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十七章
节日剧场
记得以前在国内教学生写文章时,总对他们说:越熟悉的东西越容 易写,也越容易写好,因此,写文章要拣自己熟悉的题材。
阿德莱德的“节日剧场”(Festival Theatre),我每年平均要去十五、 六次,六年中已去了近百次,不能算是不熟悉了。但现在提起笔来要写, 倒觉得文思枯竭,无从下笔。可能越熟的东西,有时也越会熟视无睹的。 说起我跟节日剧场的关系,可以一直“追溯”到我到达南澳的第一天。那天 傍晚,等南半球夏季的暑热消除了一点儿,经过几小时的睡眠,我也消除 了由于南北、东西半球时间和季节的颠倒而带来的疲惫,就走出住处,到 这刚到达不足半天的城市去“探险猎奇”。
走了不到十分钟,在一片碧绿的大草坪对面,就出现了一个白色的、 巨大的立体几何形体。一开始,我还弄不清这是一座建筑物、一个纪念碑, 还是只是一尊艺术品。走近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一座剧场,是一个艺术中 心。后来,我了解到它的全称是:“阿德莱德节日中心”(Adelaide Festival Centre)。
自从那次邂逅之后,我就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为它的常客,几 乎每个月都要去拜访一次。
我喜欢这个剧场,其主要原因自然是因为我喜欢音乐。而那座音乐 厅,当然是演奏或聆听音乐的必不可少的场所。六年来,阿德莱德交响乐队每年十场的音乐会都在该音乐厅举行。记得是一九八四年吧,演奏完该 年最后一场音乐会,观众已徐徐走出大厅之时,只见大厅正中蛛网形顶架 上突然放出几百只彩色气球来,飘飘然降落到观众座上。还未走出门外的 观众都回身去拣气球。我正好也走在最后一批出场的观众之中,于是也拣 了一绿一黄两只气球回来,在房里挂了一个月才走气瘪掉。自从那次之后, 我在每年末次音乐会结束时,都故意慢慢走出厅内,盼望再拣几个气球来, 但结果均未遂愿。看来那种傻劲倒可与“守株待兔”的农夫相比。
也是在这个音乐厅中,我听到了不少世界第一流的乐队和乐师的演 出。俄国钢琴家阿什凯纳西(Vladimir Ashkenazy)是我最佩服的钢琴家 之一。我在六十年代初,就从苏联的杂志上知道他得到国际最有权威的钢 琴比赛——柴可夫斯基比赛(第二届,一九六二年)的第一名。后来,又 在上海音乐书店买到了他的一套唱片——李斯特(Liszt)的高级钢琴练习 曲。阿什凯纳西在灌那套唱片时刚得头奖不久,只有二十多岁,风华正茂, 演奏得富有个性。我十分珍重那套唱片,可惜后来它们也成了“文化革命” 的殉葬品。直到一九八四年阿德莱德艺术节,我才亲眼看到阿氏的演奏。 那时,他早就移居冰岛,并且组织了自己的交响乐队——“好乐乐队” (The Philharmonia Orchestra)。那次艺术节上,他带来了全班乐队,自 己既任指挥,又兼独奏,分五场,在一周之中,演奏完全部贝多芬的九首 交响乐及五首钢琴曲。幸亏我订票订得早,否则两千个座位的音乐厅内, 早轮不到我去占一席之地了。虽然在短短几天之内见他演奏完这十四部音 乐巨作有点精疲力竭,甚至显出一点儿力不从心的样子,但看着他一会儿 坐在琴前低头专心弹奏,一会儿又抬头指挥乐队手舞足蹈的忙碌相,倒也 有“一饱眼福”之感。
除了阿什凯纳西和他的乐队,我在“节日剧场”中还聆听了苏平 · 梅塔 (Zubin Mehta)和以色列好乐乐团(The Israel Philharmonic Orchestra) 的演出,斯凡特拉诺夫(Y. Svetlanov)和苏联国家交响乐队(The USSR State Symphony Orchestra)的演出,乔治 · 索蒂爵士(Sir George Solti)和芝加哥交响乐团(Chicago Symphony Orchestra)的演出,以及亚胡提 · 梅 纽因(Sir Yehudi Menuhin)和皇家好乐乐团(Royal Philharmonic Orchestra)的演出。苏平·梅塔也兼任纽约好乐乐团(The N.Y. Philharmonic)的指挥,这点,我在纽约时已经知道。但迫于时间和金钱, 那时未能去听一次演出,直到在南半球才亲眼看见梅塔如熊一般粗壮的身 躯,在台上指挥乐团奏出千军万马般的洪亮乐音来。梅塔先生额上汗流如 雨,转动颈脖时,我真怕他的汗水会飞溅到乐队队员的脸上去。
苏联国家交响乐团的唱片,我在国内就买过不少,但近二十年不接 触任何苏联音乐界的消息,我连其指挥斯凡特拉诺夫是谁都未听见过。这 次在“节日剧场”中聆听两场他们的演出,倒真大开眼界。乐队音色纯厚, 演奏柴氏的序曲和莫索尔斯基(Mussorgsky)的名曲“图画展览会” (Pictures from an Exhibition)时,乐声如排山倒海,连整个屋宇都摇动 起来。那位指挥也有君王的风度,乐谱架上装上一个小小的风扇还不算, 演完一曲,架上的乐谱都是由正对面的中提琴手站起来用双手恭恭敬敬替 他换的。
芝加哥乐队和乔治 · 索蒂更是世界数一数二的乐队及指挥,那次他 们演出了马勒(Mahler)的第九交响乐。乐队音色细腻、悦耳,七十多岁 的索蒂连续指挥一个半小时,中间没有中场休息,只是在一、二乐章之间, 背对观众在乐队的一张小椅子上坐了片刻而已。
梅纽因是古典音乐界的活跃人物,不但常灌唱片,而且电视、电台 上也常常出现。但他到底已是古稀之人,那次与皇家乐队的演出及最近在 “节日剧场”开的独奏音乐会,都已老态毕露。但梅纽因爵士清癯高雅,风 度犹存,在台上俨然是音乐的化身。观众被他的精神所感动,都纷纷起立, 一再鼓掌致谢。
同样在这座音乐厅中,我也听过希腊神童斯考洛斯(D. Sgouros)、 音乐奇才波戈莱利奇(Ivo Pogorelich)及钢琴大师拉查 · 波曼的钢琴独奏 会。前二位我都有专文介绍,这儿不再赘述。至于拉查 · 波曼(Lazar Berman),我觉得音乐会节目单上所说“他是只有霍洛维茨(Horowitz) 才能与之相比的钢琴家”,并没有丝毫夸张。他在琴上弹出第一串音符, 我就听出了与众不同之处,这是只有俄罗斯人才有的浓重的草原和黑土的 气息。在波曼的指下,钢琴都能发出俄国黑熊的吼声。波曼本身是悲剧的 化身,他自己说,年轻时大战在他心灵上留下的创伤太深,至今磨灭不掉。 据说他在音乐会上从来不笑,即使在谢幕时也只是拖着沉重的步伐,抿着 嘴唇严肃地点点头而已。但那天,我倒见到他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喜欢这个剧场的另一个原因是它的环境。“节日剧场”位于北阿德 莱德,我一直认为那一带是全市最美的一角。每次有朋友从别处来,要我 带他们去参观市区名胜,我总是首先就建议他们去剧场周围看看。由我的 同姓老祖宗徐霞客的一句名言:“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我 就编出一句常对别人说的熟语:“不去北阿德莱德,就等于白来阿德莱德; 不去节日中心,则等于白到北阿德莱德!”
“节日中心”的整个建筑群位于城市的北边,离市中心只不过十分钟 的路程。实际上,市区那簇高楼正倒映在剧场巨大的棕色玻璃墙上。近城 市,却并没有破坏“节日中心”的艺术美及恬静,因为它的周围不仅有一大 片一望无际的绿树和草地,而且还有一条托伦斯河,蜿蜒而过剧场的西北 边。
“节日中心”的建筑群由三个巨大的、纯白的、立体几何形的屋顶构 成了它的主体。由于这一带地势因一个山坡而微微有一点倾斜,加上屋顶 的面积占据了整个建筑群相当大的比例,所以远看过去,只见碧绿碧绿的 草地中三个白色几何体高高耸起,与周围的自然环境融合在一起,那么相 称和谐;而与附近的高楼大厦,又相映成趣。
只要天气晴朗,在南澳明媚的阳光下,每天都可见剧院周围的绿草 坪上,儿童在追逐,老人在散步,年轻人在慢跑,在晒日光浴,情人则相 偎在一起,窃窃私语;白色的海鸥也安详地在人前人后踱步,给整个环境 增添了和平宁静的气氛。
一到晚上,建筑物四周的电灯都亮了起来,几盏弧光灯在墨蓝的夜 空的背景上映出乳白色的大厦的几何形体。不远的托伦斯河上有一个高高 的喷泉,喷泉底座有变色的灯光,把喷出的水柱照成一片彩色的雾。河彼 岸则是我第一天到南澳在飞机上看到的圣彼得教堂,也被墙角的强光灯照 得如神话中的宫殿。把整个“节日中心”称为“艺术之宫”,我看是当之无愧 的。
我有时也在休息日到剧场前的草地上躺一会儿,看河上的赛艇,看 草地上休憩的人群和海鸥,也欣赏整个“节日中心”的建筑。而晚上,我则 在这儿看见过一次生平最满意的焰火。那是一九八四年艺术节结束那天。 我听完音乐出来,只见成百人都抬头望着天空,原来那天有焰火。我也就 站在平台上看了半小时,只见五彩缤纷的火花向我们头顶洒下,确实壮观。 今年二百周年国庆,我与母亲也去原处等焰火;谁知今年移到两公里外的 一个公园去放了,当然我们就看不到那种壮丽景色。至于喷泉,我在傍晚 时分来到河边,坐在长椅上静观过几次。有时四周一片静寂,除了几只黑 白大喜鹊在高声啼鸣,就只有水柱变成水花洒落水面的沙沙声。只要不回 头去看市区灿烂的灯火和几十米外来往车辆的灯光,我是不会相信那是在 都市之中的。记得有一年,墨尔本的好友麦克斯来看我,我们俩就在一个 闷热的初夏的傍晚,坐在喷泉前长椅上谈了很久、很久。
我喜欢这个剧场,当然也因为剧场本身的结构、装潢、安排和设施。 “节日中心”这个建筑群,具体来说,包括一个有近两千座位的“节日剧场”, 一个有六百多座位的“话剧院”,以及一个有三百五十个座位的“宇宙剧院”,分别笼罩在一个大一点的以及两个小一点的屋顶下。三个屋顶之间正巧有 一个“天然”形成的“山谷”,于是建筑师巧妙地将这一空隙建成了可以容纳 一千二百名观众的露天剧场。此外,建筑群中还包括室内、室外的艺术展 览馆,三个不同级别的餐厅、咖啡馆、一个可供五百至一千二百人开大型 宴会的宴会厅。观众休息处中,不但有专卖各种酒类、饮料的“吧”,而且 还有一个小书店,专门出售有关音乐及表演艺术的书籍、杂志、画册、乐 谱、唱片和纪念品。连“节日中心”的烟囱都做成一个个彩色的图案体。一 开始,我看见那些高高低低的彩色积木柱竖在广场上还百思不得其解呢。 直到有一天看见它们的顶部冒出了淡淡的青烟,我才知道它们原来是烟囱!
我去“节日中心”是为了听音乐,当然最常去的是那个最大的“节日剧 场”。这座音乐厅的观众席共分三层,近两千张铺着朱红绒布的软椅以坡 度和缓的梯形排列在厅内。座位之间的距离适中,进出时不用让人曲腿相 让。舞台前有一个可容九十名演奏人员的乐池,不用时,乐池的地面升起 到观众席的高度,可供增设成百个座位;升到舞台的高度,则可扩大舞台 的表演面积。舞台上,可以容纳一个百人大型乐队,再加一个两百多人的 合唱团。舞台后壁是棕色的板壁,移开之后,就可以见到一座巨大的管风 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可以移动的管风琴。根据需要,风琴可改变位置, 演奏人员也既可在台上,又可在乐池中演奏。剧场中各种现代化的设备, 使它适合于任何种类的舞台演出、实况转播及现场录音。最奇妙的可能要 算是整个剧场的墙壁了。为了吸收回音、增强音响效果,剧场的整个内壁 全部用一小块、一小块的硬木不规则地镶嵌而成。深巧克力色凹凹凸凸的 墙壁,与朱红色的幕布、地毯、座椅,构成了富丽端庄的效果。
每次开音乐会时,在场外休息处的墙上,总挂着不少艺术品,供观 众欣赏或购买:有大幅的油画、水彩画,也有摄影作品、图案设计,甚至 工艺品。在音乐会前后或中间的休息时间,观众可浏览这些作品,既得听 觉的美的享受,又得视觉的美的享受。
如果有观众因迟到而不能半途进场,则可在休息处沙发上看场内闭 路电视转播,等第一个节目完了再进去。
说起这个剧场的历史,还得回溯到六十年代末期。那时,因为阿德 莱德人口的逐渐增加,原有的剧场建筑已不适合民众文化娱乐的需要了, 所以州政府决定考虑建造一个现代化的剧场。后来,又因为考虑到两年一 度在阿德莱德举行的世界性艺术节的需要,就将计划扩大到建造一个综合 性的艺术中心。我到阿德莱德的头一年(1983 年),正好是“节日剧场”建 成十周年。在庆祝建馆十周年的纪念活动上,州长班农亲自切开一块数十 英尺见方、中间还有一座“节日中心”模型的大生日蛋糕。全市居民,人人 均可参加庆祝活动,参加者人人可分到一块生日蛋糕。后来,我将那件事 告诉一位中国来的留学生听。他说:
“这样的事在中国绝对行不通。如果在中国有那么大一块蛋糕免费供 应,一定会有人带一把锄头去挖一锄头蛋糕抱回家去慢慢吃!”
我听了大笑了好一阵,想:这倒可以写进柏杨《丑陋的中国人》中 去。
六年来,阿德莱德的“节日剧场”给了我无数次的音乐享受,我想我 将会把它铭记心中。如果有朝一日我可能会远离此地,“节日剧场”纯白的 建筑及它给我生活上带来的欢乐,却是永远不会磨灭的。(注 1)
一九八八年八月七日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注 1: 很可惜,最近几年,阿德莱德交响乐团的音乐会改到市政府大礼堂去举行了, 南澳歌剧院的歌剧演出,也常在市中心的歌剧院举行。我不很清楚什么原因, 这座节日剧场近几年来演出不多。很可能,与卖座率有关。节日剧场场子最大, 要是卖座率不高的话,演出单位会赔本,所以改到小一点的剧场去从经济效益 上来看最合算。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