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卅九章
阿德莱德的花果
(上)
记得三年前的一个初夏,三年级一个中文班的学生跟我们老师一起在大学近旁的植物公园中野餐。我们坐在宽阔的草地上,沐浴于中午明亮却不灼热的阳光之中。我对一位名叫笆波拉的学生说: “如果我有一天离开了澳大利亚,我最会怀念的将是阳光、蓝天和草地!” 现在,我想应该 在这三件事物之中加进鲜花和水果去。
中国原先一定也是家家户户都有花木的,决不是只有达官贵人的深宅大院才能独享鲜花。正因为如此,中国历代诗歌中歌咏花儿的诗句才那么普遍。宋朝王令在《渰渰》一诗中云: “小园桃李东风后,却看杨花自在飞。” 可见即使园小,也至少已有了桃、李、杨三种花木。可惜的是不 知为什么中国人历来就喜欢建造高墙,把自己隔离开来: 建了长城,隔离 世界; 筑了院墙,隔离社会。唐朝温庭筠在《经李征君故居》一诗中云: “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 有了满院杏花要用高墙围得别人连 院门都找不到,致使看花人在马前惆怅不堪,也真实在遗憾之至了。即使 如宋朝叶绍翁《游园不值》所说: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或者如另一位宋朝诗人张良臣在 《偶题》中所说: “一段好春藏不住,粉墙斜露杏花梢”,但要“关”春、“藏” 春,煞气和霸道仍在字里行间暴露无遗。
当然,尽管将春关闭起来是大煞风景的事,但在园里能看到春色总还是件好事。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中国人连关在院子里的一点儿可怜的春色都逐渐看不到了。深门大院里搬进了不少人家,一间客厅或卧室要供两三代人同室而居,自然原来种花植树的庭院也都搭满了灶披间、厕所间、 堆积间,于是绿色所占有的地盘就渐渐缩小,春就此在中国人家中,尤其 是城市中国人家中,渐渐销声匿迹。
到了纽约,走在街上,家家户户都没有高高的院墙或篱笆,至多只有提起腿来就可以跨过去的矮墙。院子里各种树和花都已不再只供种植、 培育它们的户主欣赏,而成了整个社会全民的财富。任何人走在大街上, 都会感到走在一个绚丽多彩的大公园里。纽约有世界著名的植物园,有占 地极大的、位于曼哈顿中心的“中央公园”,我都去过。但是,离开纽约已经七、八年的今天,我常能回想起来的却不是那些大公园中春、夏的景色, 而是街道两边私人小院子的春色,因为各家各户的春景更有个性、更有特 色!
记得一九八一年五、六月,纽约的大学已经放了暑假,我经友人黄君介绍去离住处半个多小时的一家韩国饭店做侍者。因为不用上课,我就可以作全日工。那儿每天上午十点半上班作,准备工作,晚上要忙到十点、 甚至午夜以后才下班。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呆在那间饭店工作,只有睡觉才在自己那个摇摇欲坠的小阁楼中。纽约的饭店,大多是不开窗户的,整天开着空调和电灯,可以人为地制造出一种情调来。所以,我每天早上九 点起床,十点上班,一天之中,只有在走到饭店去的路上才能与日光和自然接触。等到下班,则早已是夜幕笼罩、满天星斗了。而去饭店上班那半 个小时的路,倒实在使人留恋。从我那幢破楼往西走,拐到一条垂直的大 街,景色就渐渐好了起来。为了抄近路,也为了避开大路上嘈杂的汽车声, 我总弯来弯去地绕小路走。五月、六月的纽约正是全年中天气最好的时候。 阳光温和而明亮,街边院里鲜花盛开。最吸引我的是不少人家里都种的绣 球花,长得比人都高,一球球粉红、浅蓝或洁白的花球生气勃勃、欣欣向 荣,将整条街都染上了一股朝气。有时,为了看清每家院里的花,我故意在街上穿过来、穿过去地走。反正小街上没什么人,整条街的春色都让我独占了。我恨不得在阳光下整整呆上一天而不走进暗无天日的餐馆里去干除了挣钱别无意义的工作。
纵使纽约春、夏的花儿迷人,但因纽约冬天太冷,要看花,纽约却也并不是一个十分理想的处所。至少过了 “万圣节” (Halloween),漫长、 寒冷的冬天就已降临,即使有花,也不会有人穿了皮衣去街头欣赏了。所以,从欣赏花果这个角度来说,纽约远远比不上阿德莱德。
阿德莱德冬季温和,一年四季的光照时间都很长,所以适合花果的生长。刚到南澳时,以为是因为南、北半球季节的颠倒,所以花果的生长期也颠倒了。但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久了,我才渐渐发现,毋宁说生长期的 “颠倒”,倒不如说是生长期的“混乱”; 而生长期的混乱毋宁说是因为季节 的“颠倒”,倒不如说是因为季节的“含混”。
就拿月季 —— 这儿统称为“玫瑰” —— 来说吧。在中国,至少在上海 地区,所谓的“月季”只在四、五月至九、十月之间是月月开花的。到了晚 秋、初冬,所有的月季都处于休眠状态,要看花儿,只有等来年春天了。 在阿德莱德,不少人家院里的玫瑰连冬天都盛开着。我见有些人要等冬末、 春初才剪枝整修,不到一个月,红红的嫩芽又绽了出来,不久就又鲜花盛 开。“月季”到了这里才名实相符起来。
水仙是中国春节时的供品,年年到一、二月间才开放。这儿的水仙 可没有中国的同类那么遵守纪律。有的在秋末、冬初已“崭露头角”,有的 却要到仲春才姗姗来迟。于是这里的水仙就远远不如中国的显得那么珍贵。 父亲在南澳时曾以水仙花为题作过几首诗词,其中一首《水龙吟》前有几 句小序曰: “水仙具黄白二色,不异中土。墙隅篱落,是处有之,人无有重者。顾赏增感,为拈此解。”原词曰:
日南岁序潜移,暮云澹与秋无际。归鸦噪宿,征 鸿唤侣,天涯客思。画稿荃煦,芳姿攲侧,梅兄礬弟。 记涪翁语妙,韵标绝代,争得似,供凝睇。
退食衡门深闭,伴啼螀,冷清清地。娉婷不语, 铅华重御,额黄泫对。好向东篱,凌寒遥夜,黄花同 寄。待国香新谱,灵根培护,共屏山底。
国内有一种圣诞前后开的红花,俗称“圣诞红”。树叶和花其实都是一回事,只是头顶上那簇叶子变成了红色,像花一样罢了。在国内,这种 圣诞红只有冬天才有,而且一般只是尺把高而已。年底从花店中买来,在家中可放一、两个月,花和叶就渐渐掉落、枯死,于是要等第二年年底花 店中才有得卖。但在这儿,夏天、秋天,店里都会有大大小小的圣诞红出 售。最稀奇的是,国内只供盆栽的圣诞红,在南澳却成了种在院中的大树。 秋末时,比人还高的圣诞红树冠红艳艳的一片,鲜艳夺目。
菊花是中国的特产。秋天一到,赏菊食蟹在过去是一桩雅事。因此,菊总和秋紧密相连。在南澳,母亲节(五月第一个星期天)时正是秋季,所以孩子们常将家中院里的菊花剪下,放在水桶里搁在路边,卖给路人作送给母亲的礼物。那时花店也总有盆栽的各色菊花出售。买来供在桌上数周之后,花朵自然凋谢了,如果把开过花儿的菊花再移栽到院中地上,第二年晚春,它又会盛开起来。所以,在南澳,菊花决不是秋的独有标志。 (注 1)
当然,除了那些从北半球移居来南半球后不再遵守北半球规矩的花 儿之外,也还有不少不管身处何地都循规蹈矩的花儿。如: 每年初春杏花盛开之时,我总知道已是冬去春来了; 每当大学附近城东公园的三株桃花盛开之时,我就知道离春去夏至不会很远了; 每当满街如紫气祥云般的紫花楹树或者未见树叶先见满树金红的红棉花盛开之时,我就知道已是初夏降临了。
正因为南澳四季温和,所以一年到头总有花儿在盛开。除了知名的花儿外,还有不知名的花儿: 有长在高大的树上的,也有只有几个月生命 力的草花; 有又大又鲜艳的花朵,也有小得不加注意连走过它们身边都不 会看见的小花。父母在南澳时,我们常出去散步。在两次去莫利亚泰瀑布 散步的路上,他们一路走一路看,常常发现我走过视而不见的小草小花。
在阿德莱德生活,最大的优点就是城市与大自然的调和及结合。因为城 小,开车十多分钟就可从市区到达丘陵起伏、绿草围抱的大自然之中。即使在市区,因为地广人稀,家家户户也都尽量设法将自己拥有的一块土地布置得美观、自然一点。就是在街上,也往往种着能在一年中某个时期开 花儿的树。像我目前住的那条街上就种着半条街的李树。一到早春,那半条街上就“不摇花已乱,无风花自飞”了。
大概受了环境的影响,我移居东城书屋之后,也开始种起花来。我爱月季,因为它花色鲜艳、繁多,又不需要特殊照料。(注 2)于是我在屋前屋后先先后后种了十八株不同颜色的月季,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它们倒也开得热热闹闹的。在后院东墙上佛手瓜的两边,我又种了水仙、绣球、木 香、菊花、吊钟、蔷薇、康乃馨和其他花草,一过冬天,院里的色彩也就丰富了起来。在屋里,我也总放置一些花木,增加室内的大自然气氛。可 惜一开始因为经验不足,死去的竟比养活的更多,家里空花盆越堆越多, 终于也摸索出一些经验,今年的成活率就大大提高了。 (未完待续)
注 1: 以前每年我买了菊花,花开过之后,就不再照顾它们,于是渐渐地,盆菊也就都枯死了。后来,父母移民来澳州,那时我也已经搬迁到斯陡林镇去居住。母 亲说,她儿时见他们家花园师傅栽培过菊花,知道把开过花的菊花枝干剪下, 插在土里,第二年就会再生长。我母亲既喜欢园艺,也如西人所说,有一双巧 手(have green fingers),经她一培植,有一年,我们院里竟然开了几十盆菊花。 我们把花上上下下在院里布置起来,俨然像菊花展览会一样。来访的客人见了, 都赞不绝口。
注 2: 我在这篇文章里说玫瑰容易照顾,实在是下结论太早了。在东城书屋和红叶山 庄,我玫瑰都种得很成功,可能是因为数量少、土质好吧。但是 2010 年搬到刻来佛寺的爱闲堂,可就大不一样了。可能是因为这儿原来是一片荒地,土质非 常贫瘠; 再加周围高大的树木很多,院子是在一个山坡上,日照时间很短,除了夏天,其他季节,每天能照得到阳光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小时而已,所以,玫瑰一直没有种好过。山上冷得早,暖得晚。一到四月底,秋天还没过去,玫瑰 上即使还有花蕾,一般也僵在那儿,不会再开了。春天快要过去,城里家家户户的玫瑰早就开了好几遍,我园里的却一般要等到初夏才姗姗而来。而且最近 发现,鹦鹉居然是要吃玫瑰嫩芽的。所以,好容易见玫瑰发出了红红的嫩芽, 还带着一个个小小的花蕾,不到半天,就见嫩枝被鸟儿咬断了。我到花店去问, 答曰: “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试试用大蒜辣椒水喷。”结果,效果也不佳。后来,发现在花枝上绑上彩色的闪光塑料带,倒能起一些恐吓作用。冬天要是加 有机肥料,第二年春天就能鲜花盛开,但是一到夏天,玫瑰就又萎靡不振了。 我家后院大,有近百株玫瑰 (其中一半是铺地玫瑰),冬天肥料要买几十吨才 够!去年不加,今年一年玫瑰都开得稀稀落落,不成气候。只有一种叫铺地玫 瑰的 (Carpet Rose),不用去管它,虽然花朵不大,倒红红白白开得十分热闹, 在我的斜坡上和车道旁争艳。玫瑰还会长蚜虫、得锈斑,要经常喷药,实在是十分娇贵而难以伺候一种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