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七章

廿四叔叔

徐家祯

(三)

          大家庭卖掉大房子，分了家之后，我们三房人家分别在同一条街上买了 房子。我们家和廿四叔叔他们家的房子正连在一起，所以仍可以天天见面，好 像不分家时一样。

          在前文提到的信中，廿四叔叔说起我们几个儿童想成立一个儿童团，被 我读法律的父亲知道了，说这会成为非法团体，于是马上解散了。其实，此事 并不在搬家之后而是在搬家之前，我们还住在大房子里时。记得那时新政府刚 刚成立，作为儿童和少年，我与几位叔叔、干娘们也被政府宣传的“共产主义”、 “少年先锋”精神所感动，忽然有了奇想，也打算成立“儿童团”。那时，我与廿 四叔叔都只有六、七岁，在念小学三、四年级，不会是这事的领头人。发起人 一定是当时已在初中念书的、十多岁的堂叔叔或干娘。我与廿四叔叔只是“儿童 团”的小喽啰而已。而所谓“儿童团”，其实也只是由大家庭中差不多年岁的几个 少年组成的，并无外人参加。不过，大家那时都很严肃、认真，记得开会讨论 过几次，订立了章程，还设计了图章，由一位叔叔或干娘拿了设计好的图样到 图章店去定做。后来，不知怎么让我念法律的父亲知道了。他大为震惊，说， 怎么可以成立组织?被政府知道当是反动组织真是不得了，会弄得家破人亡的。 可见，那时虽刚“解放”一年左右，政府对所谓“非法组织”的严厉已被大家警觉 到了，只有我们那群少年儿童尚天真无知，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是经我 父亲一提，我们也吓得哑口无言了，最后记得连已经预定好的图章都吓得没去 拿。廿四叔叔信里讲的一定是此事，但将时间误延了两年左右。

          但是，在他信里，也有记对的事。他说:

          “(我们)翻画报，依画报上的建筑自己设计小房子， 用马粪纸搭成，以彩色的玻璃纸做窗子，里面装上小电珠。 我们又一起去买试管、酒精灯、化学药品，在你家亭子间做 化学实验。一次，酒精灯倒了，差点酿成大灾。”

          搬家之后不久，我几位比较年长的叔叔、干娘都上了高中、大学，不再 与我们孩子玩了，于是我与廿四叔叔单独玩的时间更多了。因为我长他一岁， 玩的地点又以在我家为主，所以往往事事以我为主，他虽是我叔叔，但却言听 计从的时候多。除了他在上述信中所讲的活动，我记得因为他的房间就在我们 家二楼后间的隔壁，于是我设计了一个电报机，用铜丝将两个收发报机连接起 来，通上干电池，可用作我们间的通讯联系工具。我中学时最喜欢的科目是化 学、物理和代数、几何，因而常自己动手做这方面的小试验。想不到后来被迫 从文从教，走了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这是我终身感到遗憾的。

          但是，廿四叔叔对命运给他安排的生活道路的遗憾，一定比我要大得多。 一九五七年，是他从“少爷”走上“工人”、“农民”道路的转折点。

          廿四叔叔在初中念书时成绩并不差。初中时他与我妹妹同校，似乎也同 班。五七年毕业后，一起考高中。按廿四叔叔成绩，他考上高中应该完全没有 问题。结果，谁知他有“上场昏”的毛病，在考场上一紧张，考得一塌糊涂。我 妹妹上了高中，后来进了大学，一帆风顺;他却没有考上高中，于是成了后面 几十年一团糟生活的开端!

廿四叔叔在厦门工厂工作时的工作证.

        普通高中没考上，正巧那年政府鼓励民间办中学，上海工商界办了一个 中学，我三叔祖是上海工商界头面人物，廿四叔叔作为他的儿子，当然顺顺利 利进了那所学校去念。如果什么事都不发生，廿四叔叔可能在那所学校毕业后 也有希望考上大学。但是，命运却自有安排。大概在廿四叔叔进那所民办中学 念了一年多书的时候，政府的政策忽然又冒进了起来，在城市、农村都办起大 小工厂，提出“十五年赶上英国”的口号。上海不少民办中学都说，要解散了。 老师也动员学生去外地工厂当工人，或者去内地农村当农民。廿四叔叔很快作 出决定，报名去厦门一家工厂当工人，于是，就此离开上海，再没有机会回去 定居了。哪里知道，大部分没有报名离开上海的人，后来风头一过，也就不再 被动员去外地务工务农了，于是，他们得以安安稳稳念完高中，有的还上了大 学。而廿四叔叔走错了一步棋，就此开始了他的艰难生活。

          当然，他争先报名去厦门当工人也是有原因的，在一来信中，他说:

          “就在离开上海前，我还认真地和你商量，认为父亲 (即我的三叔祖——笔者注)成了报上点名的大右派，在阶 级路线下，升学无望，不如进工厂当工人，披上红外衣，再 会有资格读书，所谓‘曲线救国’。”

           可见，他去厦门当工人，是想避开“右派分子”家庭，抛掉“剥削阶级出身” 包袱，将来可以“工人阶级”身份再进学校，甚至上大学深造。可是，俗语早就 说过:“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人们千方百计打的如意算盘，在老天的决定面 前都可以即刻粉碎。廿四叔叔在报名去当工人时，绝对不会知道命运给他安排 的道路，跟他心里打的如意算盘会截然不同!

          另外，他去外地做工人的原因之一，是想脱离没有母爱温暖的家庭。这 一点虽在他信中从未说过，但我是深信无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