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十二章
买唱片
(上)
(接上文)但是纽约到底是“音乐之都”。没有时间和金钱去音乐会,总也还可 以去唱片店买唱片、磁带。在纽约住了不久,我就在住处附近发现了一家 叫 Sam Goody 的唱片店,店门上大言不惭地写着:“全球最大的唱片和音 响器材经销处”。我无法证明这是句牛皮还是句实话,但在纽约我发现过他们有好几家大分店,而且常有“大减价”(sale),看来至少讲的不完全 是谎话。那时我不知道今后会在何处定居或长居,唱片搬动不易,所以在 美国期间我只买盒式磁带。我的第一卷立体声盒式磁带就是在那家“世界 第一”的唱片店中买的,虽然我买的是店里最便宜的廉价货,而且我那时 连一架立体声录音机都没有!
我在纽约常去的另一家唱片店则是叫做 Barnes & Noble 的大书店, 有人告诉我那是“世界最大的书店”。不管是真是假,至少直到今天我从来 没有看见过有比那家书店更大的书店了。光在纽约第五大道附近,我就找 到过这家书店的四、五家分店,尤其在第十八及四十八街附近那两家,连 地下室有四、五层楼,真是书籍的汪洋大海!那两个分店都有一个专售古 典音乐的部门。每当星期四下午 —— 我唯一的空闲时间,既不上课,又 不做工 —— 在小店里吃了午餐,就沿着第五大道由北至南慢慢逛去,常 常在那两家书店看书、看磁带,消磨时间。记得从厨房里那架已作了蟑螂 窝的收音机里听到了布鲁赫的《苏格兰幻想曲》后,我对布鲁赫大感兴趣, 从书上发现他写过九部小提琴及乐队合奏曲。我在上述书店中把这九部曲 子全都找到了,一共是四卷盒带,荷兰 Philips 公司灌制,每卷八、九块美 元,那时对我来说不是一笔轻易可花掉的小数。我每次去书店,总要将这 四卷带子抚摸一番,结果买回的却是便宜得多的别的音乐。直到在纽约工 作了近一年,积了一点余钱,才下了个狠心,分四次将那九部乐曲买齐。 那些盒带,是我在纽约期间最贵重的音乐收集品,至今我仍珍藏着。有一 次,在夏威夷我得了感冒,外面暮色昏蒙,我迷迷糊糊躺在床上,也不开 灯,对着窗外昏暗的天空婆娑的树影,连续播放布鲁赫那九首甜蜜而又忧 郁的乐曲,纽约的情景又历历在目......
当然,一般来说,我在书店买的磁带总是最最便宜的。每个星期四 黄昏,踏着暮色慢慢踱回家中 —— 不用赶着去上课,又不用赶着去上工, 腋下还夹着一两盒音乐磁带,走进地下室,扭开电灯,先不忙做饭,而将 新磁带放进简陋的小录音机中听一会儿音乐,那倒也足以将一周积累的疲劳都一扫而净的。有时,躺在暗无天日的小天地中,闭上眼睛,任音乐在 我耳旁回响,我会暂时忘了身在何处,而进入音乐创造出来的另一个更美 的世界。
离开纽约,到了夏威夷。开始一段时间我没有买很多磁带,因为找 不到价廉而物美的唱片店,我还以为我的收集活动会就此中断。想不到一 个偶然的机会,与我同住的一位马来西亚学生替我发现了一家叫“宝塔唱 片店”(Tower Records)的大店,就在火奴鲁鲁市中心附近。后来我知道, 这家商店是西美洲一家连锁商店的分店。我去旧金山旅行时到过他们的另 一分店,比夏威夷的分店要大得多。我一生中从未见过有如此之多的唱片 陈列在一起,光古典音乐部分就占了两大间店堂,不但有西欧、美国的, 甚至有东欧的。我看得眼花缭乱,不知所从。虽然夏威夷那家没有旧金山 那家大,对我来说,也是心满意足了。古典音乐的磁带及唱片摆满了专门 的一房间。最吸引我的是那家店的“大减价”,几乎每月都有某种牌子的唱 片及磁带以特殊价格出售。这种减价还未结束,另一种牌子的减价又开始 了。那时我住在离市中心一小时公共汽车路的夏威夷卡,为了不错过大减 价,我几乎每周周末都要花两、三小时到“宝塔唱片店”转一次。那时我已 买了一架较好的立体声收录机,生活也比在纽约时稳定,所以购买磁带也 开始注意质量,一般非名牌的不买。就这样,在美国三年积起了三百多盒 盒式磁带,来澳洲时全设法运了过来。
在国外买唱片,我是在南澳开始的。我之所以从收集磁带改为收集 唱片,主要原因当然是因为唱片的音色远比磁带要佳,而且保护得好的话, 很多年都可保持很好的音色。另外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我在这儿的经济和工 作情况相对来说都比在美国要稳定得多,我不再考虑今后如果搬家,唱片 如何搬动的问题了。再说,在南澳,唱片中可选择的范围要比磁带多上十 多倍。
来南澳之前,我“夜郎自大”地认为自己在古典音乐领域中已见多识 广了;来了南澳,音乐会越听越多,唱片、磁带越收越多,我才意识到原 来过去熟悉的音乐范围不过是贝多芬到德伏夏克(Dvorak)或柴可夫斯基 这短短一百多年而已。即使在这么短的历史时期之中,我也只了解交响乐、 协奏曲、小提琴、钢琴等几种最普通的乐曲形式。我对海顿(J.Haydn) 和莫扎特(Mozart)一知半解,而对巴哈(Bach)则几乎一无所知;在 近代作曲家中,我对西贝柳斯(Sibelius)和马勒(Mahler)只有到夏威 夷才开始接触。
刚到阿德莱德不久,我开始迷上了莫扎特和马勒。以前我认为前者 的音乐太“孩子气”,而后者则太庞杂繁琐,难以理解。后来一旦迷上了他 们的音乐,我的偏见就一扫而空了。记得在南澳的第一年,我就买来了一 盒十六张的马勒全部十首交响曲,又开始收集霍格伍德(C· Hogwood)和 他那全部用仿古乐器演奏的全套莫扎特交响乐(七大盒)。那一年上半年, 我主要用来写我的硕士论文。莫扎特和马勒的交响乐是我写作时的侣伴及 背景音乐。他们的音乐帮助我保持心灵的平静,思路的敏捷,精神的集中, 灵感的涌现。所以,我曾开玩笑地对别人说:如果我要在论文扉页上题献, 我将会写上:
献给 莫扎特和马勒
—— 是他们的音乐给了我灵感和毅力
后来,我又爱上了室内乐,爱上了单簧管的乐曲,爱上了大提琴。 我曾打算收集齐全部室内乐作品及单簧管和大提琴的作品。后来,我知道 这是一个愚蠢的想法,就像一个人夸下海口说要把太平洋的水吸干一样可 笑。但我目前仍在大量收集上述三类作品,而且可以自豪地说,在上述范 围内不但收到了不少热门曲子,还找到了不少冷门货呢!
实际上,买唱片的乐趣有时并不在于买到某种唱片本身,而在于等 待、期望和寻找之中。很多人都有这种经验:在期待假期来到时,往往比 真正得到假期更愉快。因为真正得到了假期,倒反而会因考虑假期后的工 作和学习而扫兴。为了要集齐某位作曲家的作品或某套作品,我必须经常 跑唱片店,因为不少好唱片一犹豫就会“稍纵即逝”,我有这方面的经验教 训,有的甚至会“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五年前在一家唱片店中见到海顿的 全部四重奏曲,就因为犹豫了几天失去了机会。虽然后来一盒盒在别的店 中买到,但至今仍缺两、三盒。而我往往又有“好大喜全”的脾气,于是, 缺了的乐曲就像看到穿着有了破洞的衣衫那么不舒服,总想补全它,于是 就这样东搜西寻找个没完,因此也就其乐无穷。
在最近几年中,我去得最多的一家唱片店倒是叫 Ray’s 的旧唱片店, 那是我偶然发现的。那家店的规模当然无法与美国那些大托拉斯比,甚至 比不上一般大唱片店,但他有一边专门出售古典音乐唱片和磁带。他们的 唱片成色新,质量高,价格公道。有时全新的或当年出版的唱片竟以市价 的一半出售。因为离大学近,我每周至少去光顾一次,有时甚至去两、三 次,所以店主早就注意我这南澳绝无仅有的黄脸古典音乐迷了。我的不少 唱片都是在那儿买来的。尤其是激光唱片流行之后,再买新的胶木唱片就 没有意义了,但花几块钱去买一张不常听却值得保存的、或者已很难买到 也不可能再翻录的旧胶木唱片,却是一件合算事。因此,我跑那家店跑得 更勤了。(注 3)
目前,我的唱片收藏和音响设备,与二十五年前的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但我不会将尚保存在上海的那二百多张“虎口劫余”的旧唱片扔掉,因为那些旧唱片所代表的一段生活及经历就如我的青春一样,不可复得了! (注 4)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注 3: 近年来,胶木唱片又在一些发烧友中流行起来了,因为胶木唱片的音色温暖、 细腻,好过激光唱片。还有的发烧友买了几万、几十万的音响设备来与胶木唱 片配套。我倒觉得这种做法有点重物质(音响设备)轻内涵(音乐本身),本 末倒置了。
注 4: 随着网购的流行,我以前经常光顾的那七、八家唱片店也一家接着一家关门大 吉了。我最喜爱的 Ray’s Records 和 John David’s Records 也关闭了。据我所知, 现在在阿德莱德要买旧唱片和 CD,可能只能到仅有的几家旧唱片店和旧货店去 找了,但是,那些店一般都只卖流行音乐,很少能见到古典音乐。不过,实际 上,我也很早就开始转到用网购来买 CD 了。英美,甚至法德、比利时、意大 利,都有一些非常好的古典音乐 CD 网购商店,品种既多,价格也远比澳洲的 便宜,即使加上邮费。尤其前几年,澳币竟然超过了美金,我就趁机买了许许 多多想买的 CD。不过,近年来,想买的音乐作品基本上都买到了,我的听力也 大大下降,所以,不但 CD 买得少了,连音乐都听得很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