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卅三章
阿德莱德的治安
(下)
(接上文)我的房子也在城东,因为朋友们都说城东地区较好一点。想不到我 在国外近八年从来没有跟警察打过交道,一搬进去第二天就去麻烦警察了。 虽然此事与治安的直接关系不大,说起来倒也颇有趣味。
我的小屋有个小院,院子用铅皮的矮墙围着,墙外又是一幢较大的 房子,是我的后邻。我搬进新址第二天,正在屋里屋外整理,隔墙院子里 走过一位中年妇女,看见我在院里,就向我打招呼:
“你好! 是新搬来的吗? 你这房子不错,是买的还是租的?多少钱?”
我觉得很奇怪: 西方人一般很少询问对方关于金钱的事,尤其是初次见面,怎么那女人一见我面就那么直问不讳呢? 不过既然是邻居,说不定以后天天会隔墙相见,还是大家搞好关系为妙。于是,我回答了她的问 题,也问了她一些问题,知道她原籍墨尔本,与丈夫离了婚,在那幢房子里住了一年多,是租的屋子。我正想结束闲谈,回到我原来在干的事上去, 她忽然说:
“如果你不介意,我能不能借你的电话用一下?”
我又有些奇怪: 难道她家里电话都没装? 这似乎有点不可相信。但她问得如此客气,我们又是近邻,难道这样的小事也忍心拒绝? 于是我说:
“当然不介意。我搬来这里之前你也常来打电话吗?”
“不,他们......” 她做了一个对我以前屋主不屑一谈的脸色,又继续 说: “公用电话打一个多少钱? 三毛钱吧? 我付你。”
“不! 不! 不用了!” 邻居要打个电话难道我还要收钱? 我当然拒绝。
过了一会儿,她兜到我的前门,站在我的客厅门前,一只手里拿了一枝未点燃的香烟,另一只手里拿了一串钥匙。一进门,她就问我: “你有没有火柴? 借我点个火?”
我说: “我不抽烟,也没有火柴。” 但看她还在东张西望似乎在想证实我房里到底有没有火柴似的。虽然我不太高兴,因为一般有教养的西方 人从来不在没有得到别人同意之前就在别人屋里抽烟,何况我已告诉她: 我不抽烟,然而,既然是邻居嘛,别太苛求别人啦。我说:
“你一定要抽烟,我就点燃煤气让你点烟吧!”
说着,我用点火器点着了煤气灶。
她点了烟,就用起我的电话来。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好人坏人,再说我在面对面跟她说话时似乎闻到一点酒味,决定要防她一脚,于是装作在厨房整理东西。只听见她在电话里左一个“亲爱的”,右一个“宝贝的” 跟对 方闲聊,根本没有重要事,大概是跟男朋友说话。电话打到一半,她又问 我:
“能不能倒一杯水给我?”
我不太高兴,仍从茶壶里倒了一玻璃杯水给她。她喝了一口,对我 说:
“温水? 有没有冷的?”
我很不高兴了,冷冷地回答: “没有!” 不再换水给她,只希望她早 早打完电话离开。她倒不再坚持。
又打了三、四分钟,她总算打完了电话。我松了口气,想: 这下她总可以走了。送她走到门口,她突然站住了问我:
“我的钱包呢?”
我说: “你进来时我并没有看见有什么钱包。你一手拿着一支烟,烟 已抽掉了; 另一手拿着一串钥匙,现在钥匙还在你手里。哪儿有钱包?”
“我记得肯定有钱包,”她坚持,“否则我怎么坐出租汽车来?”
“你坐不坐出租汽车是你的事,我没看见; 我也没看见你的钱包。你进来是打电话来的,现在电话已打完,请你走吧!”我终于忍不住下起逐 客令来。
谁知我的逐客令不灵。她说: “没有找到我的钱包,我不走。”
说着,她回进屋来,在我房间里放着的一个个纸箱里乱翻起来,甚至还想进里屋去看,好像搜查、抄家!
我真光起火来了,一面关上通里屋的门,一面说: “你再这样胡闹, 我要去叫警察了!” 说着,我拿起电话簿,装作要找警察局电话,想吓唬 她一下。
不料,她见我拿着电话本,说: “来,我帮你找电话!”
我知道她是真的醉了,但是除了打电话让警察来将她带走之外,我别无他法。我打电话到警察局简单讲了情况,警察说: 马上就来。
放下电话,我想: 最好用办法稳住她的情绪,以免她在警察来到之 前大吵大闹,打坏我的物品。我拖出椅子请她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乱聊起来。她一边回答我问题,一边在我桌上的一堆信里乱翻。一封信掉到了地下,她弯下腰去拾,一下子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后脑勺很响地碰 在墙上。我倒吓了一跳,生怕她碰得头破血流,等一会她可诬告我打她。 幸亏没有什么,她自己站了起来。
不一会儿,我从客厅的落地长窗中看见两名身材高大的警察来了, 连忙去开门让他们进来。他们到了客厅,看见坐着的女人,就“哦”了一声, 显然是认识她的。于是,也不问我详情,径直直到女人旁边,严厉地说:
“你在这里妨碍了这位先生的生活,如果你不离开,我们就要逮捕你 了。”
那女人并不动,却也不再提“钱包”的事。警察等了半分钟,见没动 静,就动手扶她起身,搀她出去了。临走,还客气地对我说了声: “对不 起!”其实,那女人在我屋里闹事并不是警察的责任,警察更不是那女人的家属,我不知道他们向我道什么歉。
最使我窘迫的倒是警察将女人押出时,我的左邻的一位妇女刚开车下班回家,我搬过来住才一天,那天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邻居,第一次见面就让她看见警察从我屋里押了个女人出去,她会对我如何想法呢! 我连忙 过去跟她打招呼,讲事情经过。她说:
“这个女人呀,我知道,经常喝醉酒!”
原来那个醉鬼还有点名气呢,难怪警察也认识她!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我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因为我怀疑那醉女 人是否找借口来我的屋内看看究竟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或者看看有几个 人住在这里。现在她什么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了,不是趁我上班时可大胆动 手了? 我那矮墙谁都翻得过来,大落地窗也可设法打破或撬开。于是,每天回家我都觉得有可能看到一片“箱翻柜倒”的景象。但过了几周,倒也太平无事,而且不久,那醉女人的身影也不再见到,看来搬走了。于是,我放下了一桩心事。
不过自发生这件有点近乎可笑的事后,我总有种不安全感,窃贼会闯进我家的阴影总笼罩着我的心。何况现在我家已没有房东住在近旁,随时会走过我窗前,替我留心有没有不速之客的闯入了。我最担心的东西是我九年来在南北半球搜集起来的大批唱片、磁带和音响设备。尤其是前者,不但是我室内最名贵的财物,而且如果被偷了之后,即使有了钱也不可能再照式照样重新置齐的了。我室内别无特别值得偷的东西: 简单的家具、用了六年的小电视、衣服鞋袜,即使拿走一些也并不会使我特别沮丧。
考虑了几周,我决定要主动采取安全措施: 买室内财产保险、装安全铁门。保了险,即使偷走的唱片要不回来,也不可能搜集得那么齐全了, 但有了保险公司赔的一笔钱,总会有“东山再起”的资本,心理上也可有点 安慰。在保险公司一问,才知道不能单保唱片,要保就得将屋内一切设施 全保在内,包括地毯、窗帘。我有点不解:
“难道有小偷还会来偷我地毯和窗帘吗?”
那位女职员说: “保险不单为了防小偷,还要防火灾和洪水呢! 有些东西看来不值钱,损坏了再去添置样样都要花钱去买。”
她言之有理; 再说,这是规定,于是只好一古脑儿全保了。不久, 又花了几百块钱装了安全铁门,安全感就增加了不少。
不久发生的几件事,倒似乎证实了我所实施的安全措施不无道理。
那是我父母来南澳不久。有一晚,我们三人出去吃晚饭。像往常一 样,我让母亲把车间门拉上,并不锁住,因为车间内没有特别值钱的东西可偷。虽然从车间可通进后院,但后院中也没什么东西。半夜回来,母亲 发现车间门打开了。我想可能母亲没把门关紧,风一吹,弹了开来。再看车间内,什么都没少,于是大家安心回房睡觉。第二天一早,母亲要清扫院子,发现一把扫帚和一个皮管上的喷水嘴没有了,遍寻而不得。至今我 们仍不知道是谁有胆量打开车间门闯入别人院里,却只有胆量偷价值十多 块钱的小东西。即使在我车间和院里,也有比这两样东西更值钱得多的可拿呢! 不过自此之后,母亲实行了“坚壁清野”政策,连扫帚都用后锁入洗衣房内; 而我,则离开半小时以上就将车间门锁上。
又过了几个月,邻居一个小青年问我院里少了东西没有。他说,昨天听见外边有人声,他没起来看,今天发现院里两个塑料花盆没有了,一 堆泥则干干净净倒在墙角。我跟他过去看看,见地上似乎还有一串脚印。 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那贼会翻墙而入,却只偷值几块钱的花盆。联想我上次失窃的也跟园艺有关,如果窃贼是同一人,倒可跟窃书的“书贼”相比, 也有点风雅不俗呢!
再过了不久,钟医生告诉我,她妹妹所住的房子被人撬进,首饰、 现钱,连微波电炉都被搬走,但电视倒没拿。她当然报了警,警察说: “小偷都这样,故意留点东西,下次可以再来。” 吓得钟医生妹妹从此不敢住在自己家里,而搬到钟医生家去寄居了一段时期,直到后来自己买到了一幢房子 —— 就在警察局隔壁!
在我暗暗为自己已买了保险而高兴的时候,再仔细一想:即使小偷至今一张唱片都没来偷去,我两年中付的保险费已够买差不多二十张激光 唱片(CD)了。这样付十年,损失不跟来一次小偷差不多了吗? 但是, 难道我因为付了保险费,就宁愿来一次小偷,让保险公司赔我损失吗? 当 然不愿。所以看来,不管我着不着偷都已输定了。难怪我告诉学生博我买 保险的事时,博说:
“我才不买保险呢! 偷不偷听天由命,何必庸人自扰!” 看来,或许我也应该这样。(注 1)
(全文完)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日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注 1: 凭良心说,阿德莱德的治安应该说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比起其他大城市来, 比如: 悉尼、墨尔本或者纽约、伦敦。我在这个城市已经住了整整四十年了, 除了文中所说的遗失过一把扫帚和一个喷嘴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丢失过。邮局送来的包裹、邮件,就放在马路边上没有锁的邮筒里,走过的人都可以看见, 但也从来没有被人拿走过。快件送来的大包裹,家里没有人,就放在门口地上, 四十年也没有丢失过。
当然,与其他所有城市一样,治安的好坏也与地区有关: 一般来说,比较高尚一点的住宅区,治安就好一点; 差一点、穷一点的住宅区或者商业区, 治安就差一点。在阿德莱德,东边和东南边的治安,就显然要好过北边和南边的区。山上地广人稀,深门大院多,治安当然就更好了。阿德莱德的房子大多是没有围墙和大门的。有的房子有围墙,也低得一脚可以跨过去; 有的房子有了大门,白天也洞开着,不关,或者根本就没有锁,把机关扳开就人人可以进 院子去。我搬到山上斯陡林镇去后,只要有人在家,大门总是敞开着。有时上 班回家,发现门忘记锁了,却也平安无事。十多年前搬到了刻来佛寺,楼下的汽车间经常停着两辆汽车,白天也基本上不关门的时候多。车间与我平时坐着 的书房离得很远,既看不到,也听不见,但从来没有少过东西。
不过,自从搬到刻来佛寺后,倒发生过一件有趣的小事,可见阿德莱德的治安和警察的处事之道。
2010 年中,我们搬进这栋由一对英国老夫妻设计、建造的房子时,房子 还是新的,因为老夫妻一建好房子,就决定移回英国老家去住了,所以,连花园都来不及做,门口邮筒都没放。我们搬进去后,就去买了一个铁制的、很简单的邮筒,竖在我家的汽车道边上沿马路的地方。我们门口这条马路,除了 local traffic (邻居的车辆),还有散步的行人,根本没人也没车经过,非常冷僻安静。邮筒安好没几天,忽然一天早上,我发现插在泥地里的邮筒不翼而飞 了! 我去两边邻居家敲门问,有没有听见昨晚路上有什么嘈杂声,他们都说没有。在离我家开车五分钟的斯陡林镇上,有一个警察局,于是我就拨了电话, 报了案。当然,我想,这样的小事是没有人会去认真侦查的。打好电话不久,我就去前院扫树叶去了。不久,我看见一辆警察车朝我门口开过,我也没有在 意。不一会,这辆车又开了回来,就停在我家院子门口。我走过去问有什么事, 只见一位警察从车中伸出头来问我:
“你是不是早上打电话报过遗失邮筒的事。”
我答道: “是呀。”
他说: “你看看车子后座上,有没有你的邮筒?”
我透过车窗望进去,后座上放着五六个大小不一的信箱,我家的也在其 中。我谢了警察问他,是哪里找到的。他说:
“我知道一定是昨晚有哪几个小孩子闹着玩的,于是就开车在附近兜兜, 就在你那条街的拐角处树丛里,发现有人扔着的这几个邮筒。”
噢,原来如此! 不过奇怪的是,我们这条街和附近的几条街上,从来没 有看见过有什么青少年在游荡呢! 看来,那晚他们一定不止拔了我家一个邮筒。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哪几个小孩闹的事。不过,自此以后,我在此住了 13 年了,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治安方面的事情。
不管如何,斯陡林的警察只花了一小时就找到了我的邮筒,工作效率也可谓不低吧! 不久,我发现,斯陡林镇上的警察局原来一周只有三天上午是有 警察值班的,其他时间都关门落锁、空无一人。再过了几年,这个警察局干脆 永久性地关门大吉了。可见,这个地区大概治安太好,警察无事可干,政府就 乐得节省开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