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二十七章

一生命运的转折点

—— 回忆我当年是怎么会去美国的

徐家祯

（一）

          大约上世纪 90 年代某个时期吧，有一次我从澳大利亚休假回国，顺 路去珠海探望老友夏镛兄。在他家住了几天，我们就结伴去广东的西樵山 旅行。那是一个夏天，天气很热。我们爬到半山，在小小的平地上一片浓 绿的树荫下休息。那时，还没有到现在那样旅游成风的时候，山上游人稀 少，平地上，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只有一个中年人，赤着上身，也在乘凉。 不一会儿，见他拿出一张 A4 大小的硬纸，上面用毛笔写着“算命看相” 四个字，挂在石壁上。还拿出一把扇子，坐着只管自己乘凉，也不向我们 兜生意，倒很有点神闲气定的“仙气”。

          我素来对算命、看相这类事不很相信。可能因为坐着无聊，夏兄就 开口与他搭讪，问他算个命多少钱。回答是“10 元” —— 不是一个大数 目，于是夏兄就让他给自己算个命。他说了别的什么我现在已经忘记，只 记得他对夏镛过去的情况说得还颇准确。最后，他看了看夏兄的脸，说: “从你鼻子来看，你父母两人之中一定已经少了一个。”我问:“少的是 父亲还是母亲?”他又用心注视了一会儿，回答说:“父亲早亡，母亲还 在。”这倒的确给他说中了，因为我知道夏兄尊翁五十年代就已归天，但 他老太太非常长寿，那时还健在，所以那个算命先生倒真算对了。

          算好了夏镛的命，夏镛就串掇我也让他算一算。我想，反正只要 10 元，坐着也无事，听他说说我的“命”怎么样也是一种消遣，于是，我就 答应了。谁知他不但对我的“过去”几乎说得一点都不准，而且最后还说我 “父母两人中” 也已经缺少一个，而我那时父母却都还健在。我马上 纠正他说:“不对，不对，我父母都在。”他连忙补充道:“那么，两人 中总归有一人会先走的。”我一听，大笑起来:真是废话!除了天灾、人 祸，有谁的父母会一起走的?那不简直就是胡说八道、瞎蒙乱猜吗!

          我当时就想:一个算命的，要是连我在 38 岁时出国，这样一个对我 命运来说是转折点的重大事件都算不出来，那么，别的究竟会不会算得准 确，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 1980 年 38 岁时离开中国，到今年我 76 岁，正好生命的前一半是 在中国度过的，而后一半则是在西方世界度过的。所以，1980 年，无论从 哪个角度来说，都应该说，是我一生命运中名副其实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一个人的命运，真是非常微妙、非常偶然、非常不可捉摸的东西。 往往由于某种巧合或者某个并非刻意的选择，就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这就很像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的名诗 《未选之路》(The Road Not Taken)最后一节所说的(译文引自我上世 纪七十年代初的译本)(注 1):

          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某处，

          一天我会叹着气对人讲述:

          在树林里分出了两条路 ——

          那时我选了一条路走的人较少一些，

          这样，就改变了以后的一切。

          人的命运，就像诗中所述:在森林里分出两条岔路，因为某个原因 选了一条而没有选另一条，就此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实际上，现在回想一下，在那时 —— 1979 年前后，有很多因素都 可能成为我不会去国外的原因，但是，阴差阳错，这些因素最终却都没有 成为我出国的阻碍。这只能归之于“命定”两字了。

          我之所以会去美国，那要归功于我的小舅，此事，在先母与我合写 的《山居杂忆》一书中有专门写我小舅的一章已经说过，在此不宜再多加 叙述，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找该书读一下(注 2)。

          简单地说，就是:我母亲有兄弟各一人。她弟弟就是我小舅。1950 年前后我小舅去了香港。在香港时常与我们通信。后来，因为大陆政治形 势越来越严峻，我们就中断了与他的联系，连 60 年代初，小舅去了美国 之后主动写信来与我们联系，我外公、外婆都怕得不但不敢回信，而且连 原信都烧掉了。于是我只记得我小舅那时在美国南部某州一州立大学做助 教。“文革”后期，美中关系解冻，我曾想方设法去找他，但没有找到。 “文革”结束后，通过偶然的机会得到小舅在纽约的地址，我就代表父母 写了一封信去与他联系。结果，收到他的第一封回信只有四句话:

          第一句问我外公、外婆是否还健在，他可担保去美国养老;第二、 第三句分别问我大舅夫妇和我父母，是否已经退休，子女是否想来美国留 学，他可担保;第四句则为:“无事少来信!”

          当时，我外公、外婆都已在“文革”中过世;我父母和大舅夫妇虽 都已退休，却并不想去国外;我弟妹和表弟妹不是已经结婚成家，就是不 谙英语，当然也不可能考虑去美留学。只有我，看了此信，倒有点动心。 但是，1978 年时，要出国，只有“公派”;普通老百姓“出国”，那是 “天方夜谭”里的故事，比登月还不可思议，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所以， 去美留学的念头，只能埋在心里，至多与家人说说而已。 （未完待续）

   〈我的弟弟宜官〉一章，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