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卅五章
阿德莱德的周末
前几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一个从悉尼移居到阿德莱德的家 庭。其父因为工作而带了全家来南澳,无话可说; 孩子们可抱怨不堪,说阿德莱德太安静,尤其一到周末,如“死城”一般,无事可做,吵着要回悉 尼去。
其实他们不知道,对某些人来说,“寂寞是一种清福”。这是梁实秋 先生在一篇题目为《寂寞》的短文中开首的一句话。梁先生还说:
“在这寂寞中,我意识到了我自己的存在,— —片刻的孤立的存在。这种境界并不太易得,与环境有关,但更与心境有关。寂寥不一定要到深山大泽里 去寻求,只要内心清净,随便在市廛里、陋巷里,都可以感觉到一种空灵悠逸的境界,所谓“心远地自偏” 是也。在这种境界中,我们可以在想象中翱翔,跳出尘世的渣滓,与古人游。所以我说,寂寞是一种清 福。”
梁先生所谓的“意识自我”,的确是非常重要而恰恰正是常人所最不 理解的。不少人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常识和精力去挣钱,去建立个人声誉,去发现、探索、研究外界的一切,而却忽略了对自己的了解和探索。法国大哲学家卢梭在他的最后一本书《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中也讲到世 上大多数人在这方面的弱点,他说:
“...... 因为,他们的全部劳作原是为了生存, 而到了生命的终点,他们却发现自己的全部心血都白 费了。他们的全部操劳和财富,他们辛勤劳作换来的全部果实,当他们魂归九天时,这一切全都给撇开了。 他们一辈子也未曾想到获取一点临死时能够带得走的什么东西。”
所以,卢梭的做法是:
“从青年时代起,我就决定,四十岁以前,要积 极进取,去实现我的各种抱负;我抱定主意,一达到四十,无论身处何种境况,都不再为摆脱它而苦苦挣 扎,而是得过且过地度过余生,不再思虑未来。...... 我从这种种诱惑、种种无益的希望中脱身出来,对诸事冷漠,只寻找精神上的安宁,对此,我始终兴趣盎 然。...... 于是,我开始对自己进行解剖,使我的内心世界在有生之年臻于完善,以便达到我临终时所希望 的境界。”
卢梭能在一到四十岁就放弃了当时所占有的、于他“根本不合适的职 位”,尽管他的“运气似乎当时还有望于达到一个更加稳定的地位”,却能抑制一切诱惑,躲开尘世,自甘寂寞,去意识自我。他真不愧为一位伟大的先哲。
在有机会读到卢梭和梁实秋的这些有关文字之前,我也一直意识到探索自我的重要性。但是生活在瞬息即变、五光十色的二十世纪里,我却找不到时间去探索自己。
在我有能力去有意识地作周密的逻辑思维之后,至今我觉得只有两个阶段最适合我用来探索自我: 一个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后阶段 —— 大约 七十年代初到中期,即“文革”的相对稳定阶段; 另一个是到了南澳之后,尤其在周末。
最近,我曾将所写的关于“散步”的那篇散文出示一位友人。他读完 之后,对我所写在 “文化革命” 中两段散步的情景表示疑惑: 怎么可能当时的社会如此动荡不安、变化激烈,而我在散步时却能内心如此平静地观察自然、解剖自己? 其实,他不知道那两段文字的原稿正是在当时散步后记下的真实心情; 他更不知道只要能做到精神超脱,是能够做到“闹中取静” 的。晋朝陶渊明诗曰: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唐朝韦应物诗云: “满郭春风岚已昏,鸦栖散吏掩重门。虽居世网常清净,夜对高僧无一言。”这两位一千多年前的大诗人早已道破了超脱尘世的奥妙。
“文化革命”初期,国家政局动荡,我的家庭也与全国千万个家庭一 样受到影响: 批斗、抄家、财产没收、扫地出门、政治上一败涂地、经济上一文不名。在刚进入成年的我的思想上当然曾有过震动及不安。但是久而久之,特别是觉得现实中的丑恶和不平已无望再改的时候,我倒反而万念俱灰、死心塌地、麻木不仁起来,于是就进入了能够意识自我的阶段。
记得大约在一九七 O 年前后,我翻译了第一首英文诗:华滋华斯的《黄 水仙》。以后,边找短诗边翻译,每年总译成六、七十首,这样延续了七 年,直到“文革”的结束。
我当时翻译的大多是古典诗歌,但一、二百年前诗人的喜怒哀乐和爱憎,却仍通过他们的诗歌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面前。因此,我感到了诗 歌和音乐一样,可以 “永恒” ; 而我,也在这种“永恒”中躲开了现实中种种令人沮丧的烦恼,找到了“永恒的安宁”。在我自编的一本《译丛》中,我 有一首题诗:
盛夏的中午, 还有花丛里蜜蜂的低吟; 初秋的深夜, 也有砖石下蟋蟀的弹琴。
只有诗歌和音乐, 才能带来内心深处的平静; 在宇宙无穷的黑暗中, 我才找到了永恒的安宁。
在诗歌中,我的心不但产生了共鸣,而且也找到了同情和安慰,使我当时已经破碎、僵死的心找到了安息之处。
在另一首题诗中,我说:
在凄苦的诗篇里, 我听见了心灵的哭泣; 在恬静的乐曲中, 我感到了灵魂的叹息。
欢乐、痛苦、或是忧悒, 都不再能激起内心奔腾的潮汐; 已经变得坚硬而冰冷的心呀, 只有诗歌和音乐才是它合适的墓地。
于是,诗歌,连同音乐 —— 可惜因为它的有声,在当时的条件下并不能成为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 使我能超脱现实,探索自己的灵魂, 意识到自我。
我的另一首题诗道:
让我变一朵白云, 漫游天际而飘忽不定; 让我变一阵和风, 四处吹拂却无踪无影。
让我活着的时候, 以诗歌抚慰我的精神; 让我临终的时候, 以音乐指引我的灵魂。
此诗第一节,很明显受华滋华斯《黄水仙》第一节的影响;而结尾, 则有丁尼生爵士 (Lord Tennyson) 的《渡过沙洲》 (Crossing the Bar) 的烙 印。
幸亏找到了诗歌,我才不但度过了我生命中的一段艰难时期,而且还学会了寻找“空灵悠逸的境界” 的方法。可惜“文革”之后,社会上百废俱 兴,我又被硬从“坟墓”或“天堂”中拖到“人间”,为生活、为名利而匆忙, 直到被命运之神抛到了南半球。
在阿德莱德的六年中,我总觉得世界离我是那么地远 —— 这倒跟在 纽约时正好相反,在那儿,我总感到世界离我是那么地近。于是,在这儿,我就有了合适的环境和心境来享受这种寂寞和孤远,尤其在阿德莱德的周末。
我所谓的“周末”,在这儿,主要是指星期天。因为虽然星期六也是周末的一部分,但上午我要打扫房间、购买下周的食物及日用百货、洗涤 一周积累的衣服; 下午又要赶到中华会馆的学校去上课; 回到家里则又要 把晾出的衣服收起,烫好; 随后,如果有一场音乐会 —— 我常将音乐会安 排在周六晚上 —— 我就得匆匆吃了晚饭赶去。于是,星期六只是一周五 天工作日的延续,不过干的是另一种工作,而且往往比工作日更忙罢了。 我的“周末休息”只有一天,那就是星期天,那时我才能真正属于我自己。
早上,我不用匆匆起身,担心会不会误了一班公共汽车; 也不用去 思索: 今天应该在课堂中讲什么,有什么作业需改完,有什么人需约见。 今天完全属于我的。即使醒了,也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户外的阳光从窗帘中漏进一丝来,听园内的鸟雀在热闹地对话。真如韦应物的诗中所写 的:“园林鸣好鸟,闲居犹独眠。不觉朝已晏,起来望青天。”
起床之后,我也可以慢慢地梳洗,反正并无一人一事在催逼着我, 我尽可从容自在。然后,不急着吃早餐,先开出园门去探望我一周中没有 细看、勤管的花草。看看哪株玫瑰在含苞欲放,哪株已花谢蒂落; 看看哪 块地上已杂草丛生,哪株树需松土施肥。我将这株树抚摸一番,将那朵花端详一会儿,为一周未能有空闲照顾它们而深感歉意,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天天如此关心它们。宋朝辛弃疾的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真是绝妙的诗句。虽然我每周只有一次能尽兴与我的“朋友”和“弟兄”交流, 但我对他们一丝一缕的细微变化倒能了如指掌。哪朵花开了、谢了,哪株 草生了、死了,都逃不过我的眼。
上午,我打开收音机,听 ABC FM 的听众点播节目,常能发现几首没有听过的好曲子。我记住了曲名,以便今后去找唱片。
我很少枯坐着听音乐,一般都是铺开稿子,写一些散文、杂文; 或者翻开一本不用多动脑筋的书,懒懒散散地念去。看得累了,写得倦了, 就起身走到园中再去赏花晒太阳去。陆游 “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 锄瓜”,大概也是如此情境。
午饭何时去吃并不重要,因为饭后也无事非干不可。等到午饭之后, 往往会有一种昏昏然之感。虽然没有喝酒,但也会有种醉意,江南一带有人称之为“饭醉”。不管是酒醉还是饭醉,尽可趁着醉意小睡片刻。让音乐放着,一曲暖暖的、静静的双簧管协奏曲、重奏曲最催人入眠。如果天气 晴暖,则让园门开着,于是“青苔满地初晴后,绿树无人昼梦余。唯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 的诗境成了现实。
有时醉意不浓,我也会去城里、城外几家开门的书店、唱片店逛逛。 尤其如果有旧书市,我则一定前往。在带有霉蒸气的书架中东摸摸、西翻 翻也是种乐趣。有时会找到一、两本意外的廉价好书,有时也会挟着一、 两本可买可不买的书回来。
在春、秋时节,与好友驱车东山看春花、秋叶也是乐事。我最爱目的地并不明确地在山间小路中开车,看两边的野树、野花,看远处的白云、 青山,或者谷底的牧场、农舍。夕阳西斜之后,将车停在路边,面对青山, 虽不知是否“青山爱我”,但如元张可久所说 “我爱青山”却毫无疑问。
夏天炎热,我也爱去看海。我最爱与人类特别亲热的海鸥。它们睁着红红的圆眼,一身雪白的羽毛,在碧海金沙衬托之下格外纯洁可爱。难怪辛弃疾会说 “宝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了。
如果还有兴致,可在海边等到夕阳西下。看一轮红日慢慢浸入海中, 海水由沸腾的钢水渐渐变成一块宝蓝的绸缎,与渐暗的天空连成一片,然后驱车回家。
晚饭之后,打开电视,看几个节目; 或者拾起上午未写完的话题, 再写下去。
星期天,在阿德莱德,不论在家里、园中、海边、山上,还是林间, 都可找得到一个“静”字。有时坐在室内,的确可听到细雨洒地、花瓣跌落 的声音。在这样的寂静之中,如果有了梁实秋先生所说的那种“内心清净” 的心境,就能真正感到了“自我”的存在。
可以说,《南澳散记》中各篇,都是在这种 “静” 的环境和心情之中完成的。可惜的是,我至今并未能够真正变成一朵白云和轻风。世俗的杂事时时来侵扰我的内心平静,将我拉到烦恼之中。在这样的心境之中,真可惜枉有了那么清静的“周末”呢!
一九八八年十月九日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