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一章
外公、外婆及其他
十四、矛盾的性格
徐家祯
父母结婚照之一(摄于 1936 年 1 月 27 日)
现在回想起来,外公是一个相当矛盾的人物。除了前文已经提过的 —— 他既信佛、吃素,却又不避牛奶、牛油和鸡蛋等一般佛教徒不吃的东西;后来, 他虽开了荤,但仍遵守“不杀生”的佛教戒律;在学业上,他虽就读于京师大学 堂、毕业于日本帝国大学、留学日本十三年之久,但是回国之后并没真正用学 到的知识为祖国服务、为科学贡献 —— 之外,还有更明显的例子可以证明他 的矛盾性格。一个例子是他对母亲的教育。外公自己从小进学堂、去外国,看来应该 是个十分开通的人,但他在对自己子女的教育上却如此保守。外公有三个孩子: 大儿子,即我大舅;女儿,即我母亲;小儿子,即我小舅。(注 1)他们三位的 启蒙教育都是在家中的私塾完成的。后来,大舅、小舅念完私塾,进了中学、 大学。我大舅是学医的,专门研究吸血虫病;小舅毕业于浙江大学化学系,五 十年代初,即去了香港、台湾、美国。但是我外公没让我母亲也进正式学校念 书,因为她是女的。在我外公眼里,女孩子只要能看书、识字、写信即可,不 用念专业、得学位,将来当然更不用去社会上工作。其实,在本世纪二、三十 年代时,杭州早就有了洋学堂,男女同校也成了十分普遍的事,但是,自己去日本留学过的外公竟然还认为女学生与男学生同班上课,最后一定以搞同居、 轧姘头或者闹学潮、搞革命作为结束,坚决不让我母亲上学去。于是,我母亲 就在家中请老师来教的私塾里念完《四书》、《五经》,学会作文、绘画。我 母亲是个相当有头脑、有决断的妇女,如果她有机会进中学、大学,甚至去国 外留学,我相信她也很可能会成为中国当代跟她同一辈的女医生、女博士、女 科学家或者女社会活动家那样的人。我母亲在这一点上常常责怪外公。我想, 这确实是外公铸下的大错。
父母结婚照之二(摄于 1936 年 1 月 27 日)
另一个例子是我外公对我母亲婚姻的处理。从外公对“男女同校”的保守 态度,我想大家一定很容易猜出他对“自由恋爱”的态度。我母亲没有机会进学 校,当然,作为一个大家闺秀,住在深门大院之中,连结识其他同龄男子的可 能性都没有。我母亲和父亲的婚姻完全是中国封建社会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 言”的旧式婚姻,虽然那已是三十年代,中国大城市中不少青年男女早就自由恋 爱了。
选我父亲当女婿完全是外公的选择和决定,连外婆都没有参加很多意见。 外公对我父亲大概一直很满意,把他看作是“东床快婿”,那是因为我父亲有才 学。外公自己诗做得也十分不错,典故相当熟,可惜我看见的不多,也没有人 把那些诗搜集起来发表。在我印象之中,我只见过外公的一首诗,那是题在外 公逃难时在壶镇安定学校门口所摄的一张照片背后的。照片下面是安定学校正门,门上挂着许蟠云先生(注 2)题的校牌“杭州安定中学”。外公穿着一套浅色 中山装,手里拿着一根拐棍站着。背后的题诗是:
夷氛漫天地, 怒狮正狂吼; 伫立欲何为, 待饮黄龙酒。
自题于缙去壶镇 岁戊寅十月初八日 时离杭时一周年
摄影、题诗之时,正是抗日最艰苦的时期,但从诗中却可看出他对抗战 必胜的信心及乐观精神。
外公高孟徵先生抗战时在壶镇安定中学门口
我的大舅还告诉过我一个跟他有关的故事。他说他念高中时,国文老师 是位新旧文学均好的老先生,跟同学关系也好。一次作文,自由命题,大舅偷 懒不做,抄了一首外公写的游石屋洞的五言律诗塞责。老师知道大舅国文程度 还可以,但总做不出这样有水平的诗来。于是,他很风趣,给那首诗批了一个“一等”(即最高分),同时在诗后加了一句批语:“果为己出,则诗道已登堂入 室矣。”弄得大舅啼笑皆非。
照片背后外公的题诗
每次我父亲去杭州住他岳父家,他们翁婿二人都可以谈典论诗竟日不休, 融洽之至。外公还常在别人面前夸奖我父亲。但不管我父亲如何,我母亲在结 婚前却没有见过他。后来外婆有一点不放心,说想要看一下“未来女婿”,于是 约了媒人等在我父亲也要去的饭店或茶馆,远远看了一眼。
但是我母亲的婚礼却办得十分隆重,这可能因为我母亲是外公、外婆的 独生女儿。在举行婚礼之日一、二年以前,我母亲的嫁妆已经准备起来了。家 具全是红木、雕花的,请木工来家里定做;箱子都是猪皮的,既薄、又轻、且 结实;两套碗碟是清朝古董,每套一百多件,从江西定购来;衣服、被褥之类, 一直到“文革”时被街道党委拿去几十条,说“给‘红卫兵小将’盖”之后,我们还够 自用。最有意思的是结婚时发的喜糖,是请人定做的桂花糖。一颗颗只有半颗 围棋子那么大小,由白糖、桂花合成,填进各式印板中压制出来,再放在印有 “囍”字的红绿纸袋中分送亲友。那些桂花糖一定定制了几百斤之多,因为一直到我们十多岁年纪了,还常从母亲石灰箱中找出那种藏了几十年的、放在口中 即化的、味道又香又甜的、父母二、三十年前结婚时分发的喜糖。(注 3)
父母婚礼后与外公外婆合影(摄于 1936 年 1 月)
不过我母亲以后一讲起她没有机会进学校念书,一讲起包办婚姻,就要 怪外公。尤其与我父亲有了矛盾、争吵起来,往往会把外公也“眉毛胡子一把抓” 地责怪进去。然而我倒常常有更哲理性的解释:如果外公送母亲去学堂念书, 我母亲可能会结识别的男子;如果外公让母亲自由恋爱,她也不会跟我父亲结 婚。如果这两种假设中有一种发生,我和我的三个弟妹还会不会在世界上存在 呢?世上的事情就是那么微妙,什么东西的存在都基于一种巧合!不过从我最 自私的角度出发去考虑,我还是愿意一切都照目前已成事实的安排的。
反映外公矛盾性格的又一件事是他对外婆的态度。外公是脾气相当随和 的人。我自懂事起不记得看见外公有大发雷霆的时候。外公常善待别人,尤其 是朋友,甚至仆人,因此,他人缘极好。大舅来信说:
“父亲(即我外公——笔者注)很肯帮助人,对有困 难的亲友学生常予接济。或给现款,或叫他们去办实业。 就我所知,有钱江滑翔船、无色酱油厂等,但都失败了。”
外公有一个日本留学时的老同学,叫孙吉人,一直到外公晚年都常去看 他。母亲说孙先生以前家里很穷,是因为外公接济他才使他完成日本的学业, 所以他们两人成了终生挚友。
母亲出嫁时嫁妆之一部分(摄于 1936 年 1 月)
抗战时期,外公、外婆逃难在外,布店弄大房子就交给一个叫杨海师傅 的男仆人管。抗战胜利回杭,老屋居然保管得很好,外公、外婆就养了杨海师 傅一生。(注 4)杨海有个儿子,比我大几岁,外公供给他去安定学堂念书,后 来似乎学有所成了。外公家原来还有个叫赵妈的女佣,人高高大大,能说会做, 十分能干。外公欣赏那个佣人,一直到改朝换代之后,赵妈还在外公家做了很 多年。赵妈有个儿子,叫凤镖,比我大十多岁。外公也培养他念安定中学,后 来当了老师、校长。
外公对外人如此和蔼可亲,但对我外婆却成见甚深。我竟不记得看见外 公、外婆有在一起说笑的时候。我问过我大舅及母亲其原因何在,他们都说不 出一个所以然来,只说外公、外婆很早就分室而居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外婆相信外公在日本有妻子的传说,所以跟外公关系不 好的。但我并没有听说外公生活作风不好,在外边有寻花问柳的事。不过外公 信佛之前,在外边打麻将、交朋友、吃馆子、不带外婆出去是常有的事。有时 外婆光起火来,也会叫包车夫拉她去戏院看一场戏的。好象母亲说,有一年我 外婆还去浙西莫干山住过一段时期。可能这类事积累起来,就造成了外公、外 婆不解的矛盾。
除了“文革”之中,我从没看见过外公、外婆住在同一间房中。他们甚至 从不走进对方的房里去。有时,大家坐在外公房里谈天,外婆也从不进来坐一 会儿,最多在门口站一会儿,插几句话;反之,我们在外婆房里,外公也一样。 外公、外婆很少直接讲话,有事非讲不可,也常没有好声气。有时,为了旁人 看来真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他们两人也会鸡狗起来。虽然不是大骂出口,但 往往各人都叽叽咕咕恶狠狠地责怪对方,还板起面孔、铁青起脸走进各人房里 生半天气,弄得我们看了很觉扫兴。
外公、外婆同年生、同年死,结婚近六十年,大半生都保持这样的敌对 关系,我真难想象他们怎么能忍受得了!
我的父母亲(摄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
注 1: 关于我大舅高恺之和小舅高悌,可分别详见《山居杂忆》第 34 章〈我的哥哥恺之〉和第 33 章〈我的弟弟宜官〉两文。
注 2: 许蟠云(1893 年 - ?),浙江黄岩人,名震寰,以字行,别署警樨盦小主人。京师大学 堂毕业;在河北、山东、浙江等地任过县长、教育厅督学、保安司令、省政府委员等职。 1948 年当选第一届立法委员。1949 年后参加华北革大政治研究院学习,结业后被分配到 华东水产局当顾问。以后就不知其踪。
注 3: 关于我父母做媒、相亲、准备嫁妆、结婚以及自制桂花糖之事,可见《山居杂忆》第 18 章〈桂花糖〉和第 20 至 23 章〈结婚〉。
注 4: 关于杨海师傅,可见《山居杂忆》第 13 章〈阮师傅和杨海师傅〉。
好的,我试试看
书卖完了,期待再版。
看您的大作,仿佛又在别人的故事里多活了几辈子,感触颇多,然而人生却永无答案。敬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