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七章
廿四叔叔
徐家祯
(二)
廿四叔叔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前摄(约摄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
廿四叔叔虽然出生一小时就成了失去母亲的孤儿,但在他的童年、少年 时代,还可算是位“少爷”。那是因为我们大家都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家庭经 济由大家庭总的支配。只要大家庭不垮掉,各房衣、食、住、行各项开支只管 去支即可。尤其是“衣”一项,因为家里经营的是缫丝纺织,有的是丝绸、布匹, 要做衣服只管去仓库里拿即是。各房的家务事,包括照管孩子,都由女仆去做, 雇用佣仆的钱也在大家庭账上支付。所以,廿四叔叔由雇用的奶妈带大,以后, 又由三房里雇用的女仆照管衣食。虽然过的是衣食不愁的生活,但是有没有母 亲当然还是有区别的。
最大的区别当然是失去了母爱。我的三叔祖是实业家,成天把全副精力 都扑在事业上,即使晚上也常要应酬、交际,不会有闲工夫去过问孩子们的事, 认为孩子只要吃饱穿暖、无病无痛就是好,尤其还有佣人在照料。事实上,当 然,仆人不但不会关心主人孩子的教育或解决主人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产生的各 种思想问题,而且连在生活上也不会去问长问短、问寒问暖的。三叔祖有十多 个孩子,当然不能完全靠几个仆人去当家而没有主妇,于是不久又第二次续了 弦。第三位三叔祖母并没有第二位那么热心、贤惠,尤其是有了自己的女儿之 后,在对待自己女儿及丈夫的前两位妻子的十多个孩子上总有些区别,于是包 括廿四叔叔在内所有的前妻子女就理所当然地对她不亲,这时他们倒真尝到了 后母的滋味。
其实,即使廿四叔叔,他与第一位三叔祖母所生的十多位孩子之间,也 不是团结一致、亲密无间的,因为他与他们不是一母所生。在对待后母时,或 许他们会将廿四叔叔团结到一条阵线上去,壮大自己一方的力量;但是在平时, 他们却常把这位小弟弟当作异母所生的外人。所以,在三叔祖的三位太太所生 的十多位孩子中形成了三股势力:一股是第一位太太所生的十多位孩子,虽然 失去了亲生母亲,却人多势众,力量不弱;另一股是第三位太太生的独养女儿, 虽然被其他兄姐视为异己,但有亲生母亲作强大后盾,不但能敌得过她兄姐力 量的总和,而且事实上也往往是事事都占优胜的;最后的一股是廿四叔叔,既 无亲生母亲作后盾,又无亲兄弟姐妹作同盟,于是完全独军作战,常常受到各 方面的排挤和冷淡。在三房里,廿四叔叔是最可怜的一个孩子。
不知是因为先天不足,还是因为后天失调,廿四叔叔从小就很瘦弱单薄。 细细的四肢,比例显得有点不太相称的一个大脑袋,再加一付大耳朵,使它更 显得软弱可欺。
然而,他倒跟大房里我们四兄弟很好,尤其是跟我。这大概是因为我们 跟他毫无厉害关系,而且年龄又相仿。廿四叔叔与我妹妹同年,比我两个弟弟 各长两岁及五岁。虽然我比廿四叔叔年长一岁,但是他与我的关系比与跟他同 年的我妹妹更亲,这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男孩子的缘故。那时,大家庭中与我 年龄上下相差一、二岁或三、四岁的孩子共有六、七个。一放学之后,大家常 在一起玩,除了我自己的弟妹外,其余几个孩子都是我的长辈,我要叫他们叔 叔或干娘,虽然他们那时也只不过是小学生而已。至于比他们再大或再小的孩 子,我们就很少在一起玩了,因为年龄相差太大就合不拢。
在最近的一封来信中,廿四叔叔回忆那段时期的生活说:
“童年时不知世界的各种色相,因此天真无邪......戈 登路时一起调皮捣蛋,一起给同哥骂。你追我赶时不小心 在晾衣架上一绊,你断了脚骨。我们一起坐在停在花园里 的三轮车上玩,看门的水鑫的儿子提着开水壶烫了我的脚。 以至最后我们分家时大人们忙着从三楼将箱子一个个吊下 来,我们却是拿着竹竿去敲苹果树上的小苹果,在搬离大 房子前开了一个‘苹果宴’。”
他信中所述就是我们童年生活情景的点滴回忆,有的我已忘记,有的我 还记得。那时所玩不外“捉迷藏”、“办家家”、“开学校”等儿童游戏,有的想起来 还是很好笑的。记得有一次不知是哪个孩子想起要“开荒种菜”了,于是找来一 些苋菜籽,种在地里。那老屋子前有个极大的花园,要找一块空地种菜毫不困 难。种子种下去后大家倒管得也挺认真:浇水、除草、施肥、松土,忙了几个 月,苋菜长得又高又大,十分茁壮。最后到了收籽的时候,七手八脚收了一大 包。不知是谁,自作聪明,说,籽里混杂了不少草屑、杂质,如何清理?经过 一番议论,又有一位更“聪明”者忽然提出来:草屑的比重比种子轻,放在水里 会浮起来,而种子则会沉下去,这样,不是能将草屑、杂质跟种子分开了?现 在回想,那时我与廿四叔叔都只在念三、四年级,不懂比重,这主意一定是已 在初中念书的哪位比较年长的叔叔想出来的。不管如何,那时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妙极了,于是捧了一大盆混有杂质的苋菜籽到楼上浴室中,把洗脸池的塞 子塞上,打开水龙头,放了一水池的水,又将菜籽倒下去。用手一搅,不一会 儿,黑色的菜籽果然沉了下去,粒粒屑屑都浮了上来。大家正在高兴之际,忽 然发现种子既然沉在水底,怎么能从水底将菜籽捞上来?苋菜籽又小又滑,抓 不住、捏不牢,用调羹舀也只舀得上三分之二左右。最后只好忍痛拔开水池底 的塞子,让剩在池底的菜籽一起流进出水管。菜籽损失一点事小,没想到水管 都一下子被菜籽堵塞了,结果又被大人们骂了一顿。我们这几位城里长大的“少 爷”懂得有关比重的物理知识,却没有人知道菜籽根本没有必要去与草屑、杂质 分开!现在回想起来还能觉得当时儿童思想方法的可笑。
我与妹妹摄于上海戈登路017号徐宅花园内
(约摄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
不久,“解放”了,大房子已不容易维持下去,于是卖掉分家。那就是廿 四叔叔信中所说“大人们忙着从三楼将箱子一个个吊下来”的情景。那幢大房子 三楼有几大间房都用作堆箱子用。搬家时只见工人们用碗口粗的麻绳将几百个 大小箱子一个个从三楼吊到花园中去,可以省不少扛抬之力。那时大人们手忙 脚乱,工人们上呼下应,全家乱作一团;而孩子们却把此时当最愉快的时候, 因为不但可以旁观像杂技表演一样的吊箱子惊险操作,而且箱子吊到院里打开 时又可以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古怪衣服、新奇物品。老实说,有很多箱子,不 但我们孩子从来没有看见它们打开过,我想,连我们的父辈、甚至祖父辈都没 有看见它们打开过呢,因为有的是几辈前传下来的老古董,几十上百年没人去 打开看过。箱子打开看过后,又一一用牛皮纸封好,贴上签条,标上姓名、日 期,堆起来,等搬运工人分别搬到三房不同的新居去。
我们孩子在大人忙着整理搬家时,把园里几棵苹果树上结着尚未完全成 熟的酸果子打下来开“宴会”,因为再不去采,以后就不再会有机会了。
不过,其实我们搬出大房子后四、五年,廿四叔叔与我还偷偷溜回去“考 察”过一次。那事已在《南澳散记·居所上》(注 1)中提过。此事我想一定是廿 四叔叔的主意,我那时一定没有那么大的胆出这主意。自那次以后,一晃已过 了三十多年,我从此没有再回那老屋去过。
注 1: 《南澳散记》,见本书第 1 章〈外公外婆及其他〉第 2 节“高半城”注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