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廿六章
我的中文学生
(上)
我在南澳居住的时间,同我在阿德莱德大学教书的时间是等同的。 在这近六年时间里,我们大学招收过六批一年级新生,这六批学生我都教 过。
记得第一年我刚到大学,我系一年级新生只有五十名左右。虽然据说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多得多,但是比起最近两年我系的中文新生,那已经要少得多了。去年,我们有七十多名一年级新生,而今年,我们则有近 一百名新生呢! 所以这样算来,我在六年之中,在阿德莱德大学已经接触过三、四百名中文学生了。这个数字,如果跟日本、美国或欧洲某些国家的大学中的中文学生相比,可能是少得可怜,但是,如果考虑到南澳地处南半球大陆的尽头,与中国相隔万里,而仍然有那么多人对中国的文化及语言感兴趣,那么,这一数字也很可观了。
在这三、四百名学生之中,有一半左右是华裔,其中大多数来自马来西亚,也有一些来自越南、柬埔寨或新加坡。在这一部分学生之中,有 不少学生已经学过中文,但他们想在西方世界继续巩固自己的母语,因此 而选择中文课; 当然,有的学生也有其他原因。至于不懂中文的那部分学 生,有的是因为从小接受英语教育,除了一点方言之外既不会看,又不会写中文,也不会说普通话,于是,只能从头学起; 也有一些来自越、柬两国的青年学生,由于战乱,没有机会学习中文。他们之中实际上有不少人 什么学校都没有进过,但他们受了父母影响,觉得作为华人后代,必须学会祖先的语言文字。有的甚至跟我说: 就是因为战后政府不许华人开办华校、教授华文,所以才全家逃离越、柬,到澳洲定居来的。这种为了语言而宁愿忍受背井离乡的痛苦的精神,倒着实使我当中文老师的听了很为感 动。可惜的是,我们系的中文课是为澳大利亚人设计的,对他们并不太合适。(注 1)
近六年之中,在我们系学过中文的澳大利亚学生里,倒有不少有趣 的人物。有的学生不但在校期间,而且毕业之后,都与我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可以说,我们既是师生,又是朋友,我在南澳期间很多愉快的生活片 断都是跟他们分不开的。
六年之中,我刚到大学时教过的一个一年级班,是我印象最深刻的 一个班,因为那个班中许多学生我到现在还与他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例 如前几章中提到过的菲利浦、格兰、又更都是那个班的学生,我还参加过 格兰和又更的婚礼。
我跟菲利浦的认识,是由于我请他帮忙将从夏威夷运来的大批书籍搬回家去。后来,他就邀我、又更和那时在工程系学习的中国留学生小施, 同去本州东北部的一个国家公园看袋熊。菲利浦是学农业和环境保护的, 他特别喜欢动、植物。有一时期,他独自一人住在那个国家公园中研究一 种叫 Wombat 的成天钻在地里的动物,我不知道中文叫什么。(注 2)他给我看过几张与 Wombat 合摄的照片,我这才知道原来它们是一种像猪一样头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全身光光的,看起来又结实、又沉重的动物。他 还告诉我们,那个国家公园里有成千上万只袋鼠,什么时候去都一定可以 看到几只,因为那时我告诉过他,我来澳洲几个月了,还没看见过袋鼠呢!
结果,那天去找 Wombat 和袋鼠的活动并不顺利。我们在只长矮小灌木的红沙土地上开车兜了一个多小时,除了看到两只驼鸟伸开长腿在我们面前匆匆闪过之外,几乎没有看到什么大动物。袋鼠倒有一只,但我只见到它藏在矮树后的两只长耳朵,听到我们的车声,连长耳朵也一下子消失了。我们也看到一只 Wombat,但在一百米以外一棵树下,等菲利浦停下车,它已经钻进地底去了,我们只能在地面上参观它的窝巢。这时,我才知道,原来 Wombat 也有“狡兔三窟”的聪明,地下洞穴、通道四通八达, 白天可以安住其中,不用担心人类和其他动物的干扰。大动物没找到,倒看到了一条大蜥蜴躺在沙土上,总有尺把来长,身上长着棕褐色的鳞片, 头呈三角形。一开始,我不敢碰它; 但见菲利浦抓它起来拿在手中,它也很迟钝的样子,我就大胆抓着它的尾巴,拍了张照。
既然找不到袋鼠和 Wombat,我们就再开车走了半小时,来到澳大利亚最大的河 —— 玛蕾河(Murray)的边上。那儿离出海口已不远,应该是河身最宽的地方了,竟然也只有黄浦江一半的宽度还不到。黄浦江在上海附近,是长江的一条小支流; 玛蕾河却是全澳洲最大的河,还比不过黄 浦江,可见澳洲水源之贫乏了。我们去的那段河上有一座水坝,坝上坝下 有不少白羽毛、大黄嘴的鹈鹕(Pelican)。我们在草地上躺了一个多小时, 小施那天给我、菲利浦和又更拍的那张逆光照片,我至今挂在书房墙上。
不久,菲利浦去中国学习,他得到了奖学金,能在中国学习两年。 一年学中文,在北京; 一年学农业,在广州。他在中国的两年中,我两次回国探亲,都在中国见到他。第一次是春节,他从北京来上海与我们一起 过年,以后,我们又一起去了杭州。那年冬天,杭州雨雪特别多。我们在杭州的三天,雪竟然没有停过。我去过杭州几十次,但从未遇到过如此大雪。西湖边的柳枝上都挂满冰雪,成了一条条粗粗的雪柱; 寺院、宝塔一层层大屋檐上的积雪太重、太厚,不时塌落下来; 地上铺了雪白的地毯, 踩上去松喷喷、软绵绵的。可惜连续三天的大雪下得天昏地暗,不然,真可以拍些精彩的雪景呢。
第二次我去中国,是跟另一位澳洲友人沙蒙一起去的。我们先去广 州找菲利浦,他正在华南农学院念书。我们一起去了从化温泉和肇庆的鼎湖。那时,单独在中国旅行的外国人还不多,从化正有一大批广东省公安 局的干部们在开交通会议。在饭厅吃饭时,他们看见两个外国人,就一起 过来跟我们干杯说: “欢迎你们来中国访问!”在鼎湖时,有一个晚上,我们三人在湖边一家饭店晚餐,饭后想叫出租汽车回旅馆,但打了电话之后汽车却久久不来。菲利浦和沙蒙等得无聊就买了一瓶“竹叶青”酒空口喝了 起来。饭店服务员见两个外国人在空口喝酒,就拿出一小碟花生,送给他们下酒。我告诉他们二位,这酒很烈,不像澳大利亚葡萄酒,喝一瓶也没事儿。他们不信,就一口气喝完了那瓶酒。酒喝完了,车仍没来,我们决定走回旅馆,反正也不过三、四十分钟的路程。我建议走一条近路,他们却坚持要绕湖的大半周回城去,还说那条路近。我拿出地图来证明我的话, 他们也不信,甚至说要各走各的路,看谁先到旅馆。幸亏这时饭店已要关 门,经理也要回城,我们就跟了他一段路。第二天,他们俩向我道歉,说昨晚大概喝醉了,才跟我无理取闹。我却暗暗庆幸没让他们走那条路,否则不掉进湖里去才怪呢!(注 3)
我跟格兰的认识也是在跟菲利浦认识差不多的时候,但因为格兰在 菲利浦之后一年才得到奖学金去中国,所以我跟他在澳大利亚接触的机会 更多。格兰的班有十多个同学都很趣味相投,所以常在一起活动,有时活 动就在格兰家中进行。那时,笆波拉、露西、雅仪、丽玲、维专、又更等 等,都是活动的积极分子。关于笆波拉的名字,倒还有一件好玩儿的事: 我通常每年第一学期都按照每个西方学生的姓的发音,给他或她一个中国 姓。一则便于我记忆,二则学中文的学生也乐意有个中国化的姓。于是, 格兰姓谢,又更姓何,菲利浦姓田,而笆波拉的姓则是沙。一次上课时, 跟我一起教这个班的英国人华老师忽然心血来潮,给笆波拉也取了个中国 名字: “沙笆笆”。顿时,全课堂都被这个古怪的姓名逗得轰的一声大笑起 来。然后,这个名字倒很快被大家记住而且传开了,于是那位又高又大的 荷兰姑娘就成了系里人人皆知的“沙笆笆”。
格兰去北京学习的那年圣诞节,我也正好回国去,于是讲好他到上海我家来过节。那时,中国人不敢留外国人在家住,只好替他在上海找旅 馆。费尽了周折,最后终于帮他在华侨饭店找到了一间单人房。那时收费 四、五十元美金一天,对他这个还在念书的学生来说当然不算便宜; 另外, 他还说房中设备陈旧,马桶堵塞,浴缸漏水,老鼠、蟑螂将他带来的饼干、 糖果吃得精光。祸不单行的是大概因为气候变化或水土不服,他拉起肚子 来了。他怀疑是因为上海食用水不干净,于是不敢再饮水,到我家来也只 敢喝瓶装汽水。我对他说: 其实,我家的食用水都过滤过,再加煮开,不 会有细菌了; 汽水厂的用水倒不知是哪儿来的,也不知消毒可靠不可靠。 但他有很多西方人都有的自信脾气,对我的话半信半疑。好在不久我们一 起去苏州住了三天,他的病才痊愈。
格兰是读地质专业的,他对石头的爱好简直入了迷,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人有他对石头那么爱恋。跟他出去,只要看见一种岩石特殊一点, 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讲起它的年代及特点来。连到我当时的住处,见到壁炉架的大理石上的花纹,也要议论半天,说那是一种虫类的化石,已有多少多少年了。在中国的第二年,他就是在成都学的地质,还去了不少偏僻的处所作野外勘察,他回澳来时放过幻灯片给我看。我作为一个土生土长于 中国的华人,只能自叹没机会也去那些地方看看呢!
又更是他们班另一个有趣的学生,他是德国人,十八、九年前来澳洲定居。他的前半生几乎都花在旅游上了。有一次我在班上与学生讨论国家名称,我让又更算算他一共去过多少国家,一算,共去了三、四十个! 但他那时还没去过中国,这大概是他学中文的原因之一。我跟他认识的开始是一次下课后,他留下问我一些语法问题,然后告诉我他是德国人。而我也正巧以前有过不少德国笔友,于是大家有了共同的话题。又更有一时 期住在阿德莱德南边靠海的一幢房里,他邀我去一起在海边散过几次步。 后来,他又邀我去另一靠海不远的住处,说要教我游泳,可惜等他学完三 年中文课程,我这笨学生游泳尚未学会呢! (未完待续)
注 1: 我刚到系里,因为中文学生总数不多,要把有中文背景的华裔学生和没有中文 背景的澳洲学生分开开班有困难,所以只能把所有学生都放在一个班中。但是, 这样一来,当然就会产生很多问题:对已经有中文背景的学生来说,课堂里教 的听说读写,对他们来说完全是浪费时间;而对毫无中文背景的澳洲学生来说, 有背景的学生是他们的一种“威胁”,让他们感到有一种处于弱势的感觉。
后来,一年级的新生人数逐年增加,最多时一年级新生有 100 多名,于 是,我们决定把有中文背景的华裔学生分出来,另开一门课,叫 Chinese for Chinese Speakers。这门课,主要是为马来西亚、新加坡、越棉寮来的华裔学生 及中国大陆和香港、台湾来的学生开设的。还有一些学生虽是澳洲公民,但移 民来澳时已有一定中文基础,我们也要求他们参加这门为华裔开设的中文课。 这门课教的内容当然与为澳洲学生开的中文课完全不同,除了进一步提高他们 的中文阅读和写作能力以外,我们也开古文、翻译等课。
实际上,即使把我上面所说的有中文背景的学生都归在一类,也是不得 已而为之的事,因为这些学生的中文程度和强弱点也是不同的。比如,东南亚和香港来的一些华裔学生,说的是方言(以粤语为主),普通话不一定说得好; 台湾来的学生以前学的是繁体字,对简体字不熟悉;即使中文“听说读写”四个 技能都已掌握的学生,其程度也是参差不齐的:有的新移民子女已经在国内学 过高中,有的却小学还没毕业就已经来澳洲了,...... 等等情况,非常复杂。所 以每年开学以前,不少学生都要来办公室,找老师询问,他们究竟应该选哪门 课。
注 2: 写此文时还没有网络。今天查百度,说 Wombat 中文叫“袋熊”,原来也是有“袋” 的!Koala,因为是能爬树的,就叫“树袋熊”,以作区别。
注 3: 菲利浦在中国找到他的广州籍妻子,结婚后一起回到阿德莱德,我们一起去菲 利浦父母在那拉考镇的家,还一起去了蓝湖。可惜,菲利浦的妻子与菲利浦结 婚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拿到澳洲身份而已,她在中国早已有了男朋友。拿到 澳洲身份之后不久,她找了一个借口,到中国去长住了一段时间,就再也不回 澳洲了,听说后来与中国男友结婚后一起去了美国。菲利浦为此十分伤心,从 此再也没有去过中国。他后来去日本工作了一段时间,找了一位日本妇女同居。 他在阿德莱德南部的袋鼠岛买了一栋小屋子,时时回南澳来休假。他几次邀请 我去袋鼠岛他的家里住几天,我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最后一次他来南澳看 我,告诉我,医生说他脑子里有一个“结”,要做手术排除,否则随时会有生命 危险。很可惜,这次手术没有成功。事后,菲利浦告诉我,手术是用管子,从 大腿上的血管通到脑子去,十分痛苦。他说:他再也不想做第二次了。那次他 回日本前,我还在饭店请他吃了一顿中国饭,说好第二年复活节他再回阿德莱 德时我们一起吃饭。不料,没有几个月,他姐姐就来通知我,菲利浦在日本去 世了。我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而那时,他的遗体还在日本,没有运回来呢。
我也遇到过很好的老师,至今想起来,都会微笑着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