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十七章
回忆就我所知的上海古典音乐市场
兼谈我的听乐经历
(1950-1966)
(上)
徐家祯
在新浪博客上,读过博友“Faure”(弗瑞)兄三篇回忆上海 CD 市场变迁 的文章,很有兴味。我对他说:再不回忆,若干年以后可能再也没有人能记起 这些旧事了。
可惜的是,从弗瑞回忆的资料来看,大概可以猜测他的年纪不会大过四 十五岁,因为他谈的都是“文革”以后的 CD 店变迁。而关于他谈的这些情况,我 倒大多不很清楚,因为我八零年年初就已离国了。
我一直想补弗瑞兄所谈之不足 —— 谈谈“文革”之前上海古典音乐市场的 情况。可惜“余生也晚”,所知实在也只是一点皮毛而已。再说,这些事情离开 今日已经有半世纪以上,记忆起来实在也很模糊了。所以,犹犹豫豫,从有动 笔的念头到现在,至少已有一年之久了吧。
我一再犹豫而不动笔的另一个原因是:老实说,虽然我的确经历过上世 纪的五、六十年代,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我本身接触的古典音乐市场也少而又 少。能谈得清楚的一些情况,恐怕,很多与我年纪差不多的人亦都已知道,对 他们来说,这些资料定无新意了。不过,转而一想,现在网上高手云集,说不定我抛出的一块碎砖,能引出无数块美玉。要是真能如此,岂不甚好?于是决 心动笔把能想得起来的先都记录下来,说不定以后还会补充。
在真正涉及上海五、六十年代古典音乐市场这个题目之前,我先要介绍 一下我开始接触古典音乐的经过。其实,这些情况,有的已经在我的第一本回 忆性散文集《南澳散记》中〈听音乐〉和〈买唱片〉两文中谈过了(注 1)。不 过,在此还得简单复述一下,因为这跟我以后的听乐经历很有关系。
我家原籍浙江杭州,是从二十世纪初叶就开始经营丝织业的经商家庭。 三十年代末,由于抗战吧,大家庭搬迁到上海,并在上海也开创了丝织工厂。 而我父亲,则从未经过商,却是从小读私塾出身,后来法学院毕业,通过国民 政府司法官考试,满脑子想做清官、济世救国的一个旧法官。这种情况,在当 时,并不算例外 —— 经商的家庭,当然也希望家族中有后人能挤进学界、官场, 对家族事业的进一步振兴会有益处。不过,我在此赘言这一切之目的,只是想 要说明:我的家庭完全是个带有相当浓重的封建色彩的旧式家庭,而并不属于 当时上海滩上不少洋气十足的买办家庭中的一个。所以,对我来说,很早接触 西方古典音乐的可能性并不很大。
四九年改朝换代之前,我们家是一个大家庭,好几十口人,住在普陀区 近北京西路的一栋大房子里。记忆中,我们家族里只有两位长辈是有点“洋气” 的,与西方文化有染:一位是我的八姑母,沪江大学毕业,长得极其漂亮,曾 是沪江大学的“校花”,后来嫁给上海一位大富商的公子。沪江大学是教会学校, 当然,我八姑母会说英文,能弹钢琴。于是,她房里就有一架钢琴。我小时候 有时也会跟在她的几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弟妹后面,进她房里玩儿(大概那时她 已出嫁?那就记不清了),偷偷揭开琴盖来胡乱弹几个音符。我八姑姑也有留 声机和唱片,但我不记得是否也去听过了。另一位沾有洋气的长辈,则是我六 叔叔的妻子,我叫她六婶娘。六婶娘出身于上海滩上一个洋行的买办家庭,家 庭教育从小洋派,当然也会洋文、弹钢琴。所以,后来我八姑姑出嫁后,那架 钢琴要是发出琴声的话,我们就知道一定是六婶娘在弹了。后来,大家庭分了 家,六叔叔与他父母另买的房子就在我们家贴隔壁,两家花园中间只隔一个不 高的花砖墙。他们把钢琴放在最靠我家的楼下一间房里,只要听见琴声,我就 知道一定是六婶娘在弹琴。记得六十年代初,上海已经有钢琴厂了,会造聂耳 牌钢琴。一次,钢琴厂厂长或工程师走过他们家花园外,听见琴声,就敲门进 去,问他们是什么牌子的钢琴,说这架钢琴的声音特别漂亮,要借到厂里去研究研究。“文革”开始,他们家首当其冲被抄了家,这架钢琴当然就从此不知去 向了!
至于我自己父母,则与西方文化关系很少。我母亲出身于杭州一个名门 大族,从小在家念私塾,从未进过洋学校,当然对西方文化几乎一无所知了。 不过其实,我母亲倒对各种音乐形式都不排斥。虽然她最喜欢的是中国戏曲, 尤其京剧,但是西洋音乐,也很爱听。倒是我父亲,对任何音乐形式兴趣都不 大,一辈子只创作及研究中国古典诗词,不听音乐、不看戏曲。
我家原来的那架手摇留声机很像这架
因为改朝换代,大家庭所住的那栋占地好几亩的大房子到五十年代初住 不下去了,而且那时我们大家庭的支柱——我曾祖母亦已去世,于是就把这栋 房子卖掉,分了家产。我父亲分到三分之一财产,在江苏路另买了一栋三层楼 并不算小的房子,过起小家庭生活来了。分家时,不知怎么,却分到一架老式、 手摇的留声机,以及几十张零零碎碎的百代公司和美国胜利公司(RCA Victor) 的唱片。百代公司的唱片是京剧的;胜利公司的唱片却是西洋乐曲,大多是不 全的古典音乐片断。我现在印象最深的,是法国作曲家圣桑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却只有一张 78 转的唱片,两面加起来不到十分钟,记得应该是该曲的第二乐章。 这就是我最早接触的西方古典音乐了!
美国胜利牌唱片商标
因为手摇留声机要不断上发条,一张唱片一面最多只能听七、八分钟, 而且听了一两面之后还要换唱头上的钢针,我们觉得太麻烦;再说,听来听去 那几张音乐唱片,也听腻了,所以,我们那时主要还是听收音机,那架手摇留 声机只是当作玩具,偶尔玩玩的。
我小时候装的矿石机当然没有这架那么复杂
在五十年代初,即使在上海,拥有一台收音机还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 小孩子是不会有的。于是,我们就装矿石机。矿石机是一种最原始的收音机, 用天线把广播电台发出的电波接收下来,通过木盒子里装着的一个玻璃管子中 一颗米粒那么大小的、会发银光的矿石(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矿石),把 信号放大,于是就可以用耳机接收到电台播送的无线电节目了。装矿石机的材 料在卖飞机和船模的商店里可以全套买到,拿回家组装后即可使用。只是有两 个难点:一是要装一个天线。天线越高越长,信号就越好。我们家是三层楼房, 上面还有一个很大的平顶,等于是个四层楼的阳台,一边的长度超过 20 米;再 加周围没有任何比我们家再高的房子了,真是亭亭鹤立,在上面拉一根长长的 天线是再好没有的了。第二个难处是调音。矿石很小,在这样米粒大小的矿石 上,还只有几个敏感点能起扩大电波信号的作用,所以,一定要很有耐心地戴 着耳机,再三调试,找出矿石上的敏感点在哪里。即使一下子调准了,听了不 久,很可能声音忽然小了下去,于是又得耐心地重新调试。这种最原始的收音 机,我想网上读者中大概不会只有我一人用过吧!但是,五十岁以下的人,大 概是不会知道了。
幸亏我父亲楼下大书房中还安有一台很好的收音机,而我父亲一般总要 六点以后才下班回家,所以,整个下午,我都可以一面占用他的那台双面大书 桌做功课,一面听那架收音机。
在上海,五、六十年代,“上海人民广播电台”至少已有两个频道播放古 典音乐节目。现在记得的有:中午十二点多有半小时左右的轻音乐节目,一般 都播一些短小、轻松的音乐;下午四点多大约有四十五分钟的古典音乐节目, 以交响曲、协奏曲之类的大曲目为主。这套节目在晚上十点多还会重播一遍。 星期天上午,则有整个上午,大约两、三小时的“星期音乐会”,以作曲家或作 品介绍,或者播放歌剧为主。这三套节目,我都可以收听。于是,我的古典音 乐欣赏生涯,就从那时开始了。该时,我大概十岁左右,刚进初中。
到我念初中二、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 —— 至今我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 我父亲下班回家,忽然带回来一架电唱机。那时,大概上海刚刚能够生产 国产电唱机吧。很有可能,父亲在报上看到报导,就当作新鲜事物买了回家。 那个时代,孩子看到家里来了一台不用手摇发条,不用听一两面唱片就换一根 钢针,而用可听几百面才换的“宝石长命唱针”的电唱机,其惊喜之感,一定胜 于今天的孩子看到爸爸忽然买回家一台 iPad 2 来时的感觉吧!
那天父亲买回来的就是这么一架电唱机
我父亲那时一定已经不做法官了。在“苏州华东革大”(“革命大学”的简 称?不清楚。实际是改造旧司法人员和旧政府官员的机构,只是美其名曰“大学” 而已。就像后来的“五七干校”差不多性质。只是前者主要是政治学习,改造思 想;后者却还要干体力劳动:触动灵魂、折磨体魄,两者兼顾)学习一年之后, 被分配在淮海路东湖路口一个隶属于上海医学院的卫生干部学校,教起语文来。 那时,在离该学校不远的淮海路瑞金路口附近(在淮海路上),有一家门面很 大的新华书店,在靠西的店面里,有一个大柜台,不但卖唱片,还卖唱机。我 父亲的那架电唱机,就是在那家书店买的。当天带回家的,不但是那台唱机, 还有几张中间贴着红色标题签的苏联唱片和贴着蓝色标题签的捷克唱片,当然 都是 78 转的。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张叫“裴森那市场”的捷克音乐唱片,丁丁 冬冬五光十色的音乐色彩,好像可以听出中东阿拉伯市场的异域风情。我父亲 最喜欢听的就是这张唱片。很多很多年以后,直至最近,我才弄清楚,原来那 首被音乐唱片公司译为“裴森那市场”的曲子,实际上应该译为“波斯市场”才准 确! 作曲家是英国人,叫 Albert Ketelbey (1875-1959),曲名原文是“In a Persian Market”(在波斯市场上)。前几年,Naxos 唱片公司出过一张历史版 的 CD,包括这首曲子。
那天与这首曲子同时一起买回来的,大概有五、六张唱片吧,是什么内 容已经忘记,大概是进行曲、圆舞曲、序曲、匈牙利舞曲之类的音乐。我父亲对西方音乐一无所知,猜想一定是买了电唱机之后,请那家新华书店的店员代 选的。
我父亲把唱机买回家以后,不久就对这台电唱机失去了兴趣,虽然还是 放在他书房里的一张大红木方桌上,但是我却成了这台唱机的主要拨弄者。这 就是我由被动地从收音机里听古典音乐,到主动买唱片来听古典音乐的开始。 没想到,我们家里对音乐最无兴趣的父亲,却成了我古典音乐入门的真正引路 人!
而淮海路上那家新华书店,也就成了我所知道的第一家上海出售西方古 典音乐唱片的商店了。
二 0 一二年三月五日
于澳大利亚刻来佛寺新红叶山庄
注 1:
《听音乐》: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007i5.html
《买唱片》: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007i4.html
这两个网页大概都已经无法打开。要看的读者只能去“孔夫子旧书网”看看能不能买到《南澳散记》这本书了。
以前的苏联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