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其害权其轻,在回老家和去文涛单位之间,也说不上为什么,江南把回老家工作看成是洪水猛兽一般,自然对去文涛单位的弊端就没有仔细分析了,虽然心有不甘,但是江南母亲的一句话,也让她认命了。其实如老话说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果真回了老家,过一年考研究生出来,不是一样可以拥有新天地吗?可惜当时当地,江南无论如何也转不过这个弯来,更何况自从高中阶段受过打击以后,她一向在事业上没有追求,考研究生根本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那年七月底,刚满二十一岁的江南和大她三岁的文涛,一起回老家领了结婚证,薄薄的一张黑白照片,两张年轻而茫然的脸,小小的一本红绸面证书,这就是他们要相亲相爱,不离不弃,相伴一生的郑重承诺吗?年轻的文涛和江南根本没有想得那么深远,他们心里眼里想得更多的是怎样解决当务之急。
文涛单位是个有着几万员工的部属大厂,那是一个自成体系,与世隔绝的小社会,从幼儿园到大学,从邮局到医院,一个人可以在这儿从呱呱落地到离开人世,都不用离开厂区半步,真的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江南他们这一届大学生全部要下到车间,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一年。江南被分到了分厂的模具车间,和十几个工人一起倒班,生产军用和民用塑料脱膜产品。
和当时所有的国营单位一样,他们厂里缺得最多的是住房,哪怕是一间小小的冬冷夏热的干大垒,也是当年刚结婚的年轻夫妻们求之不得的。刚刚领了结婚证,实际还不到晚婚年龄的文涛和江南,连排队分房的资格都不具备,他们两人,一个住在厂中心宿舍区,一个住在西边的分厂宿舍区。没有房子,他们自然也不可能举行婚礼,每次和家里通电话,都成了江南头疼的一件事儿,因为江南母亲总要在电话中念叨一遍妈妈心经,虽然是领了结婚证,可是还没有举行婚礼,女孩子家家,一定要自重,要注意影响。工厂里的婆婆妈妈们也在背后指指点点,这个小姑娘怕不是有毛病吧,这么小就急吼吼地领结婚证了?这也算是中国文化的特点之一吧,约定俗成远比法律要对人更有约束力。两个相亲相爱的人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不应该是世界上最最美好和值得祝福的事情吗?可是眼前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又是什么呢?江南陷入了困惑,矛盾,尴尬和自卑之中,她常常会望着宿舍后的大山发呆,而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好在车间的活不算辛苦,工人们心思简单而快乐,给郁闷的江南带来了少许安慰。冬天的下午,当班的工人们会聚在一起抓阄,他们会根据人数的多少,在小纸条上写上从几毛到两块不等的金额,抓到最小金额的人会去市场买回热腾腾的包子和辣椒萝卜,大家伙围在一起边吃边开玩笑,那是一天之中最开心的时候。下班前换工作服时,男更衣间里常常传来促狭的歌声,“看见了,看见了,”这边的大妈大嫂和姑娘们就笑成了一团。
不上晚班的日子,江南会去文涛那里一起吃饭,文涛总会给江南买来小炒,把好吃的,有营养的全挑到江南碗里,直到江南大呼“别给我了,要喂成大胖猪了”才作罢。不舒服的时候,文涛会自觉地把给江南洗衣服的活儿全包了。周末的时候,他们也会拖着手去市场买菜,然后由文涛掌勺,做上个蒜苔炒鳝鱼什么的,和几个好友一起喝上点啤酒,趁着酒兴,天南地北地侃大山。记得有位情路颇为坎坷的好友,那时刚刚学会弹吉他,只会一曲“有个女孩名叫婉君”,只要喝至半酣,他就会满腹惆怅地边弹边唱,只是每次把“婉君”改成新近认识女孩的名字,每每让文涛和江南感慨不已。日子,如同横穿厂区的那条小河里的流水般,就这么不急不徐,慢慢悠悠地流淌着。
九十年代初的文涛他们厂,表面看来波澜不兴,其实关系错综复杂,裙带关系盛行,没有根基的外来人员很难有立足之地。六十年代刚建厂时,员工来自五湖四海,因着杂交品种的优势,下一代的姑娘们大多生的高挑靓丽,气质不俗,外来的男大学生们也就乐得和她们谈朋友,运气好的,靠着岳家的关系网,可以一步登天;再不济的,也可以在岳母娘家混口饭吃。奇怪的是,无论受到岳家多少庇荫,私底下却极少听到过他们对岳家的感激之心,叫人不得不联想起那句“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说法。
文涛人很聪明,技术上是一把好手,英文水平在他们设计所也是顶呱呱的,所里有急活,棘手的活从来都少不了他的份。但是他为人孤傲,不屑于拍马溜须,所以尽管他才华出众,却并不得领导欢心。那年厂里有和惠普联合公派优秀人才出国培训的名额,领导为照顾关系,愣是推荐了一个英文根本一窍不通的人,最后白白浪费了所里的名额。久而久之,文涛的心也开始淡了,慢慢萌生出要考研究生离开这儿的想法。
这天晚上,在送江南回宿舍的路上,文涛头一次和江南说起想要去报考研究生,他的话刚一出口,江南就呆住了,那一瞬间她觉得天都要塌了,嘴里却如连珠炮似地蹦出一串, “文涛,好不容易我来了,你却要走,你是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吗?”
不等文涛回答,她一闪身上了单车,拼着命地往不远处的宿舍方向蹬去,待文涛赶到时,宿舍门已经被江南从里面锁得死死的,正巧江南的同屋休假回了老家,任文涛在外面说破了天,江南就是不给开门。门外的文涛是既悔又恼,悔不该没有考虑周全把江南伤得如此之深,恼不过江南竟误会他会留下她一人,屋里的江南是心痛如绞,泪水流了满脸满身,也不醒得去擦一擦。夜深了,文涛只好黯然离去。
此后一连两天,江南都没有再上文涛宿舍,文涛几次找过来,江南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就是找不着人。万般无奈之下,文涛只好去了江南上班的地方,终于在车间里堵住了江南。两天不见,江南象换了个人似的,前一阵儿刚刚圆润了一些的脸,整整小了一圈,一幅憔悴不堪,可怜兮兮的模样,让文涛心酸不已,替江南给班长告了个假,文涛不由分说地把她拽了出来,让她在自行车后坐好,一口气把她带回宿舍里。
“告诉我,你是不是这几天都没吃没睡?”
江南别过头去,一声不吭,泪水却如珠串般滑了下来。
文涛猛地把江南拉到怀里,嘴唇落在那些滑落的泪珠上,苦涩的滋味迅速从嘴里弥漫到心底,“小南,我保证,再也不提那件事了,你别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江南的肩膀抖动起来,从最初无声的流泪,到呜呜咽咽的哭,最后终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文涛听得心都要碎了,“宝贝,对不起,对不起。。。”
江南终于哭累了,哭够了,文涛的怀抱令她安心下来,一连两天没睡,这会儿困意如潮水般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了,竟沉沉睡去。
文涛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床上,想要把她的手拉下来好躺得舒服一些,孰料她的手根本拉不下来,紧紧地拽着,嘴里还在嘟囔着,“文涛,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
顺致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