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廿三章
请客吃饭
(下)
(接上文)然而,在称赞西人待人实事求是的同时,我倒也想起一件去一西人 家“吃饭”却空腹而归的趣事。我有一学生今年年初从上海学习中文回来,请几位老同学去他家吃晚饭,也请我和我父母。我答应前往,但正巧那天有点事要到七点半才能结束,我就告诉他大约八点才可到他家。他说: “没关系,是很随便的一个晚会。”按中国人的概念去理解,既然他请我们吃饭,当然他们一定会等我们吃饭,至少会剩一点饭菜。于是那天我和父母八点钟空腹前往。那天天气闷热,他们在后园一棵大树下吃烧烤。桌子 放在树下,桌上点着一根蜡烛,大家围桌而坐,背后即烤着那堆火。我和父母到时,他们显然已早就吃完,连桌子都擦干净了,炉子也出得光光的,只有桌子上放着一盘小点心,是饭后甜食,大家正在喝饮料。主人必定误以为我们八点前往一定是吃过了饭,也没再问我们吃了没有,光问了喝什么饮料。我们见收拾得干干净净,从中国人面子出发,也不好意思说我们还没吃过,向主人讨饭吃。于是,饿着肚子喝点饮料,吃了几块甜点,坐了两小时才回家。
当然这种请客吃饭而让客人空腹而归的情况是绝无仅有的,而且那次主要还得怪自己的“中国人面子”。但是一般来说,去西人家吃饭,期望主人的菜会准备得跟中国人家那么丰盛,却也是不太现实的。我父母最后一次去西人家吃饭是去我的德国学生又更家晚餐,他和他的英国太太说要 给我父母送行。那天先去山谷看杏花回到又更家中已经傍晚六七点钟了, 只见他们厨房里尚冷冰冰的。我怀疑是否我弄错了,他们实际只邀我们去看花,而不是吃饭。正在疑惑之间,又更站起来说去做饭了。半小时后, 他说晚餐已准备好了,请我们就座。只见每人一片牛排,中间一大碗奶酪土豆泥和菜花。大家将菜吃得碗底朝天,精光锃亮。那天又更的牛排倒烤得实在精彩: 无一丝牛筋,片片肥嫩鲜红,入口即化,我不记得以前在任何地方吃过那么鲜美的牛排了。父亲也赞不绝口。那天虽饭菜并不丰盛, 但看到了最美的杏花,尝到了最鲜的牛排,还有什么不满之处呢?
父母在南澳我家招待客人,总怕菜不够,要准备十样八样,有了甜 还要咸; 有了炒还要蒸。我说要限于四菜一汤,他们总骂我: “西方月亮 圆”,外国的一切都好! 但在他们临走前几天,我听见平时最“顽固不化”的父亲在对母亲说: “以后我们在上海请客也不要十样八样了,吃完算数多好,省得自己请一次客以后要几天吃剩菜。”我心中暗暗好笑,想: 总算他们来西方一场,也学到了一点东西。
备菜以足够为标准,是西方人请客时“实事求是”的表现之一。而吃 “各人自备”的聚餐则又是“实事求是”的另一表现。我想,“自备食品”或“自备饮料”的聚餐会可能是在澳大利亚请客吃饭最普遍的一种方式了。在中国,自己带菜或带饮料去别人家吃饭,一定会惹主人生气,认为嫌他饭菜、饮料不好或不够。而在这里,每人带自己爱吃、爱喝的,大家相互品尝; 有时在院子、走廊、客厅、饭间中找地方或站或坐地吃,与谈得拢的人边 吃边谈; 吃完了可再去桌边添自己爱吃的食物,多少听便,没人强迫,倒 也自然、随便。但在这样的场合,往往各人面前并无桌子可放盘碗、茶杯, 有时甚至连椅子都没一张,只能席地而坐或干脆站着。这时,如何安排盘 子、刀、叉、杯子、餐巾,使其各得其所,不致杯子倒翻、食物跌落,就 需要有比喝午茶更高的平衡技巧了。更使我父母吃惊的是: 如果客人带来的菜有剩,主人请客人带回去自用,客人往往也会“当仁不让”。这倒是“实 事求是”的请客吃饭形式的最高表现了。
如果说西人最讲究“实惠”,不讲究虚伪的形式,那就错了。记得我 在纽约餐馆洗碗时,最恨西人吃饭时吃一道菜要换一套盘碗、一套刀叉的 方式,斥之为“臭架子”。因为他们多用一只碗、碟,就要多浪费我一份精 力、时间去洗净。因此,每见一桌客人走后,侍者手捧着一大叠碗筷进来, 哗啦一声倒进我的不锈钢大洗碗池,我就会怒火三丈。即使现在,走进西 餐馆,看到面前陈列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刀、叉、匙子,我也会情不 自禁地想起一个古代笑话: 有人盖了一幢新房,请别人去参观。客人见墙 脚边挖了两个洞,一大一小,问主人何故。主人解释说: “因为我家养了 两条狗,一大一小; 大洞是给大狗进出用的,小洞则让小狗进出。”
西方人请客吃饭,有时饭菜并不讲究,甚至常常千篇一律: 土豆、 番茄、洋葱、蘑姑。每次电视上出现吃的广告,父亲总说: “‘四大金刚’又 来了!” 但他们的餐具却精致、华丽无比。记得我去一家木器厂老板家吃过几次饭,他们常搬出全套银制餐具,每一道菜用一种不同的盘、碗盛装; 每人手边又放麻质餐巾一条,用银箍箍住。晚餐时,常用烛代灯,取其幽 静。其实菜肴也不过是“四大金刚”再加鱼虾、鸡肉而已。
有时,西人请客吃饭并不在乎“吃”,而在乎“社交”。这倒也是一种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这样的场合,形式既可以随便到“自助餐”形式,也 可以复杂到形式比食品还重要。我父母和我到一位有趣的澳洲老太太家去吃过两次饭。那位老太太已七十多岁了,但好学不倦,仍在大学念中文。 她一生热爱旅游,几乎游遍了世界每个国家。她尤爱中国,已去过中国十三次之多,我写此文之时,她又在中国旅行。那位老太太知道我父母来澳, 非要邀我父母去她家吃饭不可。她知道钟医生陪我父母同来,也一定邀她同去作陪客。那天天气异常闷热,到了她的住所,只见前园花草茂盛,树 荫蔽天。我们被请进她的客厅,先吃一点饭前小点,喝点饮料,只见小小的起坐间墙上挂满了浮雕、油画、石印画、刺绣等艺术品,老太太及她丈夫一一介绍其出处,来历。小坐片刻之后,我们被让进一个餐厅。厅内四周橱、架上摆满几百件大大小小的纪念品: 有北欧的瓷器饰件、非洲的木制工艺品、亚洲的铜制菩萨,看得我们眼花缭乱,连桌上的餐具也是芬兰 买来的一套绘有民间图案的棕色陶器。隔壁厨房里的玩意儿并不比客厅少, 墙上甚至挂有一张中国买来的灶君神像,而窗前则是一张十六世纪的英国木桌。主人、主妇一面给我们上菜,一面拿起一件件玩意儿向我们介绍, 弄得我光顾看和听,连吃的是什么菜、味道如何都记不清了。饭后又让进 客厅,边喝咖啡,边看主人收藏品,最后,老太太又让丈夫去把后园一大箱石块搬进客厅来给我们看,因为我讲起父母喜欢拾卵石。那天,我们坐到半夜十二点才回家。在我父母离澳之前,那位太太又请我们吃了一次饭, 情况与第一次大同小异,只是加了个看她在中国、缅甸拍的幻灯片的活动。 回忆这两次晚饭,吃的东西我已印象模糊,但主人热情好客的态度及五光 十色的收藏却在我脑际留下了深刻印象。(注 2)
西方人重形式往往还表现在喜欢炫耀自己的烹调手艺上。所以,吃 饭时常会告诉你,这是什么国家或地区的特色菜,甚至告诉你,这个菜从 哪本菜谱上学来。他们做中国菜也照菜谱上煮: 放几克油、盐,煮几分几 秒。结果有一次我去一西人家吃他的中国饭,餐具倒是道地中国货,大小几十件,可端上的炒面如一根根铅丝,硬得刺嘴巴; 清蒸鱼上连鱼鳞都没刮,只好边吃边往外吐; 小笼包也粘在蒸布上,只只都漏了馅。当然,在南澳的几年中,我在别人家中也吃到过好的中国菜: 杨大夫太太的烤鸭和薄饼让我善于模仿的母亲都自叹 “望尘莫及”; 菲利普的中国太太的炒蟹也鲜嫩可口; 而卢小姐的菜肴则清淡鲜美,有南方风味。江南菜有卢小姐烧得那么好的,在南澳可能不多了。
在评论了西方人讲究形式之后,我反过来倒又要对中国人的讲究形式也评论几句,以示我不偏不倚,不是“西方月亮圆”也。上文讲到西方人餐具讲究,很多现代中国人都感叹自己的餐具过于简陋,与外国人比相形见绌了。其实不然。记得“文革”之前,我家老屋的三楼亭子间中,有一只齐腰高的大木箱,箱中用软纸裹着两套盘碗,除了过年、过节,从来不拿出来用。父母告诉我,这两套碗具是我祖母和我母亲的嫁妆,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了,是清朝的制品,每套都有一百多件。记得一套是白底金边,画 着鲜红的樱桃; 一套是白底之上画着黑枝绿梅,还用隶书写着“锄月山房” 四字。这两套盘碗不但每件大小不同,连形状都各异。尤其“锄月山房”那 套,有八角形碗,有荷叶边碗,有扁、有高,各不相同。“文革”之中,这 两套碗具居然无人识货,没被抢走。那时我们心有不平: 平时不舍得用的东西反倒被不相干的外人拿走,看来这两套碗也不免如此下场,何不趁现在还没拿走自己先用。于是一百多年的古董碗盘就拿了二、三十件出来, 暂时让它们沦落到作日常饭菜盘碗的境地。后来其余几百件果然在 “扫地 出门”时不知去向。十多年中,那二、三十件盘碗破碎了一大半,只剩下几件还在“服役”。直到有一天我系陈老师去上海旅行,我父母请她吃饭, 讲起盛菜的几只碗还是清朝古董呢。陈老师大惊失色道: “我们如有一件清朝瓷器都要放在玻璃橱里保护起来,你们拿来盛菜多可惜呀!” 吓得母亲从此不敢再用。(注 3)
我想,如果原来那两套碗具能拿一套出来,我请客时摆上桌来用用, 那是丝毫也不会比外国人的银刀银叉逊色的! (全文完)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日
于南澳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注 2: 文中所说的那位老太太是我刚到阿德莱德大学任教那年一年级中文班上的一位学 生,叫 Mrs. Audrey Lane,根据她的姓,我就叫她蓝太太。蓝太太原先是一所中 学的校长。因为喜欢旅行,喜欢中国文化,就在退休后开始学习中文。那时, 她已经近 70 岁了,与我父母差不多年纪。因为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学一门 与英语完全不同的语言当然很难,但她坚持学完了大学三年中文课程,虽然课 本上密密麻麻注满了字,但成绩还是不理想,不过她坚忍不拔的精神实在让我 感动。她的丈夫,我就叫他蓝先生,以前是工程师。他们两夫妇酷爱旅游。蓝 太太告诉我,他们到过 120 多个国家和地区。在全世界,他们最爱去的国家就 是中国,有一时期,蓝太太还与墨尔本一家马来西亚华人开的旅行社合作,组 团去过中国几次。最后一次我见到蓝太太时,她说她一共去过中国 24 次!在中 国到过的地方一定比我多得多。因为爱中国,所以,当然他们也爱中国人。我 父母在阿德莱德时,他们几次请我父母去他们家吃饭,带我和我父母去附近旅 游,请我去他们儿子海边的度假屋度假。当然我们也请他们来家里吃过几次饭。 1988 年的春节,我们就是请了蓝太太夫妇和钟医生来家里一起庆祝的。蓝先生 2009 年 90 多岁因病去世了。蓝太太还独自在家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就进了养老 院。我去养老院探望她,她告诉我,正在教养老院的一位中国护工英语。我很 高兴,还说过几个月再去看她。不料 2010 年 4 月,她儿子给我电话,说蓝太太 因坐朋友的车去某处参加一个讲座,不幸在路上发生车祸去世了!
蓝太太已经离开 13 年了。我至今还时时想起这位真正热爱中国、热爱中 国文化、热爱中国人的、值得尊敬的澳洲老太太!
注 3: 这两套盘碗没被打破的,我父母移民澳洲的时候都带了出来,现在我还保存着。 当然,我不会再拿它们当餐具来使用,而把它们陈设在书架上当装饰品了。即 使他们不是一两百年的古董,也总是与我父母有密切关系的纪念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