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这天,离她(他)们夫妻吵架的日子已是半个多月之后了。在这半个多月的日子里,她和赵春怀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虽然还是她从陆园摘回菜蔬来、做好饭后同时进餐,但昔日的和谐与欢愉却荡然无存。赵春怀本来在饭食上是个不挑剔的人,这时却不是说咸就是说淡,甚至吃出个小草棍儿也要寻衅怄气。他的情绪仍然受反感和厌恶所支配,甚至动不动骂自己是“瞎了眼”。他由抱怨自己没眼力受了假象的欺骗而愤懑,变得越来越忧郁和固执了。如果文景是老于世故的女人,她完全可以用自责、柔情、或者是高超的圆谎术来取得男人的谅解,重讨赵春怀的欢心。但文景却是个性倔强、单纯朴实、最爱顶真的女人,偏偏不会那一套。所以,赵春怀的太过分、赵春怀的苛责,不仅没有降服了她,倒把她原先萌发的自责与悔过之心也撵跑了。她想:既然彼此看不顺眼,我就回娘家去!眼不见心静。正好慧慧还望眼欲穿地等我呢。
出了火车站,耳朵里塞满了河西城里人的口音。前边一个熟悉的红色背影挽着一位男性的胳膊,走路那轻佻的样子很象春玲。文景脑子里悠忽就闪出个地址:前进大街西边、从西向东的第三个朝北的胡同口。那针织厂的某间女职工宿舍里就放着春玲的铺盖卷儿。她的小姑子春玲就在那里上班。时间正是中午。如果她在小姑子那里喝口水、歇歇脚,下午往回返能搭个顺车。但是,她一想起那个地址,心口就割裂裂地疼痛。一想起是吴长方和春玲逼得她走到这步田地,周身就来气。她背井离乡二年多不愿意回家,正是不愿意触及那份伤痛!她宁可头顶烈日、汗水涔涔,背着包袱徒步回家。
节令将到秋分,又到收秋的时候了。红灿灿的太阳照在原野上还很耀眼。县城附近那浇过的土地已开了裂缝,庄稼的叶片在阳光的暴晒下都打了卷儿。偶然有一股微风吹来,也是干燥的热风。爬上一个缓坡,土质便带上了沙粒。滹沱河和天涯山已历历在目。过了红旗大桥这个关隘,便是生她养她的故乡水土了。一道滹沱河隔出了河东河西两方地界。同处一个天空之下,这里的雨水比省城少了许多。而河东的土质比河西又差了一截儿。两处的土壤与景致不同、口音和习俗也有形形色色的差别。河东的老农民更闭塞、更落伍。只是读了书的年轻人近年来才将目光注视着河西,希望去县城找工作、联姻、寻亲访友。陆文景就是有向往有追求的年轻人中的一员,然而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过了红旗大桥,路经天涯山脚下朝南走了不到一里地,就看到当年她们开垦出的那片河滩地了。上面稀稀落落长着些黑豆,大约刚能收回播下的籽种。地下的盐碱倒是白花花的一望无际。再往前行,大田里的旱情就更明显了。玉茭的上半截儿还是绿色,昂了头挣扎着呈现出活力。下半截儿已是枯黄,划一根火柴便可以当作柴禾来烧了。“还是老样子,靠天吃饭!”文景不禁替故乡悲凉。转而又想,自己为故乡可付出多少呢?
踏上故乡的阡陌,便望见杂树环绕的吴庄了。这时,吴长红、慧慧以及文德和父母的身影便纷至沓来。这些形象既让她感到亲情拂面,只恨路长腿慢;又让她感觉满面蒙羞,悲苦辛酸。这一走二年,重回故土的陆文景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不再是那个未出闺门纯洁好胜的女娃了。已经变成个身怀有孕的得过且过的少妇了。而且,她的男人还正和她闹矛盾!想到此她将沉重的包袱往汗湿的后背上一颠,就心事重重地低了头,加快了脚步。
将到一个叉路口,文景隐约瞅见玉茭地里潜伏着个手握短棒的巡田人。这位巡田汉子显然是发现了“情况”,先是直竖竖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侧了耳朵听。接着便弯着腰、迈着猫步,一阵儿急走消失在青纱帐里了。这人的身影儿与长红差不多、那警惕性极高的认真样子也象他,会不会是那冤家又要逮谁呢?
文景满腹狐疑,情不自禁地驻脚静听。果然传来了响动。是辚辚的车声。这分明就不是贼了,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拉着平车来明目张胆地偷呢?
“干什么去了?”那巡田的汉子问。
“拉擦屁石。”接话的声音有些耳熟,象是弟弟文德。
“你姐姐嫁了赚大钱的男人,你家还用土坷拉?”
这时,文景已听出这巡田汉是长红的好朋友冀二虎了。他这话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
“不,不。两种待遇了。女人们用的是娃们用罢的作业本。男人们嘛,咱土老百姓,用惯这了。——其实,文景总是写信叫我们买草纸。不,叫什么来着?对,卫生纸。咱土老百姓,用这得劲儿。”陆富堂全然没有听出冀二虎的弦外之音,还在自得其意呢。
文景这才搞清楚,原来是爹和文德到东坡的立土崖拉土坷拉去了。这瓷实的土坷拉因其特殊用途,被老百姓称为“擦屁石”。文景这代人的祖父辈之前,都是在茅墙旁立一块光滑些的大石头,解罢手后大家共用。被人叫做擦屁石。到了她的父辈,就有了些进步。再不共用一块石头,改用一次性的土块了。但由于惯性的缘故,老百姓仍叫这土块为“擦屁石”。
“嘿,今儿真走运得很!你瞧瞧这块儿的个头儿!”陆富堂继续对冀二虎炫耀。“足有水缸那么粗。我和文德好不容易才滚上平车。这成色!地道的立土崖上的货!瓷实得很,打都打不烂!足够用一年”
“可是,打不烂怎么用呢?”
“立在茅墙上,使用一次后用铁锹刮铲一回。铲下的脏土马上就垫了茅坑。”文德也来帮腔,父子俩因拾了便宜好货兴奋异常。
“嗯,这个发明倒挺科学,应该申报中央推广推广。撅了屁股一蹭省得动手哩。纯天然、又卫生,还不浪费!”冀二虎笑盈盈地附和。还将手指一拧,扳出个“响炮”儿。
“文德!”文景含羞带气地喊了一声,突然出现在爹和弟弟面前。如果她不露面,或许文德会当真问人家怎样向中央申报、给不给奖励等有关事宜,继续受冀二虎的嘲弄。尚未进村就经见了这么一幕,文景失望极了。她倔倔地把后背朝了冀二虎,表示无声的抗议!冀二虎便没趣地缩回玉茭地里去了。陆家父子却根本不加理会。文德惊讶地一边叫嚷,一边从车后箭也似窜过来。搂着姐姐的胳膊就夺过包袱。“姐姐,真没想到啊!怎么,你怎么走着回来呢?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是啊,是啊。文德能用自行车驮你娘了。”陆富堂豪气十足地说。“春怀忙吧?上班的人自然是官差不自由的!”父亲脸上的纹路比二年前倒平展了些,架平车的胳膊似乎也很有力量。
“姐,火车比汽车快得多吧?铁轮胎怎么会比橡胶的快呢?”文德把姐姐的包袱放到平车上就一路走一路问东问西。他不仅是身个儿“锈”住了,没怎么往高长;心眼儿也象生了“锈”,还是孩哩孩气的。读了两回五年级才勉强升了六年级,文景都不好意思追问他的学业情况。
陆富堂的双腿却迈得格外有力。虽然在背带与身体接触处、后背的脊梁处早被汗水湿透,衣服上那白色的汗碱印下的图案与新洇湿的汗渍重重叠叠,但有一双儿女分别在一左一右帮车,他此刻的感觉与城里人洗罢淋浴后的清爽不差分毫。
“嘿,家里添了辆平车,就象添了两个劳力。干活儿方便得很。”
“我娘最近怎样?”
“好多了。她那病就认你寄回的药!”
“姐,你能住多长时间?能给我那飞鸽车子上织个座套、把手套么?”文德问。他早将姐夫送姐姐的自行车据为己有了。——尽管爹娘想方设法限制他,说他将来娶媳妇也得送人家自行车,骑得太旧就拿不出手了。十五、六岁的顽皮少年哪管这些?
对弟弟的要求,文景无不应允。看来文德是彻底摆脱了自卑失落的情绪,从孤独无助中走出来了。爹和弟弟兴致蛮高,文景也便由衷地高兴。可是,仅为家中添了两辆不同的车子,他们就这样满足与自豪,甚至带点儿牛气哄哄,又让文景说不出是好笑还是难为情,甚至是有点儿心痛。——她不爱赵春怀、不爱那个硬往自己头上栽脏盆子的人。然而,她还得依附于他,主动与他和好。陆文景还没有坐上娘家的炕头,就发愁怎样在丈夫面前垒个台阶好让自己下了。
※ ※ ※
文景原以为慧慧信中所谓“水火”、“倒悬”是夸大其辞。在旧日的相处中她深深地佩服慧慧的吃苦耐劳、脚踏实地、严于自律的精神。但却不喜见她在社会生活中和人际关系上的太过分的敏感。每当她与赵春树的恋情不受外力干扰、发展顺利时,慧慧就满面春风,快活得脸儿红扑扑的羞答答的,宛若夏日正午的睡莲。一旦在拉话中牵扯到某某的家庭出身、个人血统的问题,她就寂然无声、死气沉沉,就象脖子里吊了城砖的四类分子。由于对爱情的忠贞、对爱情的患得患失,慧慧常常将她所遭遇的人生打击以及内心的痛苦扩大了千百倍。
文景总是用“人家坐轿咱骑驴、路上还有步行人”的家常俚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千年古训来开导她:“鲸鱼有鲸鱼的活法,蝌蚪有蝌蚪的活法。人家丑妮还是地主出身呢,难道就不活了?”慧慧却直拗地认为,一旦如同丑妮,家庭出身是墨墨儿黑,加了火碱也甭想洗涮干净;个人长相是刻骨骨儿丑,要五官没五官,要脸盘儿没脸盘儿;又没念过几天书,自然也就没什么想望了。老百姓还有句话叫“金山配银山,炉渣陪黑炭”。干脆咱是“炉渣”、“黑炭”,倒也罢了!偏偏是半红半黑、不上不下。跌到炉渣堆里不甘心,攀人家闪光的亮堂的,又十分艰难,怎能叫人不煎心呢?
慧慧看似腼腆柔弱,骨子里刚强好胜,追求的是爱情与婚姻相统一的完美主义。也许,正是基于此,文景才高眼看她。因为两人的骨子里有某种相似处,她们才脾胃相投,十几年的友谊才牢不可破。
可是这一回,慧慧的处境真可谓水深火热!作为挚友的文景又恰恰束手无策。
今年春末 ,赵春树回乡探亲整整在吴庄住了一个月。他与慧慧的恋情又朝纵深发展了一步。当初的天时、地利与人和就象优质的混合肥料,催熟了爱情之花。北方黄土高坡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直到春夏之交,才是这里绿草发芽、杨柳飞絮、燕雀恋巢、猫狗闹春的时候。赵春树回乡的步伐正好踏着一切有生命的动植物蓬勃生长的节拍。天时对爱情的成熟极为有利。慧慧又偏偏与爹娘划清了界限,和五保户聋奶奶同吃同住。这就给赵春树与她幽会提供了便利。来自人民解放军大学校的赵春树回乡不忘学雷锋做好事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事实上,他也确实给五保户挑水、扫院、垫茅坑,干了很多一不怕苦二不怕脏的活计。这样,五保户的茅棚寒舍就成了亚当夏娃的伊甸园。地利于爱情的成熟也极为有利。此外还有人和。原来那五保户聋老太太年轻时颇有姿色,做过赵庄一位大财主的小妾。那期间就招风惹草爱吃荤饭。先与财主家雇来的小画匠私通。后和上财主家缝皮袄的老皮匠相好。还有人说她真心喜爱的是一位年轻长工。不知是因她好吃肉,还是因为她皮色鲜美,赵庄人送了她个外号叫“鲜羊肉”。财主死后,鲜羊肉就卷包了银钱首饰嫁了那位长工。大概是贪得男人多、消耗大,在那家都坐不了胎。那长工病死后,她仍是孓然一身。人老珠黄后才嫁了吴庄的老贫农。然而,她心眼儿活泛嘴巴利落,“四清”运动时的忆苦思甜,声情并茂,效果贼好。不仅推动了革命形势,招引得工作队员们都泣不成声。老贫农一死,她便成了五保户。有人说她的苦是装的,在旧社会她插金戴银可欢势呢。还说她的穷也是装的,那老贫农帮她在里间屋地下还埋了白洋呢。这些都是人们捕风捉影的传言。也可能是没有进入“五保”的穷人的嫉妒。或者是茶余饭后的杜撰。谁去认真考究一位风烛残年的末路人呢?
然而,积了半生的贪欢经历,最解风情却是真的。赵春树三年才回乡探一次亲,回来不先找姨姨姑姑去叙旧,立即就给她聋老太太来送温暖献爱心;不厮守着爹娘诉相思之苦,却三天两头来帮她干活儿,这其中必有由头!
昔日的鲜羊肉此时虽然耳朵也聋了,眼睛也花了,但年轻时就玩得溜溜转的花花肠子却没有退化。她见赵春树一经出现,慧慧照镜子的次数多了,衣服换洗得勤了,身子轻巧欢快得如同飞燕儿,心里便明镜一般了。又见她近日常穿那件平日不舍得穿的绿军衣,便断定这是他送她的定情信物,她(他)俩好上不是一天两天了。因此,她便专为她(他)俩提供出双入对的机会。老太太倒没什么恶意。一是慧慧平日待她好,她觉得干孙女儿攀上赵春树也不吃亏,想成全慧慧。二是看年轻人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的情韵,她那干枯的心湖中也象重温春情荡漾的旧梦。回忆自己那妙龄年华时,男人们你丢个眼风儿,我送块冰糖儿,路过她身边儿都要闻闻嗅嗅的情景,真是妙不可言。她常常鼓励他(她)们说:“人们常常把吃香的喝辣的叫做好活,唉呀呀,世上那好活样样儿多呢!青春年少时,不懂得什么叫好活,过去了也就白白儿过去了!”这老奶奶说话爱带个“儿”。每当带儿的一句话落定后,嘴里就似乎分泌出唾液,露出了香甜憧憬的模样。
这位年轻时在风月场上游刃有余的鲜羊肉,还好设计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情节。一天午后,她明明知道慧慧在茅坑解手,却告诉才进门的赵春树说慧慧去隔壁儿送筛子去了。并指派赵春树往茅坑倒灶灰。赵春树蒙蒙怔怔端了灰进去,几乎把灶灰倒在慧慧头上。慧慧吓了一跳,才想起赶紧起身提裤子。糟糕的是,情急中竟抽脱了腰带,本该提起的反倒又褪下一截儿。赵春树禁不住双眼直勾勾盯住傻看。想不到发育成熟的姑娘的隐秘之处竟是这般诱人这么美!直到慧慧狼狈不堪地收拾好扑上来推他、打他,赵春树才醒转过来。两人涨红了脸儿,胸中一阵狂跳,却又情不自禁地相拥相抱,亲吻起来。听到屋内那老奶奶发出哧哧的笑声,他(她)俩才恍然醒悟:这正是她制造的恶作剧!
后来,这一向不出门的老太太又提出,她想去远方侄儿家走亲戚,让他(她)俩借辆平车送送她。这一去就住了十来天。——返回的时候,慧慧坐平车,兵哥哥驾辕拉着走,自然是撒满欢声笑语的一路,风流浪漫的一路。
倘若这老太太不给他(她)俩留下这安静的闲适的只属于一对年轻人的热恋场所,倘若没有聋奶奶导演的那场恶作剧,他(她)俩的言行还很难摆脱主流社会的、大众所熟知的格言圣训的强有力的控制。尽管相爱相悦,还不至于越轨。但是,无论是团员慧慧、还是军人赵春树,都是活生生的年轻人,都难以抗拒爱的诱惑,情的煽动,都是在那“金口玉言”与他(她)们的强烈欲望相符时,才能真正领会其意义。怪不得西方有位哲学家敢于对造物主抗议:“你制定的章程,超出了你准许人照办的程度!”东方的情形也不例外。倒是这位无知无识的聋老太太用自己的本能来彰显了人类的本性。
聋老太太不在的这十天,便是赵春树与陆慧慧的蜜月。在这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日子里,他(她)俩不再为上级能否批准、家庭是否允许的世俗而困扰。一双情侣鱼水和谐,柔情缱绻。甜甜蜜蜜,整日粘在一起。无天无地、无日无夜、无饥无饱。恩爱和欲望左右了相恋男女的一切。
赵春树走后一个多月,慧慧知道自己怀孕了。年轻貌美的女性身上,总是潜伏着一种悲剧因素。在带有麻醉性的暖色爱情光环后面,常常潜伏着一种本可预料的危机,但爱情至上、纯洁无邪的女性偏偏缺乏这方面的算计。是她心甘情愿地在她妙龄芳华的光谱上涂了一道血红的印记。
“刮掉吧。”文景劝慧慧堕胎。
“不,不。”慧慧却坚定地摇摇头说。“我已接替了春玲的团支书。再努把力入了党,我们就结婚,共同抚育我们的孩子。”
“可是,我从前听长红说:除非你……”文景想想后面的内容对慧慧太残酷,就把话打住了。
“除非什么?你必须告诉我!”慧慧坚持要听。“你知道,从现在起到孩子出生,我只有半年多的时间来争取了……”
“他说除非你闯入火海抢险、跳入大河捞人……”
“可是,哪儿有火海、哪儿有落水人啊?”慧慧焦急地问。看这情景,倘若面前真有熊熊大火、滚滚河水,她也会不计生死去闯去跳的。慧慧真是脂油蒙了心,执迷不悟了。
此时,吴庄人早已风言风语说开了慧慧的闲话。赵春树的父母也有所觉察,但对外人只说是慧慧有意,春树无心。并且在私下里已给儿子物色最佳人选。这时,慧慧所承受的贬损还停留在她想拉拢人民解放军赵春树、想攀赵家高枝儿上。人们并不知道她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她甚至不敢将这消息告知孩子的父亲,怕他在部队上承受更大的压力。可慧慧的妊娠反应却比文景强烈得多。文景初见她时,吓了一跳。慧慧形容憔悴、脸色暗黄、鼻梁处已隐约出现了黑斑。整个人形儿比她们二年前分手时瘦了一圈儿。那衣服空荡荡的,里边象只剩了骨架。文景还以为她得了什么大病呢!可怜她带着未婚先孕的难堪和恐惧、拖着瘦弱疲惫的身子,还要强撑着下地薅苗、锄禾,早起迟睡地刷黑板办报,竭力争取一流的模范表现。这无论从肉体到精神,岂不是水深火热?
“可是,你这样累死累活,到底有多少胜算呢?”文景忧心忡忡地问。
“苦就苦在我无从知晓啊。“慧慧说。“我希望你替我问问长红。”
“哎呀,好你慧慧!总是惜情护面的。你自己还不好意思问问他?”文景嫌慧慧拖拖拉拉只等她,延误了时间。
“我问过长红。他没好气地说:入他那党干什么?按原则办事,你早就该是党员了!”
从这话来推断,吴长红与吴长方已结怨很深了。起因自然是文景和春玲找工作,后来的分歧就无从知晓了。文景便对慧慧讲了她在省城西站见到吴长东的情形。她从吴长东的话言话语里也能感受到吴家老二老三的兄弟失和。
“要不,你直接去问‘一把手’。问问他自己在那方面做得还不够。”
两位密友谈到这儿,慧慧就喘息不匀、脸红耳热、泪水溢满了眼眶。慧慧拉着文景的手说:“我给你写信时,为什么说用良好的愿望铺成条通往地狱的灭亡之路呢?我为什么要用那危言耸听来吓唬你呢?其实,我问过一把手,我说我不明白自己在哪方面还做得不够。你知道一把手说什么?”
“他怎样讲?”文景急切地追问。
“他说我联系领导不够。他说这话时那眼神儿、那嘴角都带着玩世不恭、轻浮暧昧的笑意……。”说到此,慧慧那溢满眼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扑噜噜滚落下来。“他还说,你应该懂得这话的意思。你既会联系解放军,就必然会联系咱村的土生土长的干部……”
“他是不是与春玲分手了?”文景问。并且将她听到的吴长东求祈赵春怀帮忙的消息告诉了慧慧。
“正是因为这呀!据说春玲根本没怀上什么孩子!她一去县针织厂就又浪上了男人。吴长方知道自己上了当,气得要死要活。但这时他已经控制不了春玲。他这才象一头饿狼似的,到处捕猎新的目标哩!”
“活该!真是报应!”文景快意道。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慧慧松开攥文景的手,失神地叹道。“更可恼的是那聋奶奶也看出了端倪,一天价替他推波助澜。我惟恐她再导演什么恶作剧,时时提防着怕掉入陷阱。”
“什么?她不是很支持你和赵春树么?”文景好奇地问。
“唉,她就是那种观念。既支持我嫁给春树,又希望我委身于一把手。她说人生在世就要风光洒脱,红烧肉也吃,青菜汤也喝。女人就要学会占这种便宜,这才活得有滋有味儿哩。”
“天啊,世上还有这种人!”文景扁了嘴说,露出不屑为伍的神态。
“她认为城儿的也追,村儿的也追,两个男人象模象样又有头脸,是她干孙女的福分呢!”
“离开她,回自己家去!”
“那不前功尽弃了么?再说老人家待我又不错。看出我怀了孕,在吃食上还总是先让着我呢。高兴地说她要抱重孙子了。还替我严守着怀孕的秘密哩。我怎好与人家撕破脸呢?”
原来,先前对爱情之花的怒放极有营养的地利与人和,如今又滋养着霉菌的生长泛滥。慧慧所谓的水深火热正在这里。
两个密友沉思半响,不知道说什么好。文景想:这忙真不好帮呢。老虎吃天,找不到下口处!
※ ※ ※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公社社员们对待“飞鸽”,“永久”牌自行车,就象新世纪的城里人对待“宝马”和“奔驰”牌小轿车。尤其对于陆富堂这样的贫寒之家,自从赵春怀推去这飞鸽车,老夫妻俩就象护弄孩子,没少为它操心劳神。深怕磕着碰着。文景的娘为那自行车的车座儿缝了柔软的绵垫套子,以防磨损那皮座儿。为那三角形的大梁还做了“裤子”,避免文德擦破漆皮。文景的爹还到镇上买了黄油,三天两头往车轴上擦、往链条上擦,以防干枯。而且,只要有些微小雨,就不让文德再骑。惟恐湿了那明亮的钢圈和辐条会生锈。两代人为骑车动不动生气。父母的主张是能不骑就不骑,尽量少驮东西少带人,怜财惜物方可天长日久。文德却反问:到底是车子为人服务,还是人为车子服务?
文景对父母和弟弟的争执不加表态。听他们各执己见,她只是快活地笑笑。从内心讲,她觉得文德说得似乎也有道理,车子当然是为人服务的。但看见那自行车依然是铮亮铮亮的,又觉得父母的话也不错。还是小心爱护些好。
这天,文德从赵庄一位同学那里借来个把手套子的样品。黑毛线套筒,筒口处还织了红色的花边儿,象喇叭似的张着口儿。而且扎筒口的地方还吊了两颗黄毛线织成的枣儿大的圆球。文德说那同学骑了车子飞时,这两个圆球就在手下面丢儿丢儿地晃动,风光极了。
于是,母女俩就决定拆掉文德穿罢的一件旧毛背心,来满足他的虚荣心。母亲坐在锅台边拆线,文景立在躺柜旁绕线团。两人一边干活儿一边告诉。话题由织座套、把手套引到自行车,又由自行车引到了赠车人。文景娘觉得女儿这次回家太突然太仓促,便怀疑两口子发生了口角。不然,赵春怀一向是孝子,为什么没有让文景给公婆捎一点儿吃食?一再追问,方知女儿女婿果然有冲突。当娘的首先就把自家女儿怪怨了一顿。她说:“千万不能不识抬举啊。人家可是真心喜见你哩。结婚前你说一人家不二。咱还没提车子的事儿,人家倒推来了车子。你还要人家怎样?”
“不是我要人家怎样,是人家嫌我不怎样呢?”文景嘟了嘴说。她一边飞快地绕线团,一边对娘讲述他(她)们争吵的起因。
“好我的闺女哩。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能和一个年轻男子钻到一把雨伞下呢?”母亲生气地埋怨道,“换了我是赵春怀,我也不高兴!”
“脚正不怕影子斜!哼,鼠肚鸡肠!”
“听娘的话。这样的女婿难找哩。你要想办法讨他的欢喜才对。自从你去了省城,吴庄人谁不羡慕?有闺女的没闺女的见了娘总要说:‘你咋那样会生哩,一生生个金凤凰!’自从你做了赵福贵家的儿媳妇,你爹站到十字街井栏旁的人堆里,身杆儿也高了一截,说话底气也壮了。文德在同学们面前也不畏畏缩缩了。”文景娘絮絮叨叨为女婿评功摆好。她大约嫌那毛线带出的尘土呛人,把胳膊朝左边伸得展展的,把脑袋朝向右边。一边拆那毛背心,一边只顾望着文景。“瞧瞧你在城里住了二年,那脸盘儿、手指比离开吴庄时还水灵鲜嫩。你瞅瞅慧慧,干枯成个什样子?”
娘一提到慧慧,文景的心就又一揪一揪地难受。她一直都没想出帮助慧慧的好法子呢。
“再说啦,可别小瞧这一月十块钱!你在家里时,没明没黑地受,和你爹两个人的劳力一年才能分二、三十元的现金。这一月十块,三月就超过咱一年的收入!文德上学的学费书费、咱家的油盐酱醋、糊窗的纸、娘吃的药、生炉子的煤、新添的小平车……,什么不是靠这?”
“好了。好了。我巴结人家就是了。”文景不耐烦道。
“你那头惹他生了气,这头可以给自己铺个台阶下嘛。——让人到红旗供销社捎些吃食,回去给你公婆嘴上抹抹油,保准二老替你说好话。——再说你已经怀了人家的娃,还想怎样?”
“对,给他家那辆旧车子上面也织副座套、把手套子!”文景突然快活起来。将线团塞给母亲,从躺柜里取了钱,跑出去推了自行车,就去红旗供销社买吃食去了。
※ ※ ※
对赵春怀的父母,文景一直建立不起公婆的概念。虽然在她离开吴庄去省城西站之前也曾在婆家吃过一顿定亲的饭,赵媒婆让她斟满了红色喜酒,高高举起先敬公爹、后敬婆母,也表演过一回。但她总觉得那是在做戏、在完成一种仪式。无论在记忆里还是从情感上,当人们乍提到婆家以及公公婆婆时,首先映入她眼帘的还是长红家那土门土院、以及他那胆小如鼠的爹和饱受蛇头疔折磨的娘。他(她)们的公婆形象一经占据了她的记忆,暂时就谁也不能代替了。两位老人慈祥的面容、欢喜的眼神已深入她的骨髓了。所以,文景对赵春怀的父母也没有任何企求。不象有的新妇一样盼望婆婆给个银锁儿、手镯子,或者埋怨公公没有交给她个传家宝物。与此相反,文景所接受的财礼中,好多衣物都是“京壳儿”退回来的。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挑剔。文景觉得自己嫁人家的儿子仅仅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出于利益的驱使,是一种庸俗自私的行为。既然在道德方面有所缺失,在其他方面就没有资格过分苛求了。当然,这种想法与她的品性相一致。她性格中的较真的特点就暗含着对自己的自查自省(当时的时髦叫法是严于解剖自己、有自知之明)。另外,她品格中富有的独立精神也决定了她不爱攀缘附会。她从来都不奢望得到她不该得到的东西,也不需要别人的恩宠和怜悯。然而这一回文景却是主动上门讨好公婆来了。首先是娘家的现状和吴庄的现状再一次提醒她,她必须维持自己的婚姻,重返省城西站。这样就要努力融入赵家,使自己成为赵家家庭中重要的一员,为自己与赵春怀的重修旧好搭桥铺路。其次,只有与法律意义上的公婆处出感情和信任,才好给慧慧说情,救一救那可怜人。
为这次回婆家,文景与母亲颇费了些心机。文景本来已经从红旗供销社买回了免收粮票的高价挂面和苏打饼干,这对吴庄的一般人家来说既是待客上品,又是哄孩子吃的方便食物。都是极其实惠和珍贵的。当她娘从赵媒婆处得知赵福贵两口子爱吃甜食时,又急忙叫文景去供销社退掉这些东西。换成了糖水梨、糖水桃等各种罐头和糖腌的红枣儿。售货员不肯给退货,文景还跑到红旗卫生院搬动了喜鹊呢。文景织了两副车座儿和把手套子,也只拣漂亮的给婆家拿,惹得文德也大不高兴哩。而且,在临走前还换上了婆婆给改过的定亲时只穿了一次的衣服。走出门外,她娘还追出来,要她带上医书和针具。文景的娘是处事公道的人,她说:“你以晚辈对长辈的孝顺和体贴待人家,人家才能以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和疼爱来对待你。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嘛。”
然而,进了赵福贵家的院,文景还是觉得格格不入。他家的红门绿窗和梁柱上终年不退色的油漆的对联、屋内传出的咯噔咯噔的脚踏缝纫机声,与初秋开镰后的节令极不协调,与庄户人家忙忙碌碌的气氛极不协调。文景明显地感到自己寻了个特殊婆家,是高攀了人家。这种感觉让她生分和拘谨。但是,想到慧慧的处境和母亲的嘱咐,文景还是鼓足勇气,以压倒缝纫机声的女高音响响亮亮叫了一声娘。
“春玲么?”那婆婆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媳妇的真实存在,停了机子问。
“娘。是我。”文景纠正婆婆的误会,抱着一大堆礼物已经来到了婆婆面前。
“啊呀,文景!”那婆婆双眼一亮,忙从缝纫机旁迎了过来。一边问那天回来、身体怎样等客套话,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文景。文景这天穿了一件红底子黑花的上衣、深蓝的裤子。都是赵春怀送给“京壳儿”的定婚服装。因两人婚事没成,又被赵家索要回来。赵春怀的娘在缝纫机上改了一改转送了文景。不想这身不被京壳儿认可的衣服穿在文景身上既不趋时髦、又纯朴得体。而且衬托着她那白里泛红的脸颊和脖颈,还十分袭人。
“呀呀,二年了这衣服还这么簇新?”婆婆笑着问。
“平日不舍得穿啊。”文景学着撒谎(其实是不愿意穿),脸呼地红了。惟恐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她便一样一样地取出给公婆带来的礼物,转移婆婆的注意力。
“唉呀呀,买这些干什么?——春怀怎么不一起回来呢?”赵春怀的娘虽然一条声儿责备媳妇不该为他们破费,但还是满心欢喜。尤其当那自行车的座套儿和把手套子将那辆旧自行车装扮一新时,老太太简直喜不自禁。心中想着“好媳妇富三代”的乡村民谚,早忘了“春怀怎么不一起回来”的话题。看这花朵儿似的媳妇既懂得怜财惜物、又懂得孝敬大人,真是欢喜得合不拢嘴了。情不自禁就轻轻地摸一摸文景的小腹,自言自语道:“三、四个月,还没显怀呢?”她这亲昵的举动弄得文景更不好意思了。
“春怀没来信么?他说过他要来信的。”文景猜测赵春怀一定会来信,因为作为长兄他不可能不关心春玲的归宿。
一提到信,老太太的脸色就晴转阴了。她再顾不得一样一样地欣赏媳妇孝敬的物品,忙把它们都堆放在锅台上、锅盖上,就拧着小脚到里间屋里取出两封早已打开的信来,递给文景,叫文景看。
上面一封是赵春怀才寄回来的,除了问候父母的平安外,大部分内容是谈春玲的婚事。但是他的主张与他对吴长东的承诺截然相反。他的意思是“女攀高门”,春玲既已出人头地端了公家的铁饭碗,怎么可以再嫁回吴庄呢?即便嫁不了国家干部,最起码还不嫁个挣工资的工人。再说春玲眉不秃、眼不瞎,万人场中也是抢眼的俊姑娘,怎么可以嫁个残疾人呢?
文景一边看信,一边思忖:这赵春怀很善于藏私呢。瞧他应承吴长东那口气,仿佛春玲嫁给吴长方的事就包在了他身上。想不到却口是心非,一转脸就拆台。这种看似笨拙老实、实则满有心计的人难对付呢!
“你说说这春玲,怎么就遇了个吴长方?我就不相信她会看上他!可他就是纠缠上没完没了!”春玲娘气鼓鼓地埋怨。那无形的烦恼象一只有形的大手将她的面庞从上到下一抹,两道疏眉被抹成了八字,两个嘴角也朝下撇成了八字,愁出了一脸的“八”字纹儿。
文景在心里说:“不这样春玲会捷足先登?”
“你说咱可怎么办呢?”婆婆在向她讨主意。
“不嫁他!咱当然不嫁他!”文景亦学着赵春怀应付吴长东的口气,态度坚决地说。“春玲已经离开了吴庄,再不受她的管辖。哼,咱就不嫁他!他奈何不了咱!”说到此,文景再不是应付婆婆,心里也着实快意。她发狠地哼了一声,心想吴庄的小红太阳也有鞭长莫及的地方。
“唉呀呀,好我的亲的,事情缠手哩。你再看那封信!”婆婆既为媳妇与赵家人站在同一立场而欣慰,又为问题得不到解决而难以释怀。
“来自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文景一看这特殊的信封、特殊的笔迹,就有些好奇。翻来覆去地研究这张着口子、带有膻味儿的厚纸信皮儿。
“你公公还有个哥哥,从小跟人逃荒去口外,抗战期间没了音信。村里人都以为他不在人世了。不想十几年后又回来了。对,他回来的那年是一九五五年冬天。这才知道他在大库仑(乌兰巴托)招了亲、定了居。五五年冬天回来过了个年,回去后寄来封信,再后来就没有音信了。据说蒙古和咱中国结了怨,断了来往了。既是这样,不交往也罢。怎么又来了这封信呢?烦死人了!”
“我想起来了。他回来时还领着个穿蒙古袍袍的小男孩儿。这男孩儿不懂汉语,问他什么总是摇头。春玲常常领着那胖弟弟出去玩儿。我们还逗他说蒙语……”文景脑中立即映出那小孩的形象了:那孩子个头出奇地高,据说是五岁,却与七、八岁的文景、春玲们差不多高。身体结实得很。圆脸膛上两腮红扑扑的,大冬天头上总是冒汗。外面穿一件棕色小袍子,腰里还裹一圈黄绸子。头戴小圆帽,脚蹬马靴。总是带一股浓浓的膻味儿。据说他从小就一日三餐喝牛奶吃羊肉,要不能壮得象铁墩子似的。
“是啊,他是老二。这封信就是他哥俩寄来的。”
文景一时还不能明白这封信给赵家带来的是祸是福,忙取出信瓤来看。只见那信是用文言文写就的,一副老学究口吻。开首是“叔父台鉴”,接着便是“乡音阻隔,久疏问候。侄男泣告:家父仙逝……”的内容。俨然是请了精通中文的老年人代笔的。看到此文景便关切地问:“伯父去世了?多大年岁?”
“七十二了。也够个寿数了!”那婆婆心不在焉地回答。满腹心事地望着文景手中的信纸。
记忆象水渍一样越洇越大。文景渐渐想起春玲小时侯向吴庄女娃们炫耀的情景。她说她家大伯父在蒙古发了财,坐飞机回来了。在北京一下飞机就租了一挂火车皮,给她家运回了整匹的苏联花布、栽绒毯子、还有牛肉罐头、照相机……,好东西多得数不清。她家这一年过春节人来人往就如同办喜宴。其实赵福贵家家境殷实,与这强有力的外援有着很大关系呢。可是,婆婆对大伯子的去世竟然没有一点儿悲悯的表示,也太冷血了。
“你说这封信是谁送来的?吴长方!”那婆婆忧心忡忡地说。“他们早就拆开看了内情。吴长方说幸亏没有反动言论。不过,封资修的一套也够呛。人死了不是轻于鸿毛,就是重于泰山。怎么能叫仙逝呢?他还说考虑到怕影响春玲,才没让太多的人传看。国外有亲戚,这叫海外什么?对、对,海外关系。与蒙古修正主义国家通信,在政治上就叫里通外国。与林彪是一样的性质。这不光连累春玲,也会牵连到春树和春怀呢!”
“他是用这封信来做筹码,要挟咱们哩。”文景附和道。
“这可怎么办呢?”老太太急得团团转。
文景陷入了沉思。她实在想不到外蒙的来信会给赵家带来这样的阴影、如此的威胁。过去曾使赵家蒙福的蒙古人民共和国的亲戚,如今又使他们蒙耻蒙难了。世间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祸福没有定准。可是,现世人家哪一户不是从历史的积淀中繁衍而来呢?往上追溯几代,谁家没有几门子富亲戚?即使是现今的五保户聋奶奶,原先还是赵庄一财主的小妾呢!看来所谓根正苗红的真正的贫下中农原本就没有几户,仔细查起来恐怕都能牵连出问题。想到此,文景觉得自己对人世的认识超越了现实的阶级斗争观点。内心松了口气。此前,自打她从春玲娘口中得知自己家在土改时曾被错划成地主的情形,心里就揪揪地害怕。惟恐会因为这段历史再惹出什么麻烦事来。既然世事不可预料、祸福全无定准,心中也就坦然了。
“你说死了就死了,写什么报丧信!这可好,惹出这等麻烦事!唉,怎么办呢?”春玲娘以极度绝望的眼神瞅着这封信,恨不得将它瞅化了,瞅飞了。
文景没料到婆媳相见会是这种局面。既想不出安慰婆婆的得体的话语,也想不出挽救赵家危局的良策。这种情况下就更不能提春树和慧慧的事了。如此复杂的心境反映到文景的脸上,就是两道秀眉颦颦蹙动,嘴角一颤一颤地欲言又止的为难样子。她将看罢的信递给婆婆后,就默默地转到缝纫机前,揪起婆婆方才的针线活儿,问:“给我爹做衣服么?”
“是哩。这还是他那外蒙哥哥那一年回来时带回的一块黑平绒哩。刚好够他的一件制服褂子,我托人家赵庄的大裁缝剪了,自己来做省几个手工费。”
文景暗想:大老爷们穿件黑平绒制服,多么山气!但是她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若是粗毛市布,我可以学着替您做,这种细活儿可就不敢沾手了。”
“瞧瞧你回来没歇一歇、没喝口水,我就与你提烦心事,真脂油蒙了心了。”那婆婆这才想起提了暖壶给媳妇倒开水、加白糖。
两人还在拉话,村巷里传来急促的呼叫声。有人似乎在谈论二小队打谷场里发生了什么险情。跑步声一阵儿紧似一阵儿。文景是在二小队女人堆中长大的姑娘,好些农活技能都是从那些婶子大嫂姐妹中学来的。她们熟悉的手势、亲切的乡音,对她来说都极富感情。她情不自禁放下才呷了一口的水碗,屏息倾听,说声“我去看看”就跑到了街门外。结果只望见几个急跑的女娃儿的背影。她想追上去问个究竟,跑了几步就觉得气紧。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孕在身,到底与往日不同。文景还没走到十字街就被两位穿着干部服、推着自行车的外乡人截住了。这二人一高一矮,面目却和善。他们很有礼貌地说:“劳驾,你能领我们去赵春玲家走一趟吗?”
“当然可以。”文景爽快地说,“我是她嫂子呢!”
那两位陌生男人听了文景的介绍,相互对望了一下,平了脸儿不再言语。几乎是同时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默默地跟着文景走。将进街门时,那矮个子问:“赵春玲在家吧?”
“没,没在家呀。”文景诧异地答道,“她不在县针织厂上班么?”他们这一问,问下文景一头雾水。她原以为是春玲要提干了,针织厂的人下来搞政审哩。
听了文景的答话,两人似乎都有点儿愕然。但一高一矮相互将目光一碰,又碰出一脸的疑团。那高个子便严肃地问文景道:“请问你是团员还是党员?在村里担任什么干部么?”
“曾担任过团支部宣传委员。”
“果然没走眼,我们一看你就与一般村妇不一样嘛。还真碰对人了!”高个子讨好地笑道。
文景扑闪着长长的睫毛望着他们,满脸是疑惑与不安。
“春玲最近出了点事儿。”矮个子压低声音说,“希望你能从大局出发,理智配合,动员她尽早回厂。——同时,也别吓坏了家里老人。”他俩进了院就把自行车停在了南墙根儿。
三人相跟着进了家门。赵福贵家刚把文景买回的礼物收拾完毕。见进来两位陌生人,还以为与二小队大场的事相关呢,诧异地呆在那里了。文景毕竟还阅历不深,没有和世面上的人多打过交道。一听说春玲出了事,倒有点儿心惊肉跳,竟然忘记了问这两人姓甚名谁、到底是来自何方了。直到给婆婆介绍时,才想起问陌生人贵姓。那高个子自我介绍说姓张,矮个子说姓王。都是来自针织厂的。那两人就象不相信文景的话似的,一条声儿夸说好人家好人家,边夸边推开里间门,把眼张得探照灯似的朝里间屋环视一周,仿佛哪个旮旯儿就躲藏着春玲。
“春玲她爹呢?”老张打量着春玲娘问。
“南坡底下玉茭去了。”春玲娘颤声儿回答。
那老王上上下下地扫视着春玲娘,宛若给她的承受力估分。文景看出了他们的担心,急忙搀扶了婆婆,让婆婆坐在靠躺柜的椅子上。并用自己的前胸紧紧贴住婆婆的体侧,以便用自己年轻的躯干做婆婆的支撑。
果然,当婆婆听到春玲出了点儿事,没与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厂出走后,脸色一黄,出了一身冷汗就三魂出窍、双眼一翻晕过去了。把那两位来客也吓懵了。多亏文景听了娘的话,随身带了救急的针具。当下指挥老张老王一边一个做助手,轻轻将老人抱上炕,让其取仰卧姿势躺下来。取出银针先扎人中、又扎腿上三里,再配上中指尖端的点刺出血,慢慢儿将婆婆调整过来……。
“其实,春玲的问题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不过是生活小节、作风问题……。”经过这一折腾,那老张老王说话就更加小心了。
“恐怕连开除工职的处分都够不上哩。不过是说服教育、消除影响罢了。”
“啊呀呀,文景儿啊。”婆婆突然拉着文景的手放声号哭道,“早知道媳妇这么孝顺、会亲人会疼人,我何必抱养那孽障哩!这死女子,是跳了井呢,还是投了河呢?跑到哪儿去了啊?”
“娘,别动!”文景替婆婆擦着眼泪说。“腿上的针还没起哩。”
这时那针织厂的老张老王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这就好了,哭出声来就没事了。”
原来春玲一到针织厂就有了桃色新闻。她先是与针织厂宣传队的一位扮相俊俏的文艺骨干相好。每逢夜间文艺演出结束后,她(他)俩连妆都不卸,就神秘失踪了。可是,到第二天上班时,两人又都按时出现在各自的岗位上。宣传队的人年轻好事者居多,精力旺盛,好奇心大。有几个小年轻儿就结伴儿暗暗盯梢、跟踪。发现这对鸳鸯是钻了针织厂附近的战备地道口。——这地道是为贯彻落实“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的最高指示而挖的。上面有四个进出口。两个在厂区内,另两个在厂外。口子都设在背角旮旯儿鲜为人知的僻静处。下面弯弯曲曲、盘根错节,就象迷宫似的,陌生人进去都有出不来的危险呢。想不到这对鸳鸯竟然独出心裁,选了这种幽深的去处。真可谓猴急到上天入地。这也为业余侦探们增添了破案的兴味。几个年轻人趁工休时带了手电筒深入地道腹地查看过一回。不料这地道中央设有指挥部,指挥部宽宽敞敞别有洞天。这双偷欢的男女竟然毫不苟且。在地下铺有厚厚的稻草垫儿、旧漆布、新床单和线毯子。稻草垫旁还放张尺五见方的小方桌。上面有点剩的蜡烛、火柴盒、卫生纸。还有吃剩的花花包糖纸。一个旧信封鼓鼓地张着口儿,侦探们稀罕,揪起来朝桌上一倒,倒出一叠带有白色滑石粉的安全套儿。更匪夷所思的是墙壁上还贴了样板戏英雄李玉和、阿庆嫂的剧照。这是让英雄们观赏她(他)们的偷欢呢,还是苟合时还在学习英雄呢?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之后,只要工余不见她(他)俩人影儿,众人便说钻了地道了。那文艺骨干大名儿叫赵心钢,年轻人便送他个外号叫“钢钻儿”。自然女方也封个别号,叫“红色道口”。这时,风言风语还停留在基层。有与那赵心钢关系铁的男友,就提醒他要检点自己的行为,因为组织上早就内定了他是针织厂宣传队队长的候补人选,将来可以享受副厂级待遇。不料那赵心钢却啧啧连声夸赞赵春玲怎样地骨软筋酥、如何会娇嗔、如何会粘人,简直是让人销魂的“到口酥”。并说提拔不提拔随它去吧,他实在是欲罢不能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春玲又得了一个外号叫“到口酥”。久而久之,这消息就炒得沸沸扬扬,传到厂级领导耳朵里了。春玲与赵心钢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两人就收拾了地道内的杂物凭证,私下订立了攻守同盟,坚决否认有过钻地道这码子事儿。常言道: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你连一个人都没捉住,怎能说人家偷情呢?赵心钢还信誓旦旦说“放年假时,咱俩开了介绍信一完婚,岂不堵了众人的嘴!”
讲这一切时,尽管老张老王尽量表情庄重,用词儿含蓄,以防臊了春玲娘的脸。春玲娘的脸还是由黄转红、又由红转黑,又羞又气,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
听了一会儿,文景觉得该到自己表现的时候了,就问那两位道:“这赵心钢人品怎样?能配上我们春玲么?”
这时那婆婆才咬牙切齿道:“罢罢罢,咱还有资格挑检人家,快快儿早出嫁一天,早省一天的心!”
“大娘,你闺女和赵心钢已经吹了。这一回犯案是和另一位呢。”老王叹口气说。他的目光与那老张照会一下,两人心照不宣地勉强压抑着笑意。接着又由老张介绍详情。
后来,分管文艺宣传的副厂长分别叫上一对男女谈话。春玲严守前盟,一口咬定她与赵心钢仅仅是彼此有好感,并无人们传说的种种低级趣味。没想到这赵心钢却是个软骨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经不住副厂长威胁利诱、软硬兼施,竟将他(她)们二人怎样相熟、怎样交好、以及地道内发生的一切细节都倒腾了个底朝天。弄得春玲无法下台,两人竟然吵翻了天,见了面仇人似的。——这种作风问题,按惯例不给处分。可惜年轻人缺乏经验:他(她)们一不该玷污样板戏中的英雄剧照,二不该公开吵嚷影响安定团结。结果,把那男当事人下放到一个校办工厂。给了春玲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这样,两人就吹了灯了。
“这种没骨气的男人,吹了也好!”文景边起针边安慰婆婆。内心也由不住想笑,这春玲也真胆大妄为,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任她摆布的陀螺。她放好针后,忙下地给老张老王倒了杯水。道歉说刚才只顾了婆婆犯病,一场虚惊,失礼了。那婆婆还叫文景从里间屋寻出一包烟来,请客人抽。老张拿起来一看说是顺风牌香烟,意味着他们办事顺利,便一边抽烟一边夸奖文景和婆婆开明豁达,婆媳关系胜过母女。
老王也从烟盒里取了一支,就着老张的烟头点燃后,仍然接上了方才的话题。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春玲就又和这副厂长好上了。这一回他(她)们做事很机密,没任何人知晓。事情就败露在副厂长的老婆上。”老王老张说到关键处,就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披露。“就是大前天的事,星期六晚上。厂里包了电影,在厂区大操场露天放映,演的是‘霓虹灯下的哨兵’。副厂长的老婆孩子给当家的占了最好的座位,可电影已经开演了也不见副厂长的人影儿。分管文艺宣传的副厂长一向是很爱看电影的啊。他老婆有点犯嘀咕,就悄没声儿离开座位,返回去找人。副厂长不在家属宿舍,那妇人就找到了副厂长的办公室。办公室朝里插着门,黑灯瞎火的没开灯,里面却有些动静。那妇人屏声敛息地细听了一阵,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后,气急败坏就拼命擂门。听到男人在里面应道:‘你等等,我穿上衣服给你开门。’妇人就骂道:‘谁与你在一起?干什么勾当!快开门!’一阵窸窣之后,副厂长开了灯打开门迎进了夫人。——咳,人家到底是厂级领导,紧要关头也表现得既沉着又冷静。装模作样伸了个懒腰,说:‘原准备加加班看文件,不想身子骨不舒服,没和你们打招呼,早早儿就在这里歇着了。’厂级领导都享有里外间待遇。外屋是大办公室,备有大办公桌、单人椅子和靠墙的长条椅子。里屋有床铺、小写字台。这妇人从外间到里间地瞅瞅,除了自己的男人,再没发现旁人。尽管有些疑惑,但既惦记电影,又牵挂电影场上的孩子,随手给男人揪展床单后就迈出了里屋门。正准备要离开了,鬼使神差,又返回来扒到墙上的挂镜前照了照自己。不曾想这一照照出了破绽。镜子中映出了床单的下摆。再往下露出了一截光滑的小腿和赤脚。副厂长的女人急忙掀起床单,床底的报纸下埋着个女子。这受了嘲弄的女人象疯了一样,拽着那只脚就把床下的女子揪了出来,看清楚就骂,好你个‘到口酥’。顺势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春玲下意识地一摸脸,嘴角出了血。看着手上的血迹,春玲把嘴一吮,噗一声唾了那妇人一脸血沫子。眼看两个女人就要大打出手,那副厂长扑过来死命抱住他老婆,说春玲道:‘鞋在床下,还不快跑?’春玲这才穿了鞋跑掉。”
“啊呀呀,这死妞子,丢尽赵家的人了!——她现在在哪里呢!快给我押回来,我捣断她的腿!”春玲娘气得直用拳头捶炕。但还是尽量压着嗓门儿,不愿邻居听见这丑闻。
“我们来的目的就是想问问家里人她回来了没有。或者给提供些线索,她可能去了哪里。解决问题总得当事人在场。
“也怪那副厂长女人不理智,吵嚷得全厂子的人都知道了。春玲从副厂长办公室跑出去就再没音信。已经三天不见了。厂长怕出事,就打发我俩出来寻人。”
“啊呀呀,我把好端端的闺女交给你们,你们没教出好来,倒把人也丢了!天呀,我的闺女呀,找不回人来,我与你们厂长没完……”春玲娘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忍不住又长声短调哭了起来。
“我想春玲不会出事。她不过是一时面子上抹不开,躲躲风头儿。”说这话既是安慰婆婆,也是文景的真实想法。文景心想:以春玲的脸皮之厚,断不会因此而自寻短见。“或许是到省城西站找了她大哥。说不定还会到部队上找了她二哥呢。”
“对,对。这两条线索太重要了。”那张、王异口同声说。
“希望你们尽快给我们个信儿。省得老人们挂念。”文景嘱咐那二位道。
“人在够本儿。没了人我可要找你们去拼老命的!”那婆婆也抹着眼泪说。
老张老王离开后,婆婆拉着文景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说这天若不是文景在跟前,她还不知会怎样呢!一切祸根都由春玲引起,今后就权当没抱养她!文景的长相原本就象她的亲生女儿。如今又做了她的儿媳,更是缘分。今后,文景就是她的亲闺女、心头肉。娘儿俩还串通一气,编好了瞒哄老公公的话。在婆婆眼里,文景一下就变成当红助手了。
人哪,真说不准是谁成全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