，我到哪个部门，那些博士主任们都愿意请我坐坐，聊聊天。宣传策划部主任是个颇有才气，作风彪悍的女硕士。发行部所有人都怕与她打交道。但每次我去，她都愿和我聊天。聊她的抱负，聊她的最新设想与规划。有时一聊就能聊几个小时。

当然说到底，第一位的原因还是我从心底尊重这些高学历的年轻人。其次是我兴趣广泛，理解力强，能理解他们的抱负与胸怀，与他们有共同的语言。

我想，尊重读书人的习惯是来自家庭的影响，但领悟力，交流能力超强，则应该是遗传基因在起作用。正如我身体的健康。

我个人偏胖，尤其是“啤酒肚”明显。但历年体检，我的血脂都很正常，甚至低于一般人健康值的中位数。这一点我和同事们都感到难以理解。后来，我才偶然发现，我父亲，我妹妹体型都胖，但血脂都正常，都低于中间值。这现象充分说明了遗传基因对一个人的影响。母亲生前与我探讨这问题时，我常说，看来我身体健康，领悟力和理解力较强都是拜父母所赐。我应该感谢父母赐予的，这种终身受益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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