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三章
三叔祖礼耕先生
徐家祯
(七)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与家人团聚于上海华山路丁香花园
(中立者为三叔祖与三叔祖母,中排左第二、三人为我父母)
六六年十一月,三叔祖与我们家都“扫地出门”之后,“红卫兵”、“造反派” 当然就不再来抄家了,因为他们知道已无物可抄。于是,对我们来说,“文革” 的节目就转到另一项去了,那就是批斗。既然三叔祖与我父亲住在同一条弄堂 里,凡是居民委员会和街道党委开起批斗会来,他们就往往是“难友”。
其实,虽然我父亲既是“剥削阶级”又是“反革命”,有双重身份,总是比 三叔祖只是“剥削阶级”——最多再加上个“摘帽右派”——要复杂得多,但在“文 革”初期,三叔祖的处境可能在某些方面更为困难。至少就他生活环境而言,不 但物质条件更差,而且他住的那幢房子的正屋里就住着一个里弄干部,可以成 天监督他们。那位干部的儿子又是中学“红卫兵”,正巴不得有那么一个“阶级敌 人”住在身边,可让他表现无产阶级仇恨、英雄主义精神。于是,一会儿去他们 门上写“吸血鬼”、“大臭虫”,一会儿去“勒令”他们扫弄堂,学《毛选》,整天不 得安宁。三叔祖爽朗、响亮的笑声再也听不见了。只见他脸色又紫又黑,弓着 腰,驼着背,低着头在弄堂里默默地走进走出。
“文革”之中,人人自危,谁还能顾及别人?尤其是“有问题”的人家,好 像得了瘟疫一样,亲友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敢上门去?我父亲岂止“有问题”, 而且还有双重问题,于是简直好像断了六亲。然而,三叔祖仍然来。尤其是“文 革”后期,作为单纯的资本家,他已可见到一线光明,而我父亲作为“反革命”仍 黑云压顶的时候,三叔祖不避嫌疑,几乎天天来看我们,真是难能可贵!
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三叔祖每天拄着一根藤杖、弓着背、手里提着一 个尼龙袋走进我们朝北的斗室中的情景。在我们两家都住在同一条弄堂中的十 多年中,三叔祖几乎一天不间断地每天过来坐一会儿。如果我也在家,他就多 坐一会儿,因为我在工作,他认为我消息比较灵通一点儿。记得那时他的第一 句开场白常是:“今天有什么消息?”而那时,整个社会死水一潭,好像连空气 都冻结住了一样,还有什么“消息”可说?所以,后来,我没等三叔祖开口,就 抢先说了:“今天又没什么消息。”于是,三叔祖往往长叹一声。有时,随便讲 几句闲话;有时,默默地坐上一会儿,就站起走了。有的时候,三叔祖情绪不 好,一进门就连连叹着长气,没坐两分钟,就默默站起离去。有的时候,三叔 祖甚至一天走来两次。在那些时候,我们往往可以知道三叔祖的心情实在是坏 极了。也有的时候,我父亲心情比三叔祖更坏,对于三叔祖的问题,我父亲爱 理不理,有时还有意无意地冲撞几句。我冷眼看着,很不是滋味。当然,父亲 当时的处境,我完全知道,但三叔祖每天过来看望我们,完全出于关心及好 意;何况我父亲的尴尬局面又与三叔祖无关,如何可把气出在他头上?好在三 叔祖并未把我父亲的态度放在心上,见我父亲心情不好,他少坐一会儿,叹口 气,站起走出。但第二天,有时甚至当天下午,又会过来。
后来,到了“文革”后期,资产阶级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三叔祖的小女 儿结婚后,女婿总不能与丈人、丈母同住一个十二平方米的汽车间,于是政府 不得不分配给他们一套小得像鸽子笼一样、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一卧室一客厅 的宿舍房。父女两代各占用一间。房子还在同一弄堂中,只是再稍向南去一点 罢了。再后来,资本家得到了政府发还的两千元抄家物资。(注 1)我父亲因除 了资本家那朵乌云,另有“反革命”那朵乌云罩在头上,因此,所有这些好处都 是没有份的,我父亲好像是永无出头之日了。于是,他情绪更坏。三叔祖仍不 避嫌疑地几乎每天都来。有一次,他还安慰我父亲说:“三家人家(指我父亲及 两位叔祖)中只要有一家好了,另外两家总不会饿死!”我相信,如果我父亲情 况没有变好,三叔祖是一定会像分家以前在大家庭住着一样照顾我们的。
文革后与家人摄于上海工商联院中(约摄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
(右起第四和第五人为徐礼耕夫妇,我母亲为左起第一人)
七六年,毛泽东去世,“四人帮”倒台,不久落实政策。虽然我们和叔祖 父房子发还的事还要晚些时候,但钱财却很快发还了,我父亲的政治问题也得 到了解决。三叔祖在那段时间仍几乎每天来,但已不再愁眉苦脸,心情好多了。
不久,我就得到去美国留学的机会。(注 2)当然,我很快告诉了三叔祖。 他高兴极了,因为我是我们大家庭中除了他之外,第一个人有机会去美国的。 临走那天早上,一早赶来送我的亲友有几十位,大家站在院子中留影,三叔祖 也在其中。
在纽约一年半中,我大概写过一封信给他。他也回过一信,说五十多年 前,他也在纽约住过,住在哥伦比亚大学附近,一套公寓每月租金似乎只有五 块美金,地下铁一张票似乎只有五分钱。我已记不清他讲的钱数,反正低得令 人不可置信。他问我那时价钱如何。我告诉他,我租的一间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每月就要九十美元;地下铁车票已达五角钱一张。不久,票价即涨到六角,我 一年半后离开时好像记得已到七角五分了。
在外国几年中,我与三叔祖通过几次信,他是有信必答的,可是他的回 信除一封外我都丢了。那一封保存着的信是我来澳(注 3)一年后第一次回中国 前写信告诉他这一消息,他给我的回答。现在成了我拥有的他的唯一墨迹。
文革后与家人摄于中山公园(约摄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
(中坐者为徐礼耕夫妇,中立者为我父母亲)
此信是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写的,很短。他说:
“今年上海天气,先是连绵梅雨,转晴后即连续酷热二 十天。我因体力转弱,突然中暑高烧,经住院十五天,现已 出院。同瑛(即我三叔祖母——笔者注)病已半年,医断为 心脏房颤,更兼其他症候,时有反复。荷蒙 远念,感谢莫 已。
不久能有机会回国,实所盼望。如有准期,望能先告。 临风依依,不尽欲言。”
信虽简短,但很有真情实感。那时,他们和我们家都先后搬回了自己的 大房子中去住。一开始,只住第三层楼,下面仍是公安局的警察局;又过了几 年才整幢房子发还。“扫地出门”十四年,好不容易回到老屋,三叔祖还写了一 首打油诗:
“扫地出门十四年,归来重住旧房间;
似曾相识梁间燕,花落花开总偶然。”
十四年后,似乎财产、房屋发还,一切可以重归旧好了,但已失去的光 阴是再也无法归还了。我第一次回国时,三叔祖已近八十岁。我父母告诉我, 他已不再来我们家了。我父母有时去他们三楼看他,带些他爱吃的家常菜去。 我回国后第二天一早即去向他请安,他高兴地指着玻璃板下压着的我从美国、 澳洲寄给他的照片给我看。第二次回国,三叔祖母已卧床不起,三叔祖也几乎 足不出户了。再过半年,我第三次回国,他们二老都住在医院,不久三叔祖母 即故世,三叔祖倒渐渐康复回家。但家里人都不敢告诉他三叔祖母去世的消息, 只讲她仍住医院中。我离沪时去向三叔祖告别,他还病卧床上,这是我与他相 见的最后一面。
三叔祖徐礼耕(中坐者)
“文革”结束“落实政策”后与家人摄于上海江苏路朝阳坊 20 号家中三楼卧室内
(约摄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
(左起:十六叔叔徐祖东,亲戚王梅仙、六叔叔徐祖美、八姑母徐宣寿及八姑夫沈祖樾)
八七年,父母来南澳看我,住到八八年八月底才回中国去。在六、七月 中,我弟弟来信说三叔祖又送医院了。不久,又说情况稳定出了院。我父母回 国不到一月,就寄来三叔祖病逝的噩耗。
据他们来信说,那天晚上他吃完晚饭还带上手表说:“七点、七点了。” 声音比平时清楚。过了一刻钟,他小女儿想给他盖被,见他似乎要呕吐状,两 手微微抖动抽搐,不一会儿,脸色已变。连忙按电铃叫他人上来,三叔祖已经 停止呼吸。享年八十七岁。
三叔祖虽一生多难,但他所受之磨难其实无一不与国家和民族所受的磨 难息息相关的。如果撇开他那些因为国家、民族所受磨难而受的磨难,那么, 他的一生也算福寿双全了。
上海二十毛纺厂在为礼耕先生作的悼词中称他为“丝绸工业的巨子”、“真 正的爱国民族企业家”,我想我三叔祖是当之无愧的。
我父亲在三叔祖追悼会上送了一付挽联上,挽联上所说的意思,大概可 说是他一生及与我们关系的极简洁的概括:
“孤露痛鲜民,夙昔耳提面命,叔季由来犹父事;
胸怀原坦荡,平生北马南船,道山归去即仙游。”
注 1: “红卫兵”、“造反队”抄家是 1966 年下半年的事。以后,一直没有确切的政策,说被抄去 的财物是没收了,还是以后还将发还。于是,社会上各种传闻很多:一会传说财物已经 进入国库,不会再还了;一会儿又传说,迟早总会还的,甚至有时还传说已经在开始处 理了。所以,三叔祖每次来我家问的“有没有消息”,除了关于“文革”中政局方面的消息以 外,实际上,主要就是指抄家财物处理这方面的消息。结果,一直到“文革”结束,绝大 部分抄家物资都没有作过什么处理。后来,邓小平复出,拨乱反正,就开始正式处理“文 革”遗留下来的这一大问题了。在上海,一开始是,凡是在“文革”中被抄的资本家,都先 发还两千元,至于其余财物,当时并没有明确说要等何时以及如何才处理。当然,既然 政府已经发还两千元,对资本家来说,就好像先吃了一颗“定心丸”,知道其他财物的发 还一定只是时间问题了。而我父亲,因为不光是“资本家”,还有“历史反革命”这个罪名, 所以,一开始,别的资本家拿到的那两千元,他是没有份的。于是,他就不知前途如何, 终日惶恐不安了。过了几个月, 我父亲也拿到了那两千元, 他才定下心来。我们家和两 位叔祖家的抄家物资得到最终处理,那是已经七九年初了。处理方式是:被抄的存款悉 数发还,利息当然是不算的;其余被抄物资按清单折合当时物价归还。记得那时黄金的 价格是九十多元一两。而首饰、文物、书画、家具等等,当然就更不值钱了。至于我们 与三叔祖家原来的住房,因为那时已被上海长宁区警察局占领,做了全区警察的办事处和宿舍,一时无法归还,就又拖延了两三年,一直到我八 0 年出国后才还。我们那所住 房的三楼,当时已成警察局马局长的官邸,而按照政策,政府干部应该带头落实政策, 于是他就把三楼先还给了我父母。他们搬回去住的时候,下面两层还是警察宿舍,住满 了警察。再过了一两年,警察局另盖了新房子,才把宿舍搬出我家,于是整栋房子就都 归还我们家了。我三叔祖他们,也在差不多时间搬回自己的住房。
注 2: 我是在美国的小舅担保我去美国自费留学的,那是 1980 年 2 月初的事情。关于此事, 可详见《山居杂忆》第 33 章〈我的弟弟宜官〉。
注 3: 我从 1980 年 2 月至 1981 年 8 月在纽约念书、打工;1981 年 9 月得到夏威夷大学助教 奖学金,就去夏威夷念研究院并担任助教之职了。1983 年 2 月,获得澳大利亚阿德莱德 大学的教职,就开始在澳大利亚定居,一直至今。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三日 写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二 0 一五年一月十三日 修改并注释于刻来佛寺新红叶山庄
晚年徐礼耕(约摄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