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一章
初抵阿德莱德
(上)
回想起来,那是几乎五年半之前的事了。那天是一九八三年的二月 六日,我抵达澳大利亚,也抵达阿德莱德。
我记得到达澳大利亚的日期,这不但是因为这天可能是我后半生的 一个起点,也因为这个日子再向后倒退三年缺两天,也即一九八 O 年二月 八日,是我离开上海飞向美国的日子。想不到在美国住了三年,我又会越 过太平洋,跨过赤道,来到南半球的新大陆。三年前,由东京起飞越过国 际日期变更线时,我无形之中延长了一天的生命:二月八日傍晚七点半离 开东京国际机场,飞了十多小时,到纽约时却成了二月八日下午五点半。 而现在,二月四日半夜从火奴鲁鲁机场向西而行,飞机只飞了几个小时, 却已到了二月六日,我无形之中又失去了三年前不费吹灰之力赚来的那一 天。上帝可能正是这样在跟人类开玩笑:让人们为得到而欢喜,不久又会 使人们为失去而伤心。有人在为新生儿欢笑时,不是也有人在为失去亲人 而悲泣吗?而今天的新生儿,过了几十年也将会从地球上消失。即使在短 短几十年的一生中,能买下沃野千里、黄金万两,能创立丰功伟绩、伟大 思想,死后也只能如诞生时那样两手空空、浑浑噩噩地奔向未知的地方。 所以,就像三年前我赚到的一天今天会失去一样,上帝永远让人们得失平 衡。既不用为暂时的收获而洋洋自得,也不必为暂时的失去而苦苦懊丧。
今天,我在阿德莱德大学得到了一个教职,究竟意味着是得是失,是祸 是福,是胜是负呢?只有以后才能由上帝来裁决......
这,就是我在飞向南澳首府阿德莱德市的飞机上的思想。(注 1)
坐飞机,我总喜欢要个靠窗的座位,可以眺望窗外空中、地面的景 色变化。现在,窗外是一片火辣辣焦黄的大地,时时有一片苍蓝的阴影, 我想一定是灌木丛或者森林,而不是湖泊,因为我知道澳洲是地球上最干 燥的大陆之一。飞机也像是热得中了暑,如梦呓似的发出“嗡嗡”的呻吟。 大地上赤黄中夹杂着苍蓝的一片,平淡无奇。我在昏昏欲睡中似乎又见到 三年前,也是二月,飞机从东京飞往纽约穿过北极圈的情景 (注 2) ——
傍晚离开东京,吃过晚饭,看了一场电影,写完给父母的第一封信 的第一页,合眼眯了一会儿,只见身旁拉下的窗帘缝中漏进一丝刺眼的光 亮。难道已经天亮了?我看看手表,才是东京时间子夜时分。我好奇地掀 起窗帘一角,却见到了一幅永生难忘的景象。
虽然看不见太阳,但初升的太阳的红光已映满大地。飞机正飞过一 片无边无垠的冰原,只见身下茫茫一片冰雪,高高低低的是冰丘,凹陷的 是冰河,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没有一幢房子,也没有一辆汽车,有 的只是永恒的纯洁的冰雪,在北极圈内白夜的阳光的照耀下全染上了殷红 的颜色。一切是那么宁静,仿佛什么都跟北极的冰雪一样凝住了。周围的 人们都在沉睡,飞机也像在沉睡似的使我感觉不到在运动。连映在冰层上 的飞机的黑影都因为失去了参照物而像是凝滞不动的。拉上了窗帘的机舱 内只有昏黄的几盏灯光,而窗外却那么洁净,那么明亮!在这样一片景色 面前,我简直惊呆了。我想,我大概看到了亿万年前盘古开辟天地时还未 被人类沾染过的那片处女地吧!
随着太阳的升起,冰原的颜色也不知不觉地在改变,由殷红而成橘 红,再转为橘黄,终于成了金光灿烂的一片。机上的人们渐渐苏醒了,窗 帘也一扇扇地打开。我看墙上挂着的飞行路线图,知道美国的阿拉斯加州 快要到了。
在飞机上挨过了漫长的白天,到纽约正是隆冬的傍晚。飞近纽约领 空时,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但彩霞依然满天。我第一次看见曼哈顿岛南 端那簇摩天大楼,像一座钢筋水泥的树林,黑沉沉地映在晚霞满天的背景 上。肯尼迪机场似乎是建在曼哈顿东边的海岸上,只见飞机冲着大海、冲 着晚霞,也冲着那丛混凝土的森林扑了过去,终于触到了美国的土地...... 我的心也收紧了起来:在这陌生的国土、陌生的大陆,等待我的将会是什 么呢?
. .....正在倾斜的机身将我从三年前北半球的新大陆又带回到南半球 的新大陆。阿德莱德在脚下,躺在南半球正午灼热的阳光下。
我第一眼看见的,正是北阿德莱德市的那片大公园——后来我把它 称之为“全阿德莱德最美的地方”。碧绿的草地上耸立着一座有两个尖塔的 深褐色的教堂,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 St. Peter’s Cathedral 教堂。阿德莱德 有“教堂之城”(City of Churches)的称号,而我的第一眼看见的正是那座 城里最美的教堂,也可以说是不无巧合。
碧绿的草地上还有一条如带的河流,此外只见整齐而疏松的街道、 屋舍、五颜六色如甲虫般蠕动的车辆。我默默自问:这难道就是今后我可 能会至少居住六年的地方?
机上驾驶员在报告地面温度:39°C。我生平经历过的最热的天气。 机舱门一开,一股干燥的热浪向我迎面扑来。我提着小件行李从舷梯走到 停机坪上,心里想:难道我真的走到“一百年前的美国”来了?
记得在夏威夷大学给东亚语言系三年级学生上最后一节课时,我向 学生们宣布:我已接受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大学的聘书,快要走马上任了。 不少学生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要去!不要去!”我问他们是什么原 因,他们七嘴八舌地摆出三条理由:
第一,澳大利亚只有袋鼠;
第二,澳大利亚英语难听;
第三,澳大利亚女人太凶。
他们的理由引得我哈哈大笑。
后来,我的美国好友杰克·罗瑞也说:“澳大利亚是一百年前的美 国。”我对他们的话当然都一笑置之。但是,现在面对没有升降通道的机 场设备,我倒对杰克的话有些半信半疑起来。 (未完待续)
注 1: 从夏威夷飞澳洲,先在悉尼着陆、过关,然后换乘国内航线,再从悉尼飞阿德 莱德。
注 2: 1980 年 2 月,中美还没有通航,所以,我从上海乘中国民航飞机,先飞东京。在 东京机场停留一个下午,到傍晚才换乘美国 Pan Am (泛美航空公司)飞机,直 飞纽约。从东京飞纽约的航线是途径北极圈的,所以,我在飞机上看到了极圈之 内的风光。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出国,父母不放心,就托人打听是否有熟人同机,大 家可以有个照应。正巧,与我同弄堂 19 号的一位邻居有亲戚也要出国,而且是 同一班飞机,就约好那天在机场碰头,以便登记后可以坐在一起。在机场见了 面,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一家人出国,最老的长者已经九十岁了。那位老人二十 年代就留学美国,以后可能也在美国工作过,有过美国国籍。后来回了国,那 几十年的情景不用多问,也就可想而知有多么狼狈了。于是,即使已经日薄西 山、垂垂暮年,也还是决定背井离乡,带领一家人去美国投亲靠友。很可惜, 我那时不善交际,老先生也沉默寡言,在东京候机一下午,在飞机上十多小时 坐在一起,竟没有详细多问那位老者的生世。到了纽约,他们一家有亲戚开车 来机场迎接,我则等待我小舅来接,于是就在机场分手。萍水相逢,后来大家 就此失去联系,现在竟然连他们的姓名都已忘记。四十三年已经过去,那位老 人当然已经谢世了,不知同机出国的他的后人们后来情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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