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七章
廿四叔叔
徐家祯
(四)
五八年前后,廿四叔叔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而离开上海去厦门当工人, 虽说这是以后一连串不幸命运的开端,但单就他在厦门的处境来说,还并不算 糟,尤其跟他以后的遭遇相比,因为那时他还在中国东南著名的大城市里,而 且还有工资。
但是,这样的情景只维持了一、二年。五九年前后,政府又提出了“一定 要解放台湾”的口号,并开始炮轰金门、马祖岛。台湾海峡的局势越来越紧张。 海峡两边的政府都将冷战升级到热战,有一时期,炮弹在海峡两岸飞来飞去。 厦门是正对金门的重镇,常挨到对岸飞来的炮弹,政府号召备战,说工厂要解 散,工人都要去农村种田,于是,廿四叔叔又首当其冲,去福建农村当了农民。
这次,因为廿四叔叔远在厦门,我们之间并不常常通信,所以我并不清 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全厂都解散了?全部工人都下了乡?还是只有一 部分工人下乡。如果是后者,廿四叔叔那时只有十五、六岁,家不在厦门,没 有家小牵累,又是进厂不久的年轻工人,毫无疑问一定是首批下乡的。当然,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廿四叔叔又一次想“曲线救国”,想在农村镀一层金,然 后等机会将来上大学。如果他真是因这样想法才报名去农村当农民的话,那么, 命运又将再一次跟他开恶意的玩笑。
到了农村,真是到了中国社会的底层:没有工资、没有公费医疗,一切 都没有保障,什么都要靠自己。再加上六十年代初正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期 间,我在上海念大学都只能吃豆腐渣、菜边皮,人人饿得全身浮肿。听说全国 农村饿死了数千万人,我真不知道廿四叔叔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文弱书生是怎么 在农村挨过去的。好在那时虽他父亲仍是大右派,但家里经济影响不大,也许 总会寄些钱和物去支援他的。不过,他在上海并无亲生母亲,只有后母,一定 不会十分关心他。
这样过了几年,一次他父亲来告诉我们,说,有一亲戚在福建上杭中学 教书,想法让他转去念高中了。我们大家暗暗为他庆幸,想,这下可好了,廿 四叔叔想上大学的愿望总可如愿以偿了。虽然那时我都已大学毕业工作了起 来;我妹妹与他同年也已进了大学,而他却还得从高中一年级从头念起,但是迟有上大学机会总比没有上大学机会好。我知道,“唯有读书高”的传统思想在 我这位廿四叔叔头脑中根深蒂固,不上大学他是死不瞑目的!
廿四叔叔在福建上杭一中学习时的学生证
进了高中,廿四叔叔有了一段相对稳定时期。虽然年龄比同班同学大, 但念书用功,成绩也不差,在信中他很乐观,常要家里或我们帮他在上海买数 理化参考书。那时我妹妹已在西安念大学或工作了,还从图书馆借了不少参考 书寄给他。眼看,廿四叔叔跨进大学门槛的日子在望,他也信心十足,认为这 次一定不会再像上次考高中那么全军覆没。谁知,命运并没有认为廿四叔叔已 经应该苦尽甘来了,它还要再给廿四叔叔一个更沉重的打击!
廿四叔叔应该一九六六年高中毕业投考大学。(注 1)就在那年初夏,毛 泽东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于是全国各级学校停课闹革命,大学也 停止招生。起初,大家还以为“文革”几个月、至多一年会结束,大学招生最多 停一届,仍会恢复。谁知这次革命不同寻常,一革就革了十年,结果,廿四叔 叔的上学美梦又一次成了泡影。
在上杭中学再等了一、二年,毛泽东号召中学毕业生上山下乡,那时廿 四叔叔家里早跟我们一样抄了家,全部家产都已在一夜间消失精光。他父亲在 经济上再无法接济他,他在学校呆下去没有收入就无法生活,只好再一次上山 下乡去农村插队落户。这一次,我想他一定连上大学的最后一点火星都已熄灭, 再不会有“曲线救国”的念头了。
廿四叔叔福建龙岩师专毕业证书
在“文革”这十年中,廿四叔叔怎么熬过,我知道得甚少,因为大家自身 难保,再也管不上别人的事了。在十年中,廿四叔叔没有来过信,也没有路费 来上海探亲。只记得在七 0 年代初听三叔祖,也即他父亲,说,廿四叔叔入了 赘,做了别人的招女婿,连姓也改了。女方是个贫下中农,不识字,是位十十 足足的农村妇女。我还记得三叔祖讲这消息时脸色发紫发灰,十分难看,边讲 边连连摇头叹气,神色颇为颓唐。我们听了无可奈何,老实说,在那个走投无 路的时代,连句安慰话都是想不出来的。
在最近一封信中,他提起此事,说,“要说起我怎么与一个素不相识、门 第低下、又无文化的农村妇女结婚的,那真可写一部小说。”他说那时他搜遍房 子的每个角落要找八分邮票钱都找不到,最后只能替人去理发,赚到一角钱, 才买了一张邮票给他父亲写了一封平安家信。那时他处境之狼狈,我也可想而 知了。
“文革”还未正式开始时,廿四叔叔回过一次上海。那时正值初夏,我还 每晚跟他一直坐在我家花园走廊的藤椅上,呷着放冰块的葡萄汁,海阔天空地 闲聊呢。谁知势不可挡的“文化革命”已经开始在门外风起云涌了。等他回福建 不久,我们两家就都被“红卫兵”、“造反派”洗劫掠夺一空,不久连住房都保不 住被扫了出去。十多年中廿四叔叔没有回上海。等他再能回上海时,“文革”已经结束了两、三年,虽然钱财已经发还,但是我们仍住在别人家的后间。那时 的廿四叔叔显得又黑又瘦,再不是十多年前我看见的文瘦书生了。他还带了一 个只有五、六岁,跟他一样黑瘦的儿子。按照辈份,那小孩与我同辈,要叫我 “大哥”,正同在他那一辈中我父亲最为年长,他要叫我父亲“大哥”一样。不久, 我出国留学,奔波于东西南北半球之间,大家一年中只通三、五封信而已。
与廿四叔叔夫妇摄于他们福建上杭砂睦村住所前
(摄于 2010 年 10 月)
我知道,“文革”结束之后,他终于实现了他的大学梦,那是因为“文革” 后政府又恢复了高考制度。虽然那时廿四叔叔已是卅五岁年纪、两个孩子的爸 爸了,但他要进大学念书之心不死。于是重进考场,终于“范进中举”,考上了 一个地区的师范学院。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入赘贫农之家,改名换姓,与 “反动家庭”一刀两断,这才终于使“曲线救国”之举得以成功的。不过,有一点 我倒是知道得十分清楚,那就是他对父亲还是很孝的,在信中时常向我提起“父 母在,不远游,归必有期”这句孔子的老话。即使对并不关心他的后母,他在信 中也时有提及。看来,他对他家庭的爱是大大超过他家庭对他的爱的。
大学毕业之后,他被派到福建一个县当中学化学老师,不用再去下厂下 乡从事体力劳动了。但二、三十年的艰苦生活已在他的精神及肉体上留下深深 的伤痕,而目前中国严酷的现实也正在使他的伤痕流血不止。于是,他只能躲 进精神世界,逃避人世间的不平和丑恶。他在信中说:
“是这样的磨难,是家庭的影响,使我近几年在工作之 余看起《四书》、《易经》、《左传》、《战国策》,看起 佛学理论,看起老庄学说,也看起《新旧约》来。我并不拜 佛,也不拜孔子、老子、庄子,但我从这些古典哲学中探求, 总结我这坎坷不平的一生。希望学会在这样的社会中如何明 哲保身。”
与廿四叔叔摄于他福建上杭砂睦村住所之荷花池前
(摄于 2010 年 10 月)
其实,我倒认为廿四叔叔坎坷不平的一生是决定于他的命运的。试想一 下,如果五七年他不“上场昏”而顺顺利利考上高中,如果他在民办高中时坚决 不去厦门当工人而是留在上海念完高中,如果他在厦门时台湾海峡局势不紧张, 如果他在上杭念高中时“文革”不爆发或者晚一年爆发使他能及时考上大学,甚 至如果在“文革”中他不入赘作招女婿 ...... 只要在这三十年的无数生活环节中有 一环能作一些更改,那么,他的一生就可能会跟现实完全不同了。但是,人如 何能预测自己未来的命运呢?
我相信命运,但也相信自己的努力。努力与命运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孪生 子、连体人。没有一个人的成功能少掉两者之一:如果光有努力而没有机缘, 那么再努力也是徒劳;然而,如果没有努力去创造自己本身的条件,那么机缘 在眼前经过也发现不了,或者发现了却无能力去抓住。
与廿四叔叔夫妇摄于他们福建上杭砂睦村住宅之荷花池前
(摄于 2010 年 10 月)
因此,我常对年轻的朋友说:努力去创造条件,但是同时也要睁开眼睛、 张大耳朵,耐心等待时机的到来并快速捕捉住它。要向蜘蛛学习,努力织好一 张网,然后耐心等待命运送小虫子上门。盲目的冲撞不但捕捉不到虫子,连已 经织好的网都可能会撞破,从而错过在鼻子尖前飞过的好端端的时机,像我的 廿四叔叔一样,使自己的一生那么错乱而不幸。
其实,我为廿四叔叔的一生下结论还为时太早,可能他已苦尽甘来,下 半生能安定幸福,这也是谁都无法预料的。
在此,衷心遥祝廿四叔叔有个事事顺利的下半生!(注 2)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四日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二 0 二 0 年一月二日
再次 修改并注释于刻来佛寺新红叶山庄
注 1: 最近,与廿四叔叔通电话,他告诉我他是 1965 年在上杭中学毕业的,但因为家庭出身不 好,不准考大学,就去了农村。一年后,“文革”才爆发,于是他就终于落到了“上天无路、 入地无门”的地步。
注 2: 2010 年我退休之后,去福建上杭探望过廿四叔叔一次。在他家住了三天。廿四婶娘虽不 识字,但十分贤惠、勤劳。里里外外、忙进忙出、全部家务都由她一手担当,廿四叔叔 倒真可以享福了。不料只有五、六年,就传来廿四婶娘病故的噩耗。
廿四叔叔已于2021年8月在福建龙岩去世。享年78岁。(2022年9月23日补注)
与廿四叔叔夫妇摄于福建一土楼前
(摄于 2010 年 10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