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十一章
听音乐
(下)
Festival Theatre
(接上文)然而,要说我真正进入音乐的殿堂,我想还得从到达南澳算起。因 为在这六年中,我每年总要听四十多场音乐会,还不算听自己收集的唱片。 到达阿德莱德后,我在第一天就与那座白色的几何形节日剧场邂逅。第一 周,我就去剧场索取了音乐会的安排计划,并订了全年的票。
阿德莱德的古典音乐生活在这几年中很有规律:两年一度,在三月 中、下旬有一次艺术节,一般总有欧美比较知名的音乐家或乐团来参加, 我大概会选听十场左右;阿德莱德交响乐团一年有十场音乐会,除了一位 主要指挥之外,每年总从别州、别国请一些指挥或独奏家来参加演出;南 澳歌剧院一年有四、五场歌剧表演;澳大利亚室内乐队每年五月至九月也 有六至八场音乐会;最精彩的一套音乐会则要算 Musica Viva 的一年八、 九场音乐会了,表演者大多是三、五人的重奏团,来自世界各国,而且都 有第一流的名望和水平。除了上述有规律性的常年音乐会之外,每年还有 几场额外的独奏会或第一流的乐团的演出,我一般每场必到。至于每年的芭蕾演出,我则只去过一次,因为我宁愿“听”音乐,而不想“看”音乐。音 乐是纯听觉的享受,有声音已经够了,何必再“画蛇添足”。(注 3)
阿德莱德有好几个音乐厅,可供开各种音乐会之用。一般大型交响 音乐会及著名独奏家的独奏音乐会总在可坐二千人的节日剧场举行。有时 州总督也出席,于是乐队在正式演奏前就得演奏英国国歌“主佑女王”,全 场观众都自动起立。我注意到也有少数几位观众在座位上稳坐不动,可能 是“反英派”。我却并不认为在奏国歌时起立就会有损于我做人的尊严。而 澳洲总理倒似乎并没有总督的排场。一次,去看芭蕾舞《天鹅湖》演出, 我与朋友施君在楼梯口与一面孔很熟的人擦身而过,再回头一看,那人原 来即是霍克总理,在与班农州长等人讲话。(注 4)
Her Majesty's Theatre (Opera House)
南澳歌剧院的演出则一般都在有小小的红丝绒座位、黑色镶金边的 墙壁的歌剧院中演出。Musica Viva 及其他较小型的音乐会则在市政府礼 堂(Town Hall)中举行。那里座位实在太不舒服,尤其楼下,既没有扶 手,地下又没有坡度,行距也太小,坐在后排简直要长鸭子的头颈才看得 见舞台上的演奏家。去年,市政府礼堂大修,后几场音乐会改在阿德莱德 大学礼堂柏那森厅(Bonythin Hall)中进行。可能由于后者场子小于前者, 只能在台上两边也放几排座位;我们的座位正排在台上,于是离演奏者只 有咫尺之遥。有时我简直觉得可以见到音乐从弓弦上流泻出来。最后一、 两场,我们发现舞台北面正中有一排高背皮椅,坐在上面的话会面对演奏 家背面而朝向全体观众。这些椅子原来是大学开大会时校长和贵宾坐的, 现在显然没有作为听众座位卖出。我与钟医生把这些座位称为“皇帝座位”。 既然空着可惜,最后两场我们就坐了上去,过过当皇帝之瘾。
Elder Hall, Adelaide University
有时,音乐会规模过小或音乐节礼堂不够用,音乐会也会在结婚登 记处内一个古色古香的大厅里或者大学音乐院的爱尔特厅(Elder Hall) 中举行。因为人少,室内乐就更有家庭气氛,台上三、四位演奏家各操一 种乐器,好像正在通过乐器作交谈。提琴、钢琴你一言我一语,谈得时而热烈,时而清闲。观众虽然不能“发言”,但似乎也能与演员通过神交而融 为一体。对于室内乐的这种体会,我在来到南澳之前是没有的。而不少人 说,室内乐是音乐的最高形式。我到南澳来了之后才真正听懂而且爱上了 室内乐,所以我说:我是在南澳才进音乐殿堂的。
Adelaide Town Hall
在音乐会上,除了听音乐,有时也会遇见一些趣事。记得两、三年 前,苏联国家交响乐团来此演出,一到音乐厅门口,我就见一群人拿着标 语牌在示威,当然都是俄国的犹太人后裔。在演完第一个节目等待指挥及 独奏演员上台的片刻寂静中,舞台两旁的扩音器中突然发出一声清晰的口 号声:“俄国人滚回去!”正在大家弄不清怎么一回事时,坐在我这排中间 有个男子回喊了一声:“你滚回去!”于是得到了不少观众支持的掌声。我 想,观众当时一定也并无支持俄国人的意思,只是不希望有人把大家花了 六十块钱买来的愉快气氛冲掉罢了。至于坐在台上的俄国乐团成员,大概 不懂英语,所以懵懵懂懂,不知台上台下在搞什么名堂。
在居住南澳的六年中,我有幸听过音乐界的传奇式人物、南斯拉夫 年轻钢琴家依伏·波戈莱利奇(Ivo Pogorelich)的两次音乐会。波戈莱利奇 七、八年前因对萧邦(Chopin)的音乐有独特见解及阐述而在华沙萧邦比 赛上失败。但他却因那次失败而一举成名,尤其成为年轻乐迷的英雄和偶 像。我早就想一睹其风采,聆听其演奏。三年前那次演奏会,他青春洋溢, 光华四射,弹最后一首萧邦第二奏鸣曲时,力量大得将一根琴弦都弹坏了。 今年他又重返阿德莱德,不但外表已从一个青年变为成人,而且连演奏风 格都令人吃惊地改变了。他将贝多芬弹得萧邦那么抒情,上下两个半场的 音乐会中,他全部身心都沉浸在音乐之中,连观众对他的鼓掌,他都只用 一丝迷蒙的笑容来回答。整个音乐会就像罩在一层厚厚的梦的雾幕之中。 但是,我仍欣赏他有大胆的阐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几乎每位有资格 上台演出的演奏家都能达到一定的技巧水平,那么好坏优劣就得用演奏家 能否对乐曲有与众不同的阐述来区分了。至于他的阐述能否符合你的口味, 则就像对一篇文章可有不同评论一样,也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宋陆游诗)了。今年,去听了波戈莱利奇的音乐会,并未改变我三年前 在香港《明报月刊》上发表的那篇文章中对他所作的评价。
五年半中,我在香港和国内都发表过音乐评论文章。看来,我已不 单将音乐消极地当作避难所,而是渐渐做起音乐的主人翁来对它加以评头 论足了。(注 5)
一九八八年七月十九日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注 3: 写此文时,我还不知道原来我们大学每周五中午,都有一场“午间音乐会”
(Lunch Hour Concert),也可能那时这个节目还没有开始。不管如何,我是等 写完此文之后几年才发现大学有这个音乐节目的。每年三月初,大学开学了, 音乐会也开始了。大学放假期间,音乐会也停办。当然,这个音乐节目是由我 们大学的音乐学院举办的,但演奏者不限于大学音乐学院的师生,还有外州来 的专业演员和来音乐学院访问的各国音乐家。阿德莱德交响乐团的演员们也常 参加这个音乐节目的演出。听众,也不限于大学的师生,而是对社会公众开放 的,所以听众中退休的老年人占多数。每年,“午间音乐会”大约举办三十几场 音乐会。退休前,星期五我们系常常有会议或者讲座,我就很少能够参加。退 休后,自由了,就成了这套音乐会的常客。可惜,因为新冠疫情,2020 年后有 一时期,这套音乐会也停办了一段时间。现在,我也年老体衰,行动不便起来, 于是,这几年不但“午间音乐会”少去参加了,连阿德莱德交响乐团和 Musica Viva 的音乐会都很少去听了。
Ukaria Cultural Centre
近年来,在阿德莱德洛夫地山区一个叫 Mt. Barker 的地方,有一位非常 喜爱音乐的农场主,在农场的一座小山顶上建了一座有 150 多个座位的小型音 乐厅,叫 Ukaria,每年演出几十场古典和现代音乐会,以室内乐为主。这个音 乐厅的设计非常奇妙,舞台后面是大片玻璃墙,观众面对舞台,也就是面对那 片可以看见群山和原野的玻璃墙。所以,在听音乐演奏的同时,也可以欣赏户 外的大自然景色。有时,音乐会进行时,户外正是满天晚霞,有时,却正是风 雨大作,感觉十分奇妙。这座音乐厅离我家只有半小时车程,所以,只要有好 节目,我总不会缺席。
注 4: 我刚到南澳时,州长班农先生是古典音乐爱好者,我常看见他出现在不同的古 典音乐会中。有时,音乐会散场了,我还看见他与太太手挽着手在大街上步行 去停车场开车。一次,在南澳著名的产酒区巴罗莎谷(Barossa Valley)一个酒 厂开音乐会,他正在离我几个人的前面排队买票,走过我身边还礼貌地朝我点 点头。我想可能他在音乐会中也注意过我吧,因为那时,可容两千人的音乐厅 里,可能只有我一个黑头发。我刚到南澳时,总督是谁我已忘记,但记得他也 是古典音乐爱好者,常常出席阿德莱德交响乐团音乐会。楼厅第一排中间几个 座位是他的包座,每次总是在音乐会即将开场时带着一众随从入座,于是乐队 演奏英国国歌,全场起立,派头比州长、甚至总理要大得多。后来,我们大学 的正校长(Chancellor)、澳洲著名女法学家、大法官 The Hon Dame Roma Flinders Mitchell (1913-2000) 也当了总督(1991-1996)。她也是古典音乐爱好者,所以是阿德莱德交响乐团音乐会的常客。澳大利亚大学名副其实主持日常工作 的,是副校长(Vice Chancellor),而正校长,则是名誉性质的,只在大学举办 重大活动时才出席。
注 5: 我至今已经结集的音乐著作有:我的《音乐欣赏随想曲 —— 在音乐的大海里捕 捞漏网之鱼》,2016 年由北京海豚出版社出版;《我的冷门音乐 CD 陈列馆》 (尚未出版)、《音乐、旅行、诗歌》(尚未出版)。还有不少音乐方面的文 章,散见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