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一章
外公、外婆及其他
二、高半城
徐家祯
我父母婚后在杭州双陈衙布店弄高家天井内摄 (摄于 1936 年春)
讲起我外公家的家史,那是极有趣的事,既像历史故事,又像民间传说, 或者不如说是二者的合体更为适合。可惜的是,我亲耳从外公、外婆口里听到 的实在太少,而亲眼见到的外公家过去的情况则更少得可怜,再加当时年幼无 知,没有多加注意,现在回忆起来已经像古老的、苍黄的照片一样模糊不清了。 因此,虽然在我这一代中,我对我外祖父家的情况可能是了解得最多、也亲眼 目睹得最多的一个,但这里所述大多是从我父、母口中听来。最可惜的是我母 亲十八岁即嫁到徐家,所以,其实她对她的家庭情况也是了解得不多的。不过, 我在这里仍想尽量客观、详尽、真实地叙述我所知的一切,让别人可把我外公 的家史当作中国历史中一个微小的插曲来读。
我外婆和外公都是杭州人。外婆姓金名琳;外公姓高,名维魏,字孟徵, 而外人,则都称我外公孟徵先生。
关于高家,在杭州城里住过三、四十年的人,大概是无人不知,无人不 晓的。我在《南澳散记·居所(上)》(注 1)中有一段说:
“我母亲姓高,是杭州世家,有‘高半城’的盛名,意思 是说:杭州城一半的财产都是他们的。”
其实,“高半城”的说法是极不科学,也完全不符实际情况的说法,因为 谁都没有统计过杭州城有多少财产,恐怕也没有统计过高家有多少财产,所以 “高半城”只能说是杭州人想形容高氏家族之大、财产之多的一种说法罢了。不 过,直到六十年代初,我在杭州还亲耳听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对我讲起“高半 城”。记得那是一次与家人一起去杭州游玩。那时杭州还有人力踏的三轮车,用 作交通工具。那天,我与母亲雇了一辆,去某风景区。那位车夫是个很喜欢说 话的老杭州。他见我们年纪轻,从高家门口出来雇他车,认为我们一定是高家 的朋友然而并不了解高家的情况,于是一路跟我们大谈“高半城”的家庭情况, 他不知道他车上坐的正是“高半城”的女儿和外孙。不过,我们却也偶尔了解了 外人对高家的真正看法。
高家之所以有名,还因为高家拥有“高义泰布庄”。(注 2)杭州人一听说 我外公姓高,往往会追问一句:“是不是‘高义泰’的高家?”据我所知,高义泰是 杭州最大、最老的一家绸布店,其地位大概如阿德莱德的 John Martin’s 大百货 公司在南澳一样。可惜,我已不记得我是否去过高义泰,也不知道高义泰现在 还存在不存在了。说不定,读者中有老杭州人的话,会了解得比我更加确切。
说得再精确一点,“高义泰布庄”并不属于我外公名下,只是属于高氏大 家族而已。高氏,如同中国以前封建时代的所有名门望族一样,是聚族而居的。 因为大家族的聚居处叫双陈衙(也有人称“双陈巷”—— 注 3),所以就被称为 “双陈衙高家”。我外公是双陈衙高家中的三房。有名的高义泰是大房的财产。 二房也拥有一布庄,叫“高仁大”,但不知为什么远没有大房的高义泰有名,我 很少听人提起。高家各房,还共同拥有杭州龙井狮子峰茶场,据说有几百亩茶 田。狮子峰是杭州龙井茶叶的主要产地之一,风景又优美,那些茶场现在一定 还在,但当然早已归国家所有而不属于高家所有了。
三房,即我外公那房,也有一家店,叫高广泰,不过是锡箔店,而不是 布店,后来又发展成锡器店,现在当然早已不存在。目前的年轻人不知还知道 不知道锡箔为何物,但在我小时候,锡箔店在中国还是到处都有的。锡箔,顾 名思义,是一种将锡锤打而成的,极薄、极软的薄片,另一面却似乎是一层土 黄色的,也是极薄、极软的纸。锡箔只比一般的馄饨皮子大一点儿。以前,老 太太及妇人们一有空就坐下来褶锡箔,即用手把锡箔褶成元宝状。当祭祀之时, 就把那些锡箔元宝烧了,据说祖先或别的鬼魂拿了可以在阴间当钱用。所以, 锡箔店在当时是家家户户都要与之发生关系的商店,像买肥皂、草纸的杂货店 一样普及、必需,至少对死人而言,这是一种“日用必需店”,是死人的银行。 不过,当然,烧锡箔的实际意义也只是在于纪念死者罢了。否则,锡箔店在中 国已消失一、二十年,鬼魂在阴间用什么钱币购物、生活呢?除非他们已进行 过币制改革了!
当然,上面我所说高家几房所拥有的店铺,很可能虽是由某房拥有,实 际上其他两房却也都有股份加入,所以,实际上就是高家共有的财产。一次, 大舅来信就说到这一情况。他说:
“高广泰是铜锡器店,是大房所有,但据说三房也有 搭股。此店亦是有名,但总是小有亏损,所以我母亲常说: 高义泰赚钱(据说开设时曾邀三房入股),我们不搭股; 高广泰赔本,我们却搭股了。”
外公家杭州西湖别墅红栎山庄(高庄)外景 (约摄于二十世纪初)(照片来自网络)
除了高义泰、高仁大、高广泰店铺、狮子峰茶场之外,高家当然还有别 的店铺、钱庄、房产、田地等等财产;我外公在西湖风景区花港观鱼近旁还有 以布局高雅著称的庄园——高庄(注 4),又名“红栎山庄”。另外,他又在狮子 峰顶上盖了一座一面可望西湖,一面可望钱塘江的日本式别墅,叫“意胜庵” (注 6)。
所以,说不定,高氏大家庭的财产全部加起来真有杭州城的一半也难说。 然而,奇怪的是,为什么一九四九年改朝换代时,别的小得多的家族的成员都 套上了“地主”这顶帽子,而我外公却没有成为“地主”呢?我母亲说:高家的祖 宗很聪明,所有田地都以堂名来命名,因此土地不属于某一具体的人,而只属 于某一个“堂” (注 7)。一个“堂”下有许多人名,让谁套“地主”那个恶名呢?当 然,高家的祖先是决不会预见到有“土地改革”那一天的,用堂名而不用人名的 做法不是偶然的做法,大概一定是杭州一带通常的一种做法罢了。
母亲在我外公杭州龙井狮子峰别墅意胜庵前摄 (约摄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
有人还说,高家之所以改朝换代后没有被当作地主来迫害,是因为高家 是“良善人家”。或许,这也有可能吧。不过关于“良善人家”的说法,则另有故 事可讲了。
高尔夔题匾额,汪鸥客图,高时丰写《南塘渔舍记》
注 1:《南澳散记》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完成于 1988 年年中。而从该年年初开始,就已经在 悉尼的华文报纸《华声报》连载了,一直到 1989 年年中载完,连载了一年半才结束。 1991 年 10 月,《南澳散记》在北京中国华侨出版公司出版 。
注 2:“高义泰布庄”,“百科百度”上有详细介绍:“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杭州富豪高子韶出 资银 800 两,在天水桥西开办,因遭火灾,于宣统三年(1911)迁至羊坝头。首任经理 金理堂,因经营有方,基业兴盛。后又遭遇大火,楼店全毁。民国 12 年(1923)高氏在 原址重建 4 层楼房重新开业,批零兼营。24 年全年营业额达 100 余万元,盈利 10.8 万元。 杭州沦陷前夕,迁往金华、兰溪、丽水等地开业。抗战胜利后返杭恢复经营。 杭州解放 前夕,高氏之孙抽调资金去台湾,布庄陷入困境。公私合营后,迁址中山中路 119 号, 业务也逐渐兴旺,‘文化大革命’期间曾改号为‘时新布店’,1984 年恢复高义泰店名。”
注 3:“双陈巷”,清丁丙著《武林坊巷志》内“东西坊二”一节中有“双陈巷”条目,说“双陈”即指 明朝同登嘉靖辛丑进士的陈洪范和陈洪濛两兄弟。丁丙在“按”中说:“双陈巷相传为明陈 三谟故里。......洪范......与同母弟洪濛字元卿同中嘉靖二十年进士。......《康熙仁和志》 并有传。又志载督抚重镇坊在众安桥北,为嘉靖辛丑进士陈洪濛立,建于孩儿巷口东。 今双陈弄在孩儿巷内,牌坊在巷口,当日甲第所在,可信然矣。因兄弟同举进士,故有 ‘双陈巷’之目。”但我大舅生前有一次来信在解答我“孩儿巷和双陈巷有什么关系”这一问 题时说:“‘双陈巷’实为‘双陈衙’之误。传说,该处曾有两个姓陈的官做过衙门。但究竟是 什么人、什么朝代、什么衙门,后来却已失传,于是索性改为巷名,所以,‘衙’也就改 成了‘衖’(巷)。我幼时还曾见过巷口墙上有‘双陈衙’横额。”可能,古时,这个地名并不 固定,有时称为“巷”,有时称为“衙”,甚至还有称为“弄”的(见上引丁丙的按语)。在杭 州话中“巷”和“衙”发音很近似;“巷”的异体字“衖”和“衙”也很相像,所以,很可能就更增 加了这个地名的混乱性。
注 4:“高庄”,又名“红栎山庄”。原是高家的庄园,现在是花港观鱼公园的一部分。上海古籍 出版社 1995 年出版的《西湖志》有“红栎山庄”条:“红栎山庄,在苏堤南端。《西湖新 志》卷八:‘亦称豁庐,为邑人高氏别业,俗称高庄,与花港观鱼故址毗连,前含山色, 后挹湖光,地不数亩而布置精雅,引人入胜。万竿丛竹,尤饶娴静。有一楼曰“鸥渡”, 俯瞰园景,历落在目。每当荷香菱熟之时,裙屐皆来,辄刻竹题诗而去,此湖上别墅之 以优雅胜者。俞樾联云:“选胜到里湖,过苏堤第二桥,距花港不数武;维舟登小榭,有 奇峰四五朵,又老树两三行。”语语纪实。今(1921 年)已易去。’《杭州通》:‘清光绪 三十三年建造,业主为杭州人高云麟、骖麟兄弟。庄内植春柳。四周亭台环之。内有莲 池,池蓄金鱼。园景以春竹、夏荷、秋菊、冬梅出名。庄后有小桥,下通湖中,由濬源 桥望之,庄南历历可见。北可观隐秀桥,西看三台来水,玉琴清流,铮淙可听。抗日战 争杭州沦陷时,庄屋被毁,只剩“藏山阁”一处。’今为花港观鱼景点之一部分。”《西湖新 志》中云:“今(1921 年)已易去”,不确。因为我母亲曾祖父高云麟去世后,高庄还是 属于高家的产业,一直到 1949 年改朝换代后高庄才被政府征用。
《西湖志》又引用阮毅成《三句不离本“杭”》一书中关于高庄内容曰:“高庄, 系杭州双陈巷高姓所建。西湖的庄屋,多属他省、他县人氏,只有高庄,是真正杭州 人的产业。高氏以经营茶叶起家,遂在苏堤之西,定香桥‘花港观鱼’原址之后,于清光 绪丁未年建成别墅 ...... 。高庄主人爱鹤,豢于庭中,不加樊笼,客至,则侧睨长鸣。 其后鹤死,即于庭中,立一鹤冢,由吴昌硕书碑。”吴昌硕写的碑上即为“鹤冢”两个大 字。可惜今已不存矣。阮毅成所说的鹤,实际上有两只。一只死后不久,另一只也飞 去从此不返了。
钱塘吴庆坻《蕉廊脞录》有〈西湖别业〉一章:“光绪间,高白叔舍人(高白 叔,名云麟,浙江杭县人,举人。内阁中书。工诗,遇宴好行酒令,思想新奇,四座 称赞。八十不蓄须,日与群少年嬉游。豪于饮,既醉,津津道故事,声亮如洪钟,隔 室闻之者曰:‘甚似白叔说话。’)筑红栎山庄,地为明戴大有读书处,有且住轩、小仇 池室、藏山阁、鸥渡(此可通舟处)、田田榭、听雪、荦确亭诸额。室宇精洁,朴素 无华,骚人墨客每乐宴游于此。庄内植春柳,四围亭台环之。内有莲池,池蓄金鱼。 园景以春竹、夏荷、秋菊、冬梅出名。庄后小桥,下通湖中,由浚源桥望之,庄南历 历可见。北可观隐秀桥,西看三台来水,玉琴清流,铮淙可听。园内园外互相映衬, 湖山秀色一览在目。于西湖之滨筑别墅之杭人鲜矣,若红栎山庄之所据湖山之胜者, 更为翘楚。”
注 5:根据高时丰(鱼占)所记,“红栎山庄”原是高家的“墓庐”。他父亲高尔夔生前想要建一 个庄园,名为“南塘渔舍”。后来因夫人去世,此事就未完成。等高尔夔故世后,大概由 三房的他叔叔高云麟(白叔)完成了建庄之业。高时丰抗战胜利那年,还请汪鸥客画了 《南塘渔舍图》,配了他父亲生前所写的“南塘渔舍”匾额,再由他自己补写了一篇〈南 塘渔舍记〉。这应该是高庄比较完整的来龙去脉了。〈南塘渔舍记〉全文如下:
“吾家墓庐红栎山庄,西北隅有隙地数弓,居里湖之南,苏堤环绕于右,循玉 带桥而东,群山如屏障。晌夕,堤外归渔集焉。吾先考慕吕府君,曩偕先妣唐恭人省 墓之余,憩息于此,乐其幽邃,谋筑数椽,为偕隐什,命之曰‘南塘渔舍’。尝作一额, 并集楼攻愧“山外斜阳湖外雪,窗外流水枕前书”二语书为楹帖以见志。舍虽未成,额 与联则已悬诸山庄。于时,先叔祖水樵翁尚无恙,府君谦不息自专,故署款‘豁庐’,豁 庐者水樵翁别字也。先妣即逝后,府君感逝怆怀,遂不复言筑舍事。乙卯岁,府君弃 养,余亟请于水樵翁别书联额,易手泽归, 敬藏于家,且乞汪君鸥客为写《南塘渔舍 图》,以坚继志之愿。及遘丁丑之变,余携家眷避地上海七八年,虏退得归,则不但 山庄鞠为茂草,即当时以之名庄之老栎大可合抱者,亦随兵燹以俱尽,而余之年遂已 七十矣。尚忆趋庭时,府君恒谓余:无问世才,学成后归隐南塘渔钓,以终其身可已, 故余少即自署‘南塘渔父’。今余一白头老诸生,虽幸未撄世网,差可不负遗训,然万方 多难,欲求安其栖止而类不可得,遑论宫斯室,斯倘佯渔钓乎?爰丐知好中绘事者各 作一图续汪君之后而记其端末,留诏子姓。他日倘有能卒成府君此志,以赎余不肖之 愆者,是所望矣。岁在旃蒙作噩(已酉 1945 年)冬十月时丰谨识。阅十一载乙未闰三 月谨书(1955 年)。”
注 6:“意胜庵”,我外公三十年代初在杭州龙井狮子峰建的一座日本式别墅,现已不存,但墙 基还在。详见本文第 4 节及其注 2,以及本文第 11 节〈享清福〉。
注 7:“堂”,以前大家族常取一个堂名来命名自己这房家业,比如,我们徐家,就叫“崇厚堂”。 以前,我们去杭州天竺天马山上坟,一路台阶两边都是“崇厚堂徐界”的石碑,就是告诉 别人,这里是崇厚堂徐家的产业。可惜,我不知道高家的堂名是什么。
高家别墅杭州西湖红栎山庄中豢养的两只仙鹤(左立者为我外公) (约摄于清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