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出了“杀人犯”(续)
得知三妗被捕的那天,仿佛天塌了一般。我怎么也不相信是三妗害死婆婆后又谋杀亲夫。记得那晚父亲回到家中,脸色凝重。悄悄拉了母亲到内室,告诉母亲说:“我刚从你娘家回来。逮了!”母亲惊问:“孩子们呢?”父亲说:“我要带回咱家,办案的刑警说有些问题还需要孩子们配合。录了口供就可以领走孩子。”爹不让娘告诉奶奶爷爷和我们姐弟四人,但我脑子一激灵,头皮就发麻。不知为什么立即就猜中是逮了我的三妗。
那一晚没有点灯。爹让我到邻居家讨了两碗稀饭,分别给奶奶爷爷。黑暗中我感觉母亲像幽灵一样,坐不得坐,站不得站,只是飘来荡去。弟弟寻冷饭带倒一个凳子,响声很大,被爹扇了一巴掌。弟弟没反抗也没哭。一家人谁也没吭声。空气像凝结了一般。
状纸是二舅送的。那一年(记得是一九六三年)二舅去北京开会,乘车途中与一公安干警卧铺相邻。两人在闲聊中谈及家门不幸,那公安干警听说一年中失去两人,眉头一皱,就批评二舅说:“您这阶级斗争的弦压根儿没绷!您这两位亲人肯定是非正常死亡!”二舅一听,脑袋有点儿懵。那公安干警就点醒他说:“回老家调查你三弟媳妇的表现去吧!”
北京开罢会,二舅就绕道回家乡一趟。他这一回没有声张,悄悄潜伏在儿时发小家中。这一打听不要紧,很快就有一位周家老妇,说她外孙女生了孩子,她每天早上去给熬月子米汤。那天早上她亲眼见我姥姥拄着拐棍立在街门前。这说明姥姥头天晚上有家难回,敲不开街门。再打问我三妗的行为举止,好多人都笑而不言,摇头说未发现什么。也有人给添加好话,说自从老人失踪后,就发现她偷偷在院中东墙跟下烧冥币。
二舅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到内蒙找到我三舅的孤坟,开棺验尸。找到了铁证,三舅被砒霜(红矾)夺命。公安干警建议将三舅的灵柩运回家乡祖坟,到那天再考察三妗的表现。
按家乡的规矩,死在外地的灵柩不能进村。那一天,我娘、我姨等一听说三弟的骸骨要还乡,统统穿了白丧服泪眼汪汪迎到村外。一见那灵柩被铁丝箍着破损不堪,大放悲声。想到他满怀希望欢欢势势离家,回来时竟是这般惨状,娘和姨姨都哭得昏天黑地,肝肠寸断。围观者都期待一个人的出现,那就是我的三妗。那年月没有文化生活,家乡人就爱听祝英台哭梁山伯式的数念。三妗的表现让人大失所望,她像中了邪似的卷曲在屋内一个大水缸后面,哆哆嗦嗦。双手抱了头,仿佛害怕什么抓她砸她。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刑侦干警对他的心理测试。初步确定她就是嫌犯后,就有两名专职刑警常去姥姥家村搜寻侦破线索。——主要是寻找姥姥失踪的最直接原因。
那时没有监控探测器。据说两位刑警非常了得,能飞檐走壁。常在深夜爬到三妗的屋檐前窃听。某天,听见三妗一再扎实娃们说:“你们千万别说奶奶回来,要不娘就没命了。”
在这种情况下,按照当时主流社会“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思路,随即逮捕了三妗与那入赘的地主出身的男人。刑侦干警还给表妹表弟买了阶级教育的连环画册,反复做他们的思想动员,要他们为贫农出身的爹和奶奶报仇。两个孩子最终开了口。清晨,他们开门去上早学,看到奶奶拄着棍子在门口徘徊。就叫了声奶奶。奶奶应声进了门,后面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问到家中除了母亲还有没有其他人,他们答“好像有”。问是谁,都说没看清。因为那人用被子蒙着脑袋。
地主家的子孙勾引贫农家的媳妇害死婆婆和亲夫的案件成为当时的大案要案。当年,轰动了人民公社十里八村。可是,没多久那地主出身的男人就被放了出来,原来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据三妗招供说,那天睡在他家的男人是村支书。孩子们上了早学,给他们一对野鸳鸯提供了方便。两人正在你挪我就之际,老婆婆推门进来。见状破口大骂。支书说:“我在村说一不二、让这疯婆子吵出去,如何见人!”扑起身就用一条平日遮被子的线毯子将老人蒙在里边。老人一边扑腾一边还大骂。三妗忙助阵,两人挤压老人喉咙,姥姥窒息身亡。这时天已大亮,两人不胜恐慌。用线毯子裹尸后,将尸体锁在里间屋内,等到这天深夜,又在院里东墙根底挖出个八担瓮,将尸体窝在瓮内。——说起这瓮子,我娘还很有感情。它还是日本兵打进来时,实行“三光”政策,为了安全隐藏粮食,二舅和三舅埋的。八担瓮口径约二尺,黑身条白边口,能放八斗多玉米颗粒。上面盖着磨盘大的石盖。石盖上再埋三尺土,与院土齐平,谁也看不出破绽。埋半年八月粮食都不发霉。难怪三妗常常在东墙底烧纸呢!她在赎罪!
三妗供诉:她知道我二舅、三舅都是大孝子。如果三舅一直坚守在家,村里人多口杂,迟早会露出马脚。而三舅又是猛张飞性格,一旦知道淫妇伙同奸夫害死母亲,绝不饶命。所以就处心积虑动员三舅外出。于是,利用他旅途带干粮的机会,烙了两种面的饼子。并吩咐他先吃搅糠夹菜的,后吃精纯白面的。那白面饼子中正搅和了足以致命的砒霜(红矾)。
于是放出地主出身的汉子后,又逮了村支书。这样,二舅和刑侦公安人员又往阶级斗争上靠,说村支书是腐化蜕变的共产党员,这又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爹最烦以“阶级斗争”说事,他私下嘀咕:“根子是肚饿嘛,硬往阶级斗争上扯。社会主义制度敢是滋生阶级敌人的温床?”
他的话吓出我一身冷汗。不过,我不会告发我爹。一是他与我利害相连。二是我从心底里承认:我三妗不是阶级敌人,虽然她犯了法。我无论如何恨不起她来。
尽管三舅的死已真相大白,还不能最终定案。因为挖出东墙根底的八担瓮后,里面却没有遗体。
三妗又供诉,说埋在院里她日夜悬心,常听到有鬼魂哭泣。就在夜深人静时,把尸体抛到滹沱河里了。
那支书见瓮中未找到得力证据,又绝然翻供。说他与三妗压根儿就没发生男女关系。支书的妻子也找各种关系为丈夫开脱。说三妗偷过生产队的玉米,是她告发的。与她素有积怨,三妗在陷害村支书。
村支书在狱中被关押三个月后,也获得自由。据说三妗也翻了口供。说这事与村支书也无关。
但凡有点基本常识的人都能推断:一个女人根本不可能掀动瓮上那石盖,将一具深藏瓮底的僵尸搬出;再说滹沱河距姥姥村十七、八里,没有帮手咋可能抛入河中。可三妗一口咬定就她一人所为……。
因有另外的同谋逍遥法外,这案件一直悬而未决。三妗在狱中一蹲就是二十多年(据说文革中还被评为犯人中的学“毛著”标兵)。直到四人帮垮台、改革开放后三妗才因身患重症,被监外执行回到娘家。其时她爹娘早下世,就在弟弟弟媳处讨口饭吃。不几年抑郁而终。三妗未留什么遗言,据说她就怪那招赘的第二位丈夫,好歹夫妻一场,她蹲了二十多年监狱,他竟然未探监一次。——旁观者清。知情人都说:地主出身的子弟,躲还来不及呢。他敢?!入狱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亲友前去看过她。
我的表妹表弟遭难后,在我家住了几个月,就被二舅接了出去。有二伯伯政治光环的庇护,他们上学、找工作在政治审查上都没有问题。自然,他们政审表格的社会关系中也不会有“二姑父”(我父亲)的名字出现。尽管他们在患难中与二姑父相处很好。但童年的阴影总会在某时某刻彰显。表弟到了成婚的年龄,二舅想把他的工作调回老家县城,好就近看护村中老宅,托我给找对象。为了相亲,表弟千里迢迢来到我家。我因三妗那时还在狱中,自家人底子不硬;就介绍了一位父亲在“三反”运动中也坐过监狱的女生。这女孩活泼开朗,与我表弟一见如故。相貌、脾性无不般配。看俩人相谈甚欢,我不得不把双方的父母情况告知彼此。表弟对女孩父亲的历史问题不在意,那女孩一听表弟的情况,神色陡变。她掏心窝子地对我说:“我因父亲的问题,入团受阻;工作找不了称心如意的。若再找一母亲还在服刑的丈夫?天哪,万万不行!”
当我把这信息委婉告知表弟后,表弟目光暗淡,半响无语。男孩子的喉结在脖际急速滚动,突然哽咽道:“我恨!我恨!”欲哭无泪,说不出是恨爹还是恨娘,也还是恨二伯伯把他娘送入监房。我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能说。不知说什么好!只有扑簌簌落泪。
与三妗感情最深的表妹,童年留下的伤痕更深。她话里话外,处于纠结矛盾中。既感念二伯伯、二伯母对姐弟俩的恩养,又对她二伯父不依不饶地告发她母亲,让他们从小成为孤儿不能释怀。孰恩孰仇?常常处于矛盾恍惚之中。可是这些又能向谁诉说呢?在阶级斗争的理念不是万能钥匙之后,表妹的信仰出现真空。为解决精神的困惑,她曾信过“法轮功”。如今又改信耶稣基督。
在姥姥家的老坟场中,我姥爷一直是单人墓穴。姥姥的死不见尸、烧纸找不到墓堆,一直是我娘、我姨、我舅们终身的痛。娘常常念叨:假如你二舅不把你三舅一家接到城市,假如你三妗一直安贫守困,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假如能一直在大城市生活,假如城里不压缩人口,假如没有三年困难吃不饱……
发生的已然发生。我知道历史没有假如。
尾声
作为一名草根出身的平凡女姓,面对亲人们的磨难、面对他们的惨死,我十分无奈。我不想假设什么,也不论对错、不究因果。谨以此文告慰屈死的亲人,我想说:我爱你们(包括我的三妗)!同时也卸下自己今生今世难以忘怀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