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廿一章
买书
(上)
我是一个有收藏欲的人,一辈子收藏过不少东西,从小学时就开始 收集邮票。邮票是我平生第一件自己会拿了钱去买的东西。从小父母从来 不给我们孩子零用钱,我们也从来没想到要零用钱,因为一切都已由父母 考虑、安排周全,再要什么,只要开口,父母自会差人去买来,不需要我 自己去商店购买。于是我住在上海长到十一、二岁,尚不懂如何拿了钱去 商店开口买东西,这大概可算是“上海滩”绝无仅有的怪现象。一开始,收 集的邮票也是由父亲陪着去买来;后来收集得多了,自己也敢到上海南京 东路的集邮公司去买,因为事实上买邮票根本不用开口,只需在陈列的橱 窗里看自己要什么邮票,将号码抄下,拿到柜台上,让店员捡出,由我付 钱罢了。
后来进了大学,开始跟国外笔友通信,交换的东西除邮票外,还扩 及到明信片、唱片、画片之类;笔友涉及三、四大洲,十多个国家,四十 多位朋友。到“文革”开始,我搜集了邮票和明信片各十几大册。如果全部留到现在,在目前邮票身价百倍的国内外邮票市场上,是可以值几个钱的。 可是,抄家时被“红卫兵小将”和“革命群众”明撕暗偷、巧取豪夺,我的邮 票损失了一部分。其余部分我偷偷从地上扫起,装在鞋盒中带出,再抽空 理好,居然还在。但自此以后,我完全失去了集邮兴趣,再也不收集了。 最使人不可解的是,我因收集邮票等物与国外来往那么密切,竟然在随便 可将人投入监狱去的时代没被人打成“特务”、“间谍”,真是不可思议的奇 迹!其实,当时也有人提到此事,但我“以不变应万变”,镇定自若,岿然 不动,听其自然。结果,一丝微波不但没有掀起大浪,还很快平息下去了。(注1)
记得儿时有一本丹麦名漫画家画的连环漫画《父与子》,其中一组曰“拒 盗有方”:画着这对父子正在玩耍,忽一盗持枪至,以枪威胁,要父子交 出钱来。然而父子两人装作视而不见,照样竖蜻蜓、发虎跳,玩得不亦乐 乎。强盗在旁喊叫、顿足、暴跳,最终只好无可奈何地离去。那组漫画我 一直印象深刻,“文革”中我试用此拒盗妙法,居然成功。这是我生平一大 快事,因此不管与我此刻所写的题目切与不切,都要记在这里。
在差不多与集邮同时,我也集过一点火柴商标、钱币,但那都是一 时兴趣所致,没有集邮那么正规、持久。在中小学念书时,我有一时期还 对收集昆虫及植物标本感过兴趣,也找了一些药水和小瓶子来装金龟子、 天牛和螳螂,还拿了父亲书房里雪白的进口道林纸来钉和夹植物标本。但 不久收集标本的热情就冷了下去,那时收着的标本当然在变乱中丧失殆尽。
进入大学之后,我开始搜集西方古典音乐唱片,后来扩大到磁带、 激光唱片,而且这股热情至今不衰。关于这方面内容,我已在本书第十二 章中专述了,在此就不再重复。搜集唱片比起我搜集邮票、钱币、火柴商 标、动植物标本等等都延续得持久,但开始得也晚得多。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搜集唱片要较多资金投入,非有自己独立的经济能力不可; 而收集别的则可“小本经营”,至少开头可以如此。
而我一辈子中最早开始搜集,而且始终细水长流经久不息的东西, 倒要算书籍了。回想起来,我搜集书籍从来没有收集邮票、唱片或其他东西时 (尤其是一开始时) 那股冲动的热情,我甚至记不起来究竟是怎么开 始买起书来的。但是,或许正因为没有那股冲动,我的买书欲也就可以持 续几十年而不间断。这大概是南朝梁国萧绎在《金楼子·戒子篇》中所谓 的“物速成而疾亡,晚就而善终”吧。
爱买书当然是跟爱看书相关连的。而这两者就我而言又都是受了我 父亲的影响。我父亲从杭州买书一直买到上海,一辈子不知买了几万册书。
母亲一直埋怨说家中到处是书,弄得杂乱无章; 还说别人不买书,不照样 也著作等身。我从小看在眼里,也听在耳里,结果听的抛在脑后,看的倒记在心中了。
父亲在我们几个孩子一出世时就开始给我们买儿童书了。从我有记 忆开始,就记得在母亲或女佣的手中看有画的小孩书。父亲买那些儿童书 一定是成套成套购买的,因为我记得到我十二、三岁时,还在父亲书房的书架上积满灰尘的旧书中,不时“发掘”出一牛皮纸包一牛皮纸包的儿童书, 是商务、中华或者良友、开明书局印的,封都没有拆过。一定在买时我们 还太小,不会看书,买来放在书架上想等我们稍大再看,不料一搁就搁了 十多年,忘记了。而我们那时每发掘出一包书来,总有一种发现一片新大陆的喜悦。
到我自己开始买书,大概已是念初中的时候了。那时正是五十年代 初,与苏联关系正热络,于是我买了也看了不少苏联青少年读物,那是我 父亲藏书中所没有的,只得自己买。回想那时看书速度真快呀,记得八百 多页、两寸多厚的《青年近卫军》,可以坐在沙发上用一个星期天看完。 有时买到好书,我与妹妹或几位就住在隔壁,年龄相仿的堂叔叔、堂阿姨抢着要看,于是就用每人轮流看一章的办法,一下午看完一本书。那时买的书倒真的本本都看,不是为藏书而买。
后来稍大之后,也开始买英美和欧洲大陆各国的文学作品。那时候国内出版界的确出了不少好书,我又念的是中文系,买书、看书是名正言 顺。但是印象中,当时中国的古典和现代文学作品我是几乎不买的,因为 古典的我父亲都有,不用买;现代的,我不感兴趣,不想买。但因为买的、 看的都是外国文学作品,倒渐渐形成了我崇尚西洋文学、轻视本国文学的坏倾向,至今后悔莫及。
我的买书,主要是为了看书,而不是为了藏书,因此对版本之类是并不在意的,也没有收集邮票时或者收集唱片时那种非要买到某一本才罢 休的热情。所以,我收集的书的数量也不多,到文化革命开始,也只不过 满满两玻璃书橱,上千册而已,还没有我现在的藏书多。 (注2)
待到“文革”初期全家扫地出门之后,书橱没有了,书也没有了。一 开始,因为我家的书实在太多,革命小将干劲再大也一时难以搬走,只好 全都封在老屋中。后来我也成了“革命群众”的一分子,就进老屋去搬一些 衣物。父亲的书看不懂,也搬不动,就搬了一、二百本自己的。拿来后斗 室之中容不下,只好一部分寄放到好友夏君处,(注3)另一部分用旧报纸包好像地雷似的埋在床底、垫在箱子下。那时再买书已是不现实的奢望,好在当时除了出版几本红皮书,也并无什么新书会引起我去买的欲望; 再说,当时家中所有的钱只够吃饭,也顾不上买书。
到“文革”后期,有一阵上海外文书店忽然卖起外文旧书来了。当然, 书是不公开卖的,鬼鬼祟祟地放在不挂牌的二楼,要凭工作证才可进去。 那时,我正在大译英美诗歌。起初,英、美原诗的来源只是以前出的教科 书。后来,我也托友人从香港、美国寄过诗集。现在在上海居然可以买到英、美原版书,我当然喜出望外。有一时期,几乎每个星期天的上午我都 是在外文书店二楼度过的。那时该书店出卖的大多是三、四十年代出版的 版本,大约是抄家得来后,最好的一部分给图书馆或“近水楼台”者先占去了,剩下的毁掉可惜,于是就出卖,回收一点人民币。书价不贵,内中也 不乏好书。记得有一次买回一本本世纪初出版的《英诗集锦》(The Golden Treasury),拿回家一看,扉页上竟有黄自的英文签名。黄自是中 国著名现代音乐家,一九 O 四年生于上海近郊川沙县,曾在柏林大学、耶 鲁大学深造,回国后在上海音专任教,谱写了不少歌曲,名噪一时,可惜天不假年,一九三八年去世时仅三十四岁。我得到的那本诗集显然是黄自 在欧美所买,书上还有他的勾划,可能是他在决定将那些诗谱成曲时作的记号。这是我所购书中最有历史价值的一本书。
书购得多了,房间却仍是那么大小,于是只好充分发掘空间。我将 三张大方木凳子叠起来,将书放在凳子中的空间,倒也像个小书架。后来, 书渐积渐多,又加叠了一张方凳,叠得比人还高了,居然可放两、三百本 书,周围再围一布,不让人看见里面藏着的“封、资、修”。 (未完待续)
注 1: 关于我在六十年代与国外笔友通信、交换邮票、明信片的经过,我另有长文 《我与笔友的故事》叙及,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在网上找到: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789/202210/1002.html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789/202210/1985.html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789/202210/2759.html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789/202210/3603.html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789/202210/4626.html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789/202210/5785.html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789/202210/6865.html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789/202210/7803.html
注 2: 我从未统计过我买过多少书。退休时,我的办公室里有 7 个书架,放的大部分是 专业参考书。我家里有 9 个书架,除了一部分参考书外,大部分都是闲书,与 我的爱好有关。退休时,办公室的书,我基本上都送给了大学图书馆;还把家 里的书也拿了一部分搬到大学送给了图书馆。现在家里还剩七个书架的书籍。 其实,在网络发达的时代,我发现,很多参考书已经没有很多用处了,尤其是 对我这种退休人员而言。所以,我很后悔退休时没有把更多的书送给大学图书 馆。
注 3: “文革”时,同学夏君家没有抄过家,所以,我就把偷拿出来的文学书籍,尤其是 外国文学作品,都放在他家。谁知他弟弟把这些书拿出去借给他的同学、朋友 看。书一借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结果这批书几乎全军覆没,很少剩余下 来。不过,说不定,这批流出去的书,在社会上撒播了文化的种子,教育了部 分年轻人,也算做了一点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