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一次的接见被批准了。让他事先写20个字的信,由队长审查过,带在身上面交。小任叫他事先想好要说的话,排好秩序,要迅速讲完。老曹关照他人放松,拣好话说,不要影响家长情绪。报喜不报忧。冤枉之类的当然绝不能说,否则是严惩和取消以后的机会。
这天他穿戴整齐,心悸的等候队长的脚步声。
终于被提出了,来到楼下,排队蹲下。他看到熟悉的脸了,对方也看到了他,梁云鹏!两人心跳不止,两年没见面了!
这时他的父亲梁廷、云鹏的父亲梁栋已经来到市监的后门。是三个人一起来的,羞愧而愤怒的詹叔清,出市看后,被单位叫回,不准来上海。过了一年,得知天熊接见的日子,想法又争取到上海出差。他的营救活动不可谓不积极,可是无效,打不进关节。
五十七岁的梁廷一夜没睡好,眼圈是黑的,头发白了不少。儿子出这样的事!还不知道凭什么判的,像是在黑暗里。他穿上帆布工人服,鸭舌工人帽,低遮眼睛,手持香烟。五十五岁的梁栋是干校劳动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神情定不下来,手足无措,自己犯罪似的。他的打击比梁廷大,云鹏也是独子,判十五年!
规定只许一个人探视,他们是知道的。只有十分钟,他们不知道。
后门就在熙攘的小马路,遍布小商店和小吃摊。有两个外地来上海的人经过,见长长的队伍,以为是紧俏热门货,连忙排上。问买什么,有人不理,有人油滑道:“反正是好东西,你带多少钱?”两人不吭声,匀出一人去前头查看。脸煞白回来,拖了同伴逃走。队伍哄笑,笑得很舒畅!苦中作乐,已习惯了。那年头上海供应还可以,加一个北京,被全国各地的人称为美苏两霸。
队伍中一个老工人和梁栋攀谈:“上海现在流行一句话,不知你听到没有:一个人家,出一个生癌的,或出一个犯人,这家人就休想太平了。”梁栋同意。老头问明他也是探儿子,话更多了。梁栋乘机问牢房里生活细节,天生的宏亮嗓门,问出来极幼稚——显然没来过,惹得前后都注意他。梁廷扯他袖子,让他别说了。
后门开始进人了,看通知单和来人证件、户口本。天熊和云鹏都是盖了户口注销章的,户口已进市监。门口验证是个油嘴,看梁栋的大包道:“这是什么?”梁栋拉开口子给他看,是苹果、梨,花生酱辣酱。那人恶意道:“带酱做啥?”
老实道:“怕他菜淡,下饭些。”
“菜不淡,每天有鱼有肉,红烧的。”后面人道:“不许带的。”那人道:“来做大老爷?辣酱蘸蘸,水果吃吃,比我还舒服!你一天三顿泡饭省下的吧,你是来看谁?看干部,可以带,前门进。看犯人,这里进,只好带草纸肥皂。”
“我听说——”
“听说?已经禁止九年了,全国一律的。你这老工人,不识字吧,自以为成分好,不管小人了,让他轧坏道、做坏事。是扒窃吧?嗯,三中队,反革命?”
梁栋闭嘴低头,把包寄门房,进里面站队。有队长来训话,不准这个,不准那个。分批进入大礼堂。
梁廷是前一批,见是一长排乒乓桌。把日用品放旁边凳子,又来一些看守仔细检查。完毕后,犯人列队进入,各寻到自己亲人,对坐下。隔着乒乓桌,没法说悄悄话,还有看守盯着。
梁廷看见光头的儿子,瘦削苍白,心如刀割。天熊见爷穿工人服,吓一跳,难道株连到他?第一句变成:“你没事吧,你又劳动了?”
“没有。这是你的衣服。”
“刚才我看见云鹏了,他怎么判的?”
“十五年。”
“为啥这么重?你们知道吗?”
“说是有反动笔记。梁栋去公安局问出的。我就问不出。”
“戴家骥呢?没有关吧?”
“关的,只两个月就放了。詹叔清也放了,没有尾巴的。他今天来了,就在外面。”
天熊气血攻心,脸胀通红。爷道:“你慢慢讲,判你是什么事?”
“没事,先是只提詹叔清。判的时候,不提了,说我有反动言论,别人揭发的,是谁是什么话都不说。”
怒道:“有这种事!你上诉没有?”
“上诉就不能接见了,还要加刑!我蒙在鼓里——”
监视人觉得不对,厉声道:“你怎么说话?”
天熊冷静了,低眉顺眼,拿出信来,放桌上。爷道:“你身体怎么样?在市看是病号监?”
“其实是好的。你对我有什么建议?”
“外面一直在递材料,你看怎么配合吧。鲍智方也来的,他不会害你。”
欣慰道:“好的,他不害,别人害不了,我不乱说话的。”
“天晶借回上海工作了,她要来看你。”
“那好极,她结婚了?”
“没有——”电铃刺耳的响了,看守开始驱赶人,时间到了。天熊着急道:“姆妈怎么样?”爷道:“好的,家里都好。你里面吃得饱吗?”
一面走,一面嚷道:”吃得饱,菜也有的,每礼拜开荤的,你别担心。”看守满意道:“这还像话。”
梁廷出来,梁栋是第二批进礼堂。梁廷迟延着,到处张望,贪看里面的建筑,被看守赶出来。詹叔清已在后门口等。梁廷一句句回忆,两人分析。事情是叔清引起的,照理要恨他,但他这人有事不避的,该怎样就怎样,所以梁廷不怨他了。
梁栋马上出来了,脸红红的,犹在激动中。等不及回家,在马路上就聚头说。梁廷提醒他有包寄放,他回进去拿了。他说和儿子的主要对话是这样的:
他道:“判决书寄到家,我就和你廷伯伯去法院问了,分开接待的,我问为什么判这么重?根据什么?接待人讲你有反动笔记,是不是这样?”
云鹏道:“是的。”
“很严重吗?”
“不严重,不是骂人,攻击,不过是几句分析。大概有八、九条,而且是1971年左右的,后来就没有了。”
“说你攻击领袖、中央领导。”
“就是对几个人,上海的。对最高基本没有,至于别人,没有写过。”
“那怎么判这么重?你态度不好吧?”
“没有。现在就这么回事。天熊判几年?”
“你不知道?他判八年,怎么这么轻?”
“他没笔记么,照理一年也不能判!那个詹叔清怎么了?”
“他早就放了。戴家骥和那个姓吕的只关两个月。詹叔清同来了,就在门外,商量怎么办。你上诉了吗?”
“上诉没用吧。哦我可能要解外地的。目前不清楚,我信里写了。”
“身体怎么样?”
“没问题。小英那里帮我断清爽了,让她另外找人。”
“好的。你要我们怎么想办法?”
“我不知道。一切要看形势了。”
他说完,梁廷把他这方面也说了。张嘴缺一个门牙的叔清道:“听起来问题不大,他们是硬做,案子办成夹生饭,将来翻起来容易。”梁栋道:“形势会大变?”叔清道:“这是肯定的,打也要打翻它,不会长久了。”
梁廷说回家讲吧,三人乘车到了家。梁芝已候在门口,天熊娘、栋婶和大姨、小姨、小姨夫都在。晓风和厚哲因为上班,没有来。吃中饭时,天晶也溜回家,她已是边疆的省驻沪办事处干部,因为能干,有部分权力了。男友夏星达凭本事正式调来上海会战科研项目,住他自己家。
下午詹叔清要走了,梁廷道:“慢点。”拿桌上的电话打绿叶厂的顺风:“小鲍吗,我是采薇村的,我已经见面回来。没有意外的事。你不一定要夜里来,如果没事,下班就来好了!没问题?那好,我们等你。”放电话道:“他厂里一个朋友同事下班就来,他晓得些事,你有空过来一起听听。”叔清答应走了。
天晶是搞物资的,她回来后,电话重新安上了,添了新的黑白电视机、单门的电冰箱、大的录音机。
且说鲍智方。自从厂门口贴出天熊判刑八年的法院通知书抄件,他感受很大压力。最近对老百姓控制较松,新、老派在较量······天熊没判,意味着可能是冤枉!顺风对主犯叔清无罪释放的事全知道,所以心情轻松,常说些怪话,嘻嘻哈哈,没想到还是判了——公安局不认错,宁可错下去!他蹩得难受。
接电话后很激动,能知道天熊的细情了。下班后赶到车站,站那儿等车。也是日班下班的苏国容过来了,短烫发上压一顶时髦的漏空遮阳帽,奇怪道:“你怎么坐这车?”
“我心里难受,你讲,你相信天下有冤枉的事吗?”
“当然是有的。”
“人民政府的话你敢不信?”
“我爸一个同事,关了八年,什么事都没有,最近出来,还是做局长!”
“到底是干部人家,绿叶厂就你有见识!我现在去天熊家,家里见到他了,要我去谈谈。我是一肚皮的话,蹩不住了。”
国容动容道:“我也一样,我跟你去?”
大惊道:“你去?好啊,车子来了,走。”
没法退步了,国容冲动下跟了上车。等下了车,她胆怯了,停步觉得不妥。顺风不表态,随她。她说看一下就走,不要介绍她这个人,他们归他们谈。
于是走进大树遮住的白大理石镌刻弄名的采薇村,打弯,后门按电铃。梁芝来开门,亲热的招呼。梁廷已经到客厅门口迎接,看见后面的女孩子,不解其意。顺风含胡道:“她是顺路,坐坐就走的。”于是进去,马上介绍叔清,热烈的握手。还有天熊娘,四个人在沙发上坐近了谈。
国容灵活,直去隔壁的饭厅门内坐了,压低帽檐。没认出她的梁芝递她一杯茶,走开去忙了。她打量这雕花的硬木餐桌餐椅,摆满器皿的餐具橱,桌上是插鲜花的车刻花瓶,不是厂里出的,像是进口的旧物。顺风所言不虚,看来整幢房子是他家的。梁芝在走道来回的忙。后门又进来人,一个时髦女子走过,看见生人,诧异的看她一下,去客厅了。这人声音挺响,嘻笑自若,像是自己家一样,国容起了怀疑:天熊落难了,她照样对他好?
天微暗下来。梁芝的一盘盘冷菜上餐桌,显然要留顺风这里吃饭。国容打算走了,是进去打个招呼,还是跟厨房的梁芝说一声就溜走?正犹豫,那年青漂亮女子进来了,满脸笑道:“不好意思,初次见面。我想跟小鲍讲的:你朋友真漂亮,可是插不进嘴!”
红脸道:“不,不是的。”
“我们跟小鲍很熟的,他常常来。他还保密,不说有你这个女朋友。”
国容无话可对。女子拿来瓜子、糖好几个碟子,又拿热水瓶续水,叹道:“我们家遭难了,吃冤枉官司。我是不服贴的,要斗到底。我们是在商量办法。”
“准备怎么做呢?”
天晶一时说不出。隔壁铃声响,梁芝过来,叫她去了。她接完她的业务电话,终于有机会道:“小鲍,你女朋友不错,漂亮,又聪明,看得出的。”顺风连忙否认。天晶奇怪:“这有什么不可说的?”顺风下决心,小声道:“是我路上碰见,一起来的,她是我们一个厂的,她跟天熊很好。”
众人大惊,顺风道;“梁伯伯,有一年你有点危险吧,听说要去内地的分厂,就是她出面寻人解决的。”
梁廷道:“有这事,是,是姓苏的?”
“苏国容,她就是。”
梁廷连道:“怠慢,怠慢。”出来请人,已经不见了。众人跟来,见她已溜到后门口了。隆重的请进客厅,夫妇俩齐道:“你帮过我们大忙,没机会谢你,今天太好了!”天熊娘道:“小鲍你不早点讲!”梁廷叹道:“天熊不懂事,我那时就要登门致谢的,这小人!”天晶红脸道:“我是笨,想到哪里去了!”梁廷介绍道:“她叫天晶,是天熊阿姐。”
国容出一身汗,脱了帽子,竭力冷静道:“现在他情形怎样?”
顺风说了几句,作结论道:“现在要弄清是不是真有人揭发他,如果有,是谁?揭发的是什么话?”叔清道:“你分析得对。没有别的事,他们提都不提我的事!”
国容道:“我来,就是想说两个事。”于是述说不久前从纺机厂出发,游斗的事,荷包蛋,如果不是一个中学生跳车自杀,本来要来厂附近、家附近游斗的。
众人愕然,顺风道:“有这事?”
“要紧是天熊对男女民兵、警察都说的,他没讲过一句反动话,从来没有!”
“好极了!第二件事呢?”
“厂里寻过一些人要揭发他的反动话。不瞒大家,寻过我的。我理都不理。”
顺风道:“也寻我的,丘公望亲自出马,蝙蝠他们押送我去市局谈的。我也不理。”
“可是有两个人承认、还签名了。一个周良余,一个天熊的师傅老陈。当然是做好圈套让他们钻的。主要的四句话。说三十六元钱太少。说林彪出事是制度问题,人家国家连台湾也不会出这种事。说新宪法摆摆样子的。”
顺风道:“玲玲透露给晓芬的,那肯定是真了。”
“不,是我从喜蛋那里套出来的。”
群情激奋,热烈的谩骂。国容看表道:“我要走了,家里还不知道。”老两口不让走。天晶道:“这容易,打个电话么,难得的。”把电话递她。国容天真道:“你们家有电话?”
还是打了电话。梁廷高兴道:“开饭,我们慢慢谈。”让进饭厅,顺风和国容很激动。天晶和梁芝同去对马路大饭店,端来热炒和大菜。
照样吃了酒,谈笑风生,浑若无事,世家的派头。叔清说起有个同监的军方老干部,自诉状被他递到高层,连元帅都惊动了,有希望减刑甚至解救出狱······饭没吃完,厚哲、厚信、晓风他们来了。天晶悄悄拉国容去三楼,在她房间吃茶聊天。让看了天熊的两间房,原样未动的。话里注意问国容家的情形。
等送她下来,客人走光了。全家送国容出弄堂,天晶送上车才回。对爷娘得意道:“被我看出来,她是天熊的女朋友。人好的,够格的。”
梁廷先是高兴,后来黯然道:“够格!叫人家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