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十章
经过公墓时的遐想
上个月的一天,与友人外出,经过离家并不远的一个公墓,我 想起两、三年之前我正在到处看房子时曾来过这一带;我也记得当时 还看中过公墓对面一幢小房子:红的墙,白漆的窗,整整齐齐的树篱, 屋前是个小院子,在十月的阳光下,各色花儿正开得鲜艳。我对那幢 房子很中意,但我的朋友说:在公墓对面不好。结果,犹豫了一下, 让人捷足先登,买去了。可见,也有人是不避讳,或者不怕鬼的。
其实,我也既不避讳,也不怕鬼的。如果让我自由选择,我想或 许我倒宁与公墓为邻,而不愿与不相识又不能很好合作的活人隔墙而 居。与公墓为邻永远不会陷于跟邻居打招呼却又无话好谈的困境,因 为死人决不会从墓穴中钻出来与我说话,弄得我不打招呼是不礼貌, 打了招呼又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可深谈,总不见得每天见了都“今天天 气......哈!哈!哈!”
与公墓为邻也不用担心一大清早会被邻居小青年摩托车的发动 声惊醒,也不用为深更半夜邻居的老爷车“橐橐橐”地开回来会打断我 的好梦而发愁,因为死者再也不会跟任何车辆发生关系了。即使他生 前是赛车运动员、汽车批发商或者各种汽车的收集人,他也已经跟汽 车打完了一生中最后一次交道 —— 让殡仪馆用大而黑的灵车将他送 到公墓去。现在他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墓中,再不用去任何地方了。
与公墓为邻,我也不用担心死者忽然有一天会开起晚会来,弄得 从早到晚汽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滚石音乐或迪斯科舞曲响得震耳欲聋,使我成天不得安宁。死人从坟墓中爬出来聚会的事大概除了法 国作曲家圣·桑(Saint-Saens)在《死之舞》(Danse macabre)里和俄国作 曲家穆索尔斯基(Mussorgsky)在《荒山之夜》(Night on the Bald Mountain)里写写以外,真的是不会有的;而且,即使真有其事,而 死者的聚会又真像音乐家作品里描写的那样,我也会觉得他们的舞曲 并不刺耳,至少会胜过那些现代“音乐”万倍的。
与公墓为邻,我至少不用为不爱卫生、不爱整齐、不爱美观的邻 居的烟蒂、树枝、纸屑会被风刮到我刚才扫干净的门口来而担心;也 不用为邻居不肯花时间浇灌草木弄得草地东一块黄、西一块秃,影响 了周围环境的美观而发愁。死人至少都有一种共同的美德,那就是: 安静,而且整洁。
与公墓为邻,我尽可以将我要听的音乐放到喇叭的限量,也可与 我的友人放声高谈阔论,即便夜深入静也不用担心邻居的抱怨,因为 即使生前最挑剔的老太太,死后也会变得宽容和忍耐。
与公墓为邻,我也不用担心会有好奇心太重的邻居想打听别人的 私事,多管别人的闲事,热衷于“叽叽喳喳”,因为生前最多嘴的婆娘, 死后也会变得麻木不仁、沉默寡言。
与公墓为邻,说不定还会减少失窃的机会,至少那些迷信、胆小 的偷儿们或许不敢在鬼神的众目睽睽之下进我屋子来行窃;至少,他 们或许在进我屋子前的一瞬间会想到生前作了亏心事死后可能会得到 报应。
有人说,“与公墓为邻,你会多么冷清、寂寞!”其实,冷清正是沉 思遐想的必要条件,只要自己的心和脑不如死灰一堆,毫无生气,那 么冷清就不会带来寂寞,而只会带来在别的场合中不会产生的光耀闪 烁的思想的火花。
如果我与公墓为邻,我一定在朝朝暮暮时都去公墓内散步,去休 息。在初升的朝阳的华光之中,或在落日的余辉里,四周空无一人, 只有摇曳的树影、歌唱的鸟儿,一块块高高矮矮、黑黑白白、新新旧 旧的墓碑与我为伴,那是多么理想的遐想的环境。我尽可自由自在地 穿行于墓石之间,或者随便选择哪一块碑石,坐在上面陷入沉思。我 可以想象只有独自一人,也可以想象有千百个男女老少在我周围陪伴 着我。我可以抚摩那一块块光滑或粗糙的墓碑,就像我是在抚摸好友 的肩膀,或者轻拍亲爱者的脸颊。我可以细读每一段碑文,计算他们 在世上度过的时光,想象他们的出身、遭遇和死因。也可以从坟墓的 设计、质量、规模来猜想他们生前的身份、地位和财富。有的人可能 活了近百岁,我可以想象他们死前是如何鹤发鸡皮、老态龙钟;有的 人可能只活了十多、二十岁就英华早逝或玉陨香消,我可以想象他们 在生前是如何英俊健美或者美丽娇媚。不管死者生前在国籍、民族、 信仰、地位、爱好、学识、年龄甚至时代上是多么不同,死后都有可 能肩并肩地一同埋在一片黄土之下。这大概是目前我们在世上可以见 到的唯一平等了。
记得在“文革”之中,我因愤世嫉俗,曾模仿美国诗人朗费罗(H. Longfellow)的〈生活的赞歌〉(A Psalm of Life)写过一首〈生活的挽歌〉 作为对朗费罗的回答,头三节是:
“生活真实而热烈”,您曾对我这样讲,
我却认为您是在说谎;
对于我们来说,
生活正像春梦一场。
各人的命运可以不同, 但他们的结局却完全一样; 不管乞丐还是帝王, 都逃不脱死亡这个最后下场。
生前赚下了沃野千里、黄金万两,
死后也不能带进冥国去派用场;
即使立下丰功伟绩,留下伟大思想,
也会因漫长的岁月而被人遗忘。
最后两句当然是话中有音,别有所指的。没想到有的“伟大思 想”,岁月并不漫长也可以被人遗忘的。
讲到诗,古今中外都有诗人以公墓为题材写诗的,实际上也可以 说这些诗是他们对公墓的遐想,其中,最幽默的可能是苏格兰诗人罗 伯特 · 彭斯(Robert Burns)写过的一组讽刺小诗了,在“文革”中我译过 一部份,现在只能选录一、二:
赞莫斯科诺的威廉·格雷厄姆
“捉贼!”威廉正在断气时听见,
大自然之母在呼喊死神:
“我以后怎能再造儍瓜?
要是你取走了我最优等的模型。”
赞包格海的地主詹姆斯·格里夫
这里躺着包格海的地主, 在死人堆里他想超生: 要是他那样的人也能进入天堂, 那么该死的,我宁愿将地狱欢迎?
赞廷魏特岗的约翰·布什比
这儿躺着约翰 · 布什比 ——
最诚实的人!
欺骗他吧,魔鬼 ——
只要你能!
可见,只要有幽默感,即使面对死神,也可以像彭斯一样幽它一默。
还有人会说,“与公墓为邻,难道你不怕鬼在三更半夜来敲你门!” 其实,如果看过《聊斋志异》,那么你就会知道鬼怪大部份也是善的、 好的,有时甚至是美的、俊的。要是我与公墓为邻,我倒希望下班回 家已有位田螺精那样美貌勤劳的女鬼替我煮好饭、炒好菜,让我坐下 享用;我也希望在挑灯夜读时有个年少英俊的男鬼来伴我夜读,同我 谈古论今呢!宋朝方岳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因此, 在人间找不到知己,谁能肯定,在鬼蜮也一定难觅?
即使闯来一个恶鬼、丑鬼吧,只要有“拒鬼妙方”,也是不用怕的。 记得在哪本笔记 —— 或许是《子不语》吧 —— 上见到一个故事, 说一个读书人到别人都不敢去的、常有鬼怪出现的破庙中去夜读。一 过子时,果然阴风凄惨,油灯如豆,身后来了一个鬼。读书人不动声 色,继读念书。那鬼忽然披下长发,拖出舌头来吓人;读书入也披下 头发,伸出舌头去吓鬼。那鬼忽然又变得血污满身去吓人,读书人随 手用笔墨涂了个大花脸也去吓鬼。最后,那鬼忽然将头摘下,拿在手 中。读书人见了哈哈大笑说:“有头的鬼我都不怕,难道还怕无头鬼吗?” 那鬼听了惨叫一声遁去,以后从此不再回来了。
多年前看过的书,细节不记得了,轮廓总是对的。来了恶鬼,如法 炮制,至少可将它吓退;如果照另外的故事,鬼见了口水会变羊,那么我以公墓为邻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天天有免费羊肉供应呢?
只可惜,我至今在澳大利亚还没有发现有一座像我八年前在纽约 弗拉辛区看见的克西那那座公墓那么漂亮的公墓。克西那的公墓中如 茵的绿草、五月时如雪堆般的绣球花、亭亭如盖的大乔木至今还清清 楚楚地记在我的心上。如果我在这里真找到这样一座公墓,说不定我 真会搬过去与它为邻的。
一九八九年五月九日
于南澳阿德莱德东城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