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八章
云间朱孔阳轶事(注 1)
徐家祯
朱孔阳先生在看书(照片来自《云间朱孔阳纪念集》)
(上)
从前,我父亲有个老朋友,是松江人,叫朱孔阳。朱先生是金石家、书 画家;也是古董商,卖书画、文物,自己也收藏古董。上海滩上以前收藏古董 的人几乎都认识或知道他。
关于他的婚姻,还有些传奇色彩,那是以前我父母常常说起的。朱孔阳 出身很贫贱,也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后来那些文物知识都是自学或凭经验得来 的。他第一位太太则是松江首富的女儿,娇弱多病,不知怎么爱上了朱孔阳那个穷少年。男女双方当然门既不当、户又不对。女方父亲坚决反对这门婚事, 威胁说:如女儿定要嫁他,嫁妆将无分文。女儿不顾威胁,仍同朱结婚,不取 父亲一点家财,完全靠丈夫自食其力。此事发生在七十多年之前,但他们当时 的恋爱观仍会使现在国内不少拜金主义的恋爱观信徒赧颜。
1897 年朱孔阳 6 岁时(照片来自《云间朱孔阳纪念集》)
朱孔阳与我们家是几十年交情。抗战时期,杭州沦陷,朱先生主办“青年 会”(YMCA),那是英美系统的组织,日本当时尚未向英美宣战,不敢得罪, 于是“青年会”救了不少无辜百姓。我们家也去那儿避过难。当然,那时我尚未 出世,只听父母说说而已。(注 2)
我记得的朱孔阳是个剃很短的平顶,穿一身中式短衫裤的老人。有时裤 脚口上还系了一根束带,很利索的样子。他讲一口带松江口音的上海话,年龄 那时虽已六十多,但精神十足,健步如飞。“文化革命”前每次来看我父亲,都 带一个蓝布包袱,褶得四四方方,挟在腋下,在我父亲书房里打开,里面不外乎总是几张画,几个手卷,几把褶扇,一两个花瓶、图章、鼻烟壶或一两方古 砚之类的。在童年时代,我虽似懂非懂,但很爱看他包袱里像变戏法一样变出 新奇东西来。他与我父亲大多谈论文物,作为小孩,我当然不懂,但也爱在旁 边听。他带来的文物,有时我父亲买下;有时不买,他就包好再带回去;有时 父亲也主动托他去觅一些感兴趣的书画文物。
朱孔阳先生在杭州灵隐飞来峰(摄于 1981 年)
(照片来自《云间朱孔阳纪念集》)
五十年代初期,父亲在苏州住过一年左右,只有周末才坐火车回来过。 (注 3)那时我们大家庭刚卖了上海的大房子,杭州的房子也被我们家的丝绸厂 租用,我们三房各自独立门户。(注 4)我父亲一房六口人另买了一幢双开间三 层楼的房子。父亲原来放在上海、杭州的藏书大部分都已陆续卖掉,剩下尚有 万把册书,杂乱地堆在楼上楼下的书房及空房中,没有人手去整理。后来,父 亲就请朱孔阳先生帮助整理。大约有一个月时间,他每天早上来,晚上回去, 居然也就将我父亲的书理好,整整齐齐地列放在书架、书橱中,每一部线装书上还插一个用毛笔正楷写好书名的标签。以后十多年中虽然朱孔阳理好的书又 被我父亲翻乱,但直到“文革”扫地出门,书籍、财产没收,那些书名标签基本 上原封不动地都在。
朱孔阳先生与第一位朱太太最后一张照片
(1964 年摄于上海树德坊)
(照片来自《云间朱孔阳纪念集》)
我还记得朱孔阳来理书的一个多月内,仍天天腋下挟着一个蓝布包袱来, 晚上又挟一个回去。他对我母亲说是借我父亲的一些书回去看看,第二天再拿 回来换另一些。我们当然不会怀疑他带去的书是否跟带回来的一样。反正我们 孩子和我母亲不懂,我父亲一生对自己的书也只有混混然的一笔糊涂账而已。 但是,大家都相信朱先生为人的正直与诚笃。在理书期间,母亲常留朱孔阳吃 晚饭。我还记得吃了晚饭,母亲常陪他坐在书房,前朝后代地闲聊,而我们孩 子也就坐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可惜我记性一向不好,具体内容现在已经忘了。
“文革”之后,我们扫地出门,经济上一落千丈,政治上打入底层,父亲 当然不会再买文物,朱孔阳也就几乎不再上门。即使偶尔来一次,也只坐片刻 即匆匆告辞。“文革”中朱的遭遇当然也不会太妙,但奇怪的是,他来我家时常 常还挟一个包袱,掏出几件书画、文物来让我父亲看看。虽然他知道我父亲不 会再买,而且事实上那时他出示的文物质量,也大大不及以前的了。然而奇怪 的是,在那对古旧之物摧毁殆尽的年代,他哪里弄来那些宝贝?
《云间九子图咏》之一:插页封面
(照片由朱德天提供)
《云间九子图咏》之二:高络园(右)和我父亲(左)的题记
(照片由朱德天提供)
《云间九子图咏》之三:高络园画石,我父亲题诗
(照片由朱德天提供)
朱孔阳先生家中,我随父亲去过两、三次而已。最末一次正在“文革”之 中,为什么在那大家几乎都要断六亲的年代我父亲忽然会去拜访朱孔阳,我已 忘记。只记得他住在上海西南一幢两层楼砖木结构很单薄的弄堂房子的二楼。 走上楼梯,走道两边已堆满了杂物。走进他不大的房间,更是古董、旧货、日 用物件堆得转身不得。“文革”初期他也抄过家,居然破破烂烂还淘剩那么多, 真是个奇迹。也可能稍微值钱一些的都已拿光,剩下的是真的“破烂”了。
那时他正在收集石头。可能天然卵石毫无人为加工,别人要罗织罪名来 批判他也难了。其实他搜集的都是有天然花纹的彩色卵石。他还将每块卵石描 绘下来,取了名目,似乎还请我父亲及别人题上诗词。那些诗画他装订成册, 成了一本“石谱”,我记得看过,弄得很精致。那时这样做也是一种苦中作乐。 不知现在此书何处去了。(注 5)
我离国时朱孔阳已八十多岁,耳朵早聋,戴了助听器还挤公共汽车去我 父亲处,只是我已不知他是否仍挟着那个包袱了。“文革”之后,虽然我们经济 恢复、房屋发还,但我父亲已决定不再买“身外之物”,所以大概不再交易朱孔阳了。前几年,父母家信中说起朱孔阳已故世。我倒在眼前又出现了一个穿中 式短衫裤、剃平顶头的结实老头的形象。
朱孔阳会书法、会绘画、也会刻图章。以前杭州街上到处可见他用像他 的形象一样壮实的字体写的金字招牌。记得我们家里墙上也挂过他的字画。我 至今还在用他刻的一颗象牙名章。父亲说他的字画格调不高,我也觉得他的作 品有种重俗之感。
在朱孔阳的字画上,他一般常署名为“云间朱孔阳”。“云间”实际上是松 江的别称,因为他是松江人。西晋文学家陆士龙(注 6)居华亭,即现今松江县, 他自称“云间陆士龙”,故松江得此别名。我儿时不知“云间”两字来历,总想象 不出这么敦实的人怎么能飘到云间去!
朱孔阳(前排右二)与杭州青年会同事们
(摄于 1920 年)
(照片来自《云间朱孔阳纪念集》)
注 1: 此文写成于 1988 年。最早分两次发表于墨尔本《海潮报》的 1989 年 3 月 6 日和 3 月 23 日这两期上,是我在该报开设的“东城随笔”专栏的一部分。后来收入 2004 年澳洲国际 华文出版社出版的《东城随笔·人物篇》一书中,在海外发行。2006 年,朱孔阳先生次 子朱德天为其父出纪念册《云间朱孔阳纪念册》(学林出版社),也将该文收入其中。 这次在收入本书时做了一些修改,并加注释,以方便阅读。因为此文是由原来独立的 两篇短文合成的,所以上下两部分内容上稍有一些重复。
朱孔阳(1892-1986),上海松江人。字云常,号闲云;又号云裳、云上;晚 号庸丈、聋翁、龙翁。曾用过“三千三百方富翁”一号,“三千”是指藏印,“三百”是指藏砚。室名“浣云壶”、“看看看斋”、“不可不可盫”、“人地两宜室”、“联铢阁”、“二砚室”、 “休莫阁”等。生前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上海中医学院医史博物馆馆员、杭州市文史管 理委员会委员、杭州逸仙书画社顾问。朱先生是著名金石书画家、文物鉴藏家、诗人 和医史学家。“百度百科”上有朱孔阳先生条目。
关于朱孔阳先生更多轶事,尤其是他三位太太的故事,可阅读我与母亲合著之 《山居杂忆》第 40 章〈一位朱先生和三位朱师母〉一文。
注 2: 关于抗战时父母在杭州青年会避难事,可详见《山居杂忆》第 39 章〈逃难之三〉。
注 3: 1949 年新政府成立后,我父亲作为旧司法人员,被送去北京新法学研究院学习、改造一 年。回上海后任华东最高人民法院审判员(即法官)。三年后,又作为旧司法人员,被 派送到苏州华东革命大学(简称“革大”)学习一年。以后,就离开司法界,成了教师。 具体可见本书第 1 章〈外公外婆及其他〉第 13 节“大病之后”注 1。
注 4: 关于我家住宅之变迁,可参见本书第 1 章〈外公外婆及其他〉第 9 节“太外公那一辈”注 5 和第 3 章〈三叔祖礼耕先生〉第 1 节注 6。也可详见《山居杂忆》第 53 章〈依然静好楼 记〉一文。
注 5: 此处所说的“石谱”,现在还保存在孔阳先生次子德天手中。石谱名《云间九子图咏》, 收有孔阳先生收藏中最喜欢的九块石头。由杭州书画家、我母亲六伯伯高络园画石,我 父亲在每幅图后都题了一首诗;书后又有当时一批诗人和书画家的题字、题诗。
注 6: 陆士龙,名陆云(262-303),西晋官员,文学家。东吴宰相陆逊之孙,与其兄陆机合 称“二陆”。四十二岁时与陆机一起被害。
朱孔阳先生与第三位太太金启静女士
(摄于 1966 年“文革”前)
(照片来自《云间朱孔阳纪念集》)
看来30年代初,之江大学就有自助累积学分的制度。该校颁发的文凭没找错人,朱先生后来在杭州青年会的服务非常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