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三章
三叔祖礼耕先生
徐家祯
(三)
三叔祖徐礼耕先生 (摄于上世纪初)
如果我在前文中说我的三叔祖礼耕先生生活严肃、俭约,是典型的中国 工商业家,因而有人就把他想象成是一位守旧、吝啬、只懂做买卖赚钱的“土财 主”,那就大错特错了。
论学历,三叔祖的确没有大学文凭、博士学位,甚至也没有任何专门知 识。在他那个时代,在家里请位老师,念几年私塾,能看书、写字、记账、算 账,再加上前辈的指导,自己的摸索,就可以经营工商企事业了。三叔祖完全 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敏锐的判断能力来取得成功的。(注 1)
以前,绢丝厂中纺完丝后剩下的废丝废茧只能作为低档原料以低价销售 国外,无法再做成成品出口了。一九三二年,三叔祖在嘉兴绢丝厂利用废丝废 茧成功地纺成了绢纺,为中国争取了大量外汇。抗战期间,形势险恶,两位叔 祖不但有魄力和胆识在上海创办规模更大的新厂,而且全部采用国内技术和机 器。在五十年之前,这真是一个大胆的创举。在三叔祖兢兢业业的管理之下,该厂创出“太和殿”名牌绢丝,远销海外。据说,直至今日,三叔祖打出的“太和 殿”牌子仍名扬东南亚一带,成了中国绢丝的传统产品。
徐礼耕(蹲者右起第二人)与友人合影(约摄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
二十年代,三叔祖还去美国考察过纺织业。据我所知,三叔祖似乎并不 懂英文,因为记得我还在念高中时,有一次他来我父亲书房里坐坐,顺手拿起 一张纸在书桌上写起弯弯曲曲的外文词来。我问他在写什么,他开玩笑地说是 写英文。我拿起一看,貌似一串串英文单词,实质并无意义,所以我猜他一定 并不懂得英文。(注 2)记得他也曾经给我们讲过他去美国是带了英文老师一起 去的,或许就如今日的翻译类似。他还曾说起在纽约和密歇根的一些生活情景。 按他年龄,他当时只有二十多岁,完全可以在美国学得专门技术甚至取得学位。 可惜后来因家里事业急需人来管理,他就匆匆回国了。但是,回国之后,他倒 用在美国学到的一套管理思想及方法来管理工厂、企业。例如:他在节假日组 织工人、职员旅游;还时常免费在工厂放映电影,丰富工人文娱生活;又办了 文化夜校,教工人识字,学文化。这在半个多世纪前的封建中国,真是十分罕 见的。三叔祖与工人的关系一向和睦、融洽,在到处发生工人罢工造反的四十 年代,我们厂中劳资双方却一直相安无事。即使在无理可喻的“文化革命”之中, 厂里工人也并无过分难为过三叔祖。记得有一次我还陪我父亲和三叔祖一起去 厂里参加“批斗会”。那次不但是我生平第一次跨进养育了我几十年的工厂,而 且恐怕也是我父亲第一次进那家他以前拥有三分之一股份的工厂。我是作为中 过风的父亲的陪伴者而去的。既然那天三叔祖也是批斗主角,我就顺便也作了 他的陪伴人。当然那天批斗的对象并不是我,虽然我作为“资本家忠实的孝子贤 孙”的身份第一次进厂似乎并不光彩,但我倒也并不在乎,想看看“自己的”工厂 究竟怎样的好奇心大大多于恐惧心或羞耻心。其实那次会议完全是形式而已, 短短几个空泛的发言之后,所谓的“批斗会”就此完结了。批斗会上,因为我父 亲中过风,他们还特地搬了一张小板凳,让他坐在台上陪斗。会后还留我们在 厂里吃了一顿午饭,以后工人也没有来叫我父亲再去批斗。此事似可证明三叔 祖与工人的关系了。
徐礼耕(最右者)与扶轮社成员(?)合影 (约摄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
虽然三叔祖礼耕先生从来没有正式进过什么高等学校,但是他对时局的 看法,对形势的估计,对原则问题的考虑,甚至对一些专门技术的见解,都是 很有见识的。
他与二叔祖在上海开新厂时,正值沦陷时期。那时,沦陷区的中国民族 工业都被日寇没收、充公,除非厂主愿与日军合作。两位叔祖决定,即使企业 被没收,也不向占领军妥协。抗战胜利之后,同业中有的被检举揭发在沦陷期 间有汉奸行为,而我家却始终安然无事。
除了去美国考察过纺织之外,三叔祖也曾去日本作过考察。日本是东方 工业大国,纺织技术当然比中国发达,管理技术也比中国先进。三叔祖从不夜郞自大,闭门造车。即使他对日本这个国家并无好感,但仍不拒绝学习他们长 处。三叔祖是我上辈中唯一去过西方国家考察的人。
抗战之后,国内形势极不稳定,风雨飘摇的国民政府随时可以垮台。那 时两位叔祖也想在香港、台湾设立分厂,以免“全军覆没”。所以,三叔祖又去 那两处考察。可惜形势很快急转直下,他在大陆之外设厂的打算未能实现。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我八姑母徐宣寿上海沪江大学毕业时与其父徐礼耕合影
三叔祖没有正式学过科学,他的科学知识和技术全凭经验获得,但由他 成功的办厂成绩可以证明,他实际已成了纺织专家。有一次,我妹夫从西安来 上海出差,住在我家。那是“文革”之中的事。我妹妹刚结婚不久,妹夫是第一 次新亲上门,所以,第二天就去拜见长辈三叔祖。我妹夫是清华大学锅炉专业 毕业的行家,三叔祖就与他大谈特谈锅炉起来。我妹夫以为三叔祖是跟他同行, 请教他哪所大学毕业,最后才知道原委,大为吃惊。
三叔祖虽从小经商,但由于平时随时留心阅读,对文学作品却有相当知 识和一定的欣赏能力。他买书不多,但有时也买些书画、古董。我们的老朋友、 古董商朱孔阳(注 3)来了,三叔祖常与他高谈阔论,谈得十分投机。
去年(注 4),我父母从南澳回去,第二天就去我三叔祖家看望,那时他 已病重卧床不起了。我父亲送他一套在南澳写的诗词《图南杂咏》的复印件。 三叔祖十分高兴,说要请人将父亲的这套诗词裱起来,好好保存。我父亲说: 看过扔在一边算了,不值得裱。但是在三叔祖过世前这一个月中,父亲去探望 他三、四次,每次三叔祖都提起这套诗词,说要裱成册页。最后一次,他还一 定叫服侍他的女佣打开书桌抽屉,将那些复印件拿出来,交给父亲要他去裱。 他说,他很欣赏描写风景而没有典故的诗词。没想到,没有几天之后,他就与 世长辞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上海江苏路安定坊弄堂中摄 (右起:三叔祖礼耕先生、我母亲和我侄子一安)
注 1:根据我最近找到的资料,徐礼耕先生在私塾受教时,塾师是著名国学家来雨生先生。关 于来先生,“百度百科”上有详细介绍,摘引如下:
来裕恂(1873—1962),字雨生,号匏园,萧山长河镇人。少时攻读经史诸子。 清光绪十六年(1890),肄业于杭州西湖诂经精舍,得清末经学大师俞樾青睐,誉为“颇 通许郑之学”。
光绪十八年,来先生一面自杭州宗文、紫阳二书院以窗谭博取膏火之资,一面 设帐授徒为稻粱之谋。光绪二十五年,主宗文义塾智斋教务二年,即应求是书院任教职。 光绪二十九年,因受新思潮影响,乃典衣举债东渡日本,入弘文书院师范科学习教育, 并考察日本各类学校的 教育状况。次年,应聘出主横滨中华学校教务。旋归国,值光 复会成立,乃应蔡元培之约,加盟入会。
辛亥革命后,任萧山县教育科长。1913 年,应邀入浙江省省长屈映光幕下,不久辞去。 次年春,北游京师,数月南归,居家著述。1915 年,任萧山县志馆分纂,参与编修民 国《萧山县志》。1919 年,在杭州甲种女子职业学堂任教。1923 年,任教于葫芦岛航 警学校。1927 年,由浙江省民政厅长马叙伦征荐,出任绍兴县县长。以不善敛财,任 职仅六月,愤而去官,在杭州、萧山等地从事教育工作。1934 年,应聘任上海大同大 学国学教授。抗战时期居乡,拒任伪职,在宗祠以教育儿童维生。抗战胜利后,应旧 友沈鸿烈之邀,受浙江省政府谘议名誉职,而实职则在萧山县志馆任编纂。
解放后,来裕恂经故友沈钧儒、马叙伦推荐,被聘任为浙江省文史馆馆员。 1958 年,当选为萧山县第三届人民代表。1959 年,任萧山县政协常委。1962 年 7 月以 高年无疾而终于故里。
来裕恂一生著作宏富。其名著《汉文典》光绪三十二年即由商务印 书 馆 印 行 , 受海内外学者的重视。1948 年独力纂成《萧山县志稿》14 卷,《志余》1 卷,约 76 万 余字,为萧山旧修县志殿后之作。另有《杭州玉皇山志》20 卷,稿藏于杭州市图书馆, 1985 年,该馆石印流传。其他著述尚有《萧山人物志》、《春秋通义》、《姓氏源流 考》及《匏园诗集》等多种。
徐礼耕先生又肄业于杭州安定学堂,后为安定学堂的董事之一。1919 年,礼耕 先生曾在上海承天英专学习。1923 年,作为中国丝绸界代表参加纽约国际丝绸展览会。 会后,曾留美在密西根大学学习过一段时间。所以,我本段所述礼耕先生之学业并不 完整可靠。详情可参阅本文附录〈徐礼耕先生之回忆〉。
注 2:我说三叔祖“不懂英文”的结论显然是错误的。可参见上注及本文附录〈徐礼耕先生之 忆〉。
注 3:关于朱孔阳先生,请详见本书第 8 章〈云间朱孔阳轶事〉,亦可参见《山居杂忆》第 40 章《一位朱先生和三位朱师母》一文。
注 4:“去年”指 1988 年。
老人家鼻子,耳朵长得好,不是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