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早上,是一盒冒热气的烂糊面条,上有煎荷包蛋,香气扑鼻。叔清已饿得没力说话,但神情坚决。
八时以后,来了四五个管理。“匡朗匡朗”,门开了,江管理和独眼顾管理进来,架起叔清往外拖,别的管理和外劳动也帮一把手。“匡,嚓嚓”,铁门外走得一个不剩。
笼子里悬起一颗心。到下午才回来,放叔清靠墙坐下。管理没说话就走了。他脸上身上都湿透了,头颈和胸前有血迹。疲乏的微笑——正中缺了个大门牙。老翟道:“完了,灌了流汁了。”
叔清缓过气来,说他先是被弄到办公室,桌上一边是热粥热菜,一边是警棍铐子。候管理说最后一个机会,让他拣一样。他只是冷笑。赖监长道:“你在北监的日子不长了,那也要吃顿饱饭走,我劝你吃粥,不要吃苦头。”叔清听了紧张,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不肯吃,就被拉去医务室了。被绑在铁床上,四肢牢牢绑住。医生要灌他,他屏住嘴,打耳光也不张口。于是眼睛蒙上黑布,撬开嘴打掉一个门牙,血流得一塌胡涂,管子插进去灌。动手灌的人没穿白大衣,是个犯人,叔清恨道:“连腮胡子的秃顶,戴眼镜,胸卡是900,比管理还凶,我以后要寻到这个人!”
老头道:“你的提审来了没有?”
“来了,没露面,在隔壁房间探头探脑,他害怕了。我想这次我没输,他认真要结束这事了,弄回北京也好,离解放就近了。”
“那你夜饭吃不吃?”
“只好吃了。后来还吊了一二瓶盐水。医生说:你不吃的话,过几天照样灌,决不让你死成,还加你个畏罪自杀的罪名。赖监长又劝过我了。”
阿贝看得目瞪口呆。小姬和老头同情他,替他揩身换衣。
夜饭是一大盒稀粥,上有酱菜、几片皮蛋和肉松。叔清让大家尝尝。难友都说:“其实是怕你的。”
告密的人没了,叔清更无顾忌,有力气就破口骂人。只骂姓丘的,有朝一日把胡子拔光、把老鼠打死、吊死、摔死之类。管理听见,不来管他。
老头已经关了多年了。不过六十岁的人,牙全掉光,干瘦枯黄,胡子和头发根全白,眼神是绝望的苍凉。言谈中有时却机敏和威严。他的长期囚禁的味太重,杀气森森,以至从前叔清也不想了解他的事情。他终于对叔清道:“你说提审是丘公望,留点仁丹胡的?前两天混在看守里也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
“我的提审,也是他。”
叔清看着他,不像是假话。道:“好极了,我们来研究一下他,他自吹是处长,我不相信。”
“他已经两年不来提审我了。我知道他是副处,政保处的正级一般是上面人兼的。”
“为什么丢你不管?”
“案子已结了。最后处理要看形势,要上面批。”
“你不是一般人。”
老头叹气,又道:“你跟771吵,说你是军事院校的,哪一个学校?”叔清报出,老头马上也报出一串人名。叔清惊讶道:“这是我们校长、副校长、政委、教官,你怎么知道?”老头淡笑:“我在那里上过班。”
叔清挣扎坐起,打量道:“失敬,是我老师。”阿贝和小姬看呆了。于是叙起来,两人是错过的,叔清进校,他已离开。说起那些教官,话是说不完了。
“怎么至于落到这地步呢?”
“一言难尽了。”
他的倒霉是分两步的。五十年代军内开批斗会,上面互斗,指责莫须有的反党集团。轮到他发言,他为上司辩护,仗义讲了半分钟真话,结果被打成反党分子。上司都认罪了,没吃大亏。他被开除出党,连降五级,转业去地方。第二步是文革初,他已是基层单位的副科长。有小青年仰慕他老干部名声,上门求教,听他发挥。然后去社会上瞎吹。吹出事,赖在他身上,说他有好多文字。公安局看他已是非党的小干部,不放在眼里,结果搜出大量日记,有明白无误的“恶攻”文字。中国自古有老话: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于是他完了!因为性质严重,就归丘胡子管了。
“你现在的罪名就是日记?”
“是的。后来我一直上访,要求复查平反,提审也问了,但不是重点。”
“你现在还顶姓丘的?”
“没有。我五几年顶的会议主持人,是大将。我顶他干什么。我承认是有错的,有认识问题,但那是写给自己看的,是思想上疑惑,怎么现反呢?我革命一生,连写个日记的自由都没有了?他说你就是恶攻,必须认罪。这个我当然不承认。”
“你写得很尖刻?”
“没有,只是困惑。”
叔清道:“他到底看得懂吗?”
“我了解过,别人说他原先是科员,造反上去的。这还算好,现在上海公安的一二把手,你知道是谁?是军宣队和工宣队,没文化的。这个很危险,他们什么都不了解,随便就判就杀。现在公安部管事的副部长,是部队副班长复员的上海工人,直接就是副部长、中央委员!这太可怕,草菅人命这四个字,他都不识!”
“你怎么知道?”
“我碰见西监来的老干部,他都知道的。西监有报纸。”
叔清担忧道:“也有可能,大寨的人,头上包块毛巾,就是副总理。乱了套了······我现在就想去西监。”
“不要去,那里很可怕。真为口伙食?”
“我想多了解点事情。”
“很难。有好多是单间,时间长了,人要发疯。不光是老干部,大右派、敌伪汉奸,听说还有外国人······那里有一种叫关死对象,不来审你,不来判你,慢慢关死。他们对我说起过,有几个人,从解放关到现在没有审过——”
叔清脸都变色了。
小姬瞪大眼听,兴奋道:“你们说的太好了,在外面根本听不到。401、1147,你们懂的真多。”叔清道:“外面别去说。”小姬道:“我知道,我不是771······我要听听你们看法,我的事情,也应该态度转变?”
“你没认罪?”
“我一条条反驳的,提审被我气煞。”
叔清和老翟齐道:快不要这样,马上认罪,通通承认,出去再说。老翟道:“政治的事情,老百姓掺和什么?比如林彪,他没出事,你说他不好——你是反革命。他出事了,你还说他好——你又是反革命。总之是老百姓不好。一个事情,内里你全不了解,你去发表什么意见!说起来,利用年青人的热情和无知搞政治,是很残忍的······我转了好几个笼子,看到很多年青人这里拉出去毙掉的······都是现反。对有耿脾气的人来说,要弄死他很容易的。因为他是不改口的,惹毛他,一句逼一句,他必定是喊口号了,好,杀掉······而且是白死。再英勇,秘密处决,没人知道。最可怜有的人,临死懊悔了,求饶,可是命令下来了,照杀。”
叔清道:“会有报应的。”
“不会。弄死老百姓没关系。即使将来平反,也不管逼他死的人,说是形势······弄死老干部两样,比方党政领导人,专案组、狱中铐打死的,不会白死,血债要血偿的,你看得见的。我懂这一套。”
“他们现在不能收敛点吗?”
“牢头狱卒,懂什么,愚昧无知。年轻有点文化的,要立功,越左越好,屈打成招,他以为是破案了。” 又道:“只有龙头加饭制度是聪明的,比国民党聪明。”
“制造矛盾,否则全体绝食,他们就完了。”
点头道:“你通了。”
小姬吓坏了,发半天呆,拿纸笔奋笔写起来。赶着夹铁门上,才舒一口气。
阿贝也急了,问他有什么办法。原来他除了污蔑样板戏外,还有个揪斗里弄干部的事,他至今不服,因为里弄支部书记串通房管所,收去他家一间房做卫生站。叔清道:“房卡上不是你名字?你赶快认错,反正要看形势的,可能要不回来,可能会还你。你冲在前头,全无用处!”老翟说分析得对。
阿贝道:“我实在气不过,打汽枪,毁坏领袖像的人,是干部子弟,反而都放了,我后面跟跟的,关到现在!”
“所以说你笨。”
阿贝拍头。要了纸笔,也赶快忏悔了。
叔清慢慢平复,管理松一口气。可是27号笼的和平温馨气氛,引起他们注意。一天赖监长和候管理巡视,后者驻脚道:“1147,你好高兴啊!又寻年青人说话了?你这个老教唆犯,关久了不耐烦了?你心思不定,要关。你住习惯了,恐怕就得上路!你放老实点。”赖监长也恶狠狠地看他。
被骂的老翟吓坏了,脸气得铁青。觉得不是好兆头,咕哝道:“这是有所指的,他们和提审联系密切。”叔清和小姬都安慰他,他摇头:“我明白的。”
沉默好久道:“这几夜奇怪,老梦见小时的事。乡下小镇上的老屋,连房樑、天井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爷爷逗我玩,我爷和娘的情景······以前没梦见过,这是收脚底板印!”
当天夜晚,管理点名时核对1147老翟的日用品。大家明白了。他反倒镇定了,对挨一起坐和睡的叔清道:“小詹啊,有个旧戏叫搜孤救孤,你看过没有?我有放不下的心事,想托你了。”
叔清道:“你尽管说。”于是他交待两个事。一是去看看他子女。他老婆有重病,组织上要他们离婚,为了孩子,她有这想法。儿子一个人到新疆去了,下落不明。二是他军内反党分子的申诉材料,想交他保存。叔清道:“你还有一份?”
“就这一份。”
“即使判了,你也能——”
“可能是极刑。”
吓坏道:“不可能,你的身份——”
“我没有军队身份了。就是一个老百姓,教唆犯,现反分子······我死后,就靠你替我昭雪。”
当机立断,材料转到叔清的包裹里。叔清把自己的事倒给他听了,1147道:“你要从最坏处打算,不要想得太好。你既然捉弄了北京来的,会不会转去北京?要放也是那里放你。”叔清道:“有道理,我没想到。”一夜两人都没睡好,翻来翻去。
第二天,没有动静。一天是叔清在说话,说他爷的事,他丈人的事。说到部队的山头,这两年出狱的军方高层的情况,说得止不住了。老翟和外界隔绝有年头了,听得十分起劲,精神一振。
第三天,未及吃早饭,1147老翟、893阿贝,连带行李被介出去了。走道里没有别的声响,不是公判。
中午,一下子送进三个犯人。一个是转监的,两个是长头发的新犯人。候管理和江管理押来的。叫小姬把新犯人教育好,要背监规。候管理对叔清笑:“401,你也想离开吧?”
“当然,我快了?”
“1147这老头跟你们讲过什么?没有?哈,死刑。”
“枪毙了?为什么?”
“死有余辜。不改悔嘛,是全市重点。”提着钥匙走了。
叔清和小姬脸唰地白了,两人饭都吃不下,存在干净纸上。
夜饭车来,外劳动核对:“走了两个,进来三个,六盒饭对不对?”叔清上去问:“走的两个去了哪里?”
“那个运动衫的只判了五年。老的是从严的。”
“死掉了?”
“1147?没有。死缓,会转无期的,管理都在说。”
叔清一颗心落地,呼吸都顺畅了。老头是绝对现实的,猜得差不离。小姬对阿贝的五年也很感慨。
次日上午,赖监长和候管理来了,笑眯眯的。“匡朗匡朗”,“401,出来吧。还有东西。”叔清道:“转监?这里蛮好,我不走了,除非是西监。”
嘲他道:“想多吃一两饭?恐怕你这世休想了。”“不,可以跟提审谈谈嘛。”
两人送他到北监门口,一个便衣在等他。叔清伸手,候管理笑道:“你要上铐?我偏要优待你,不铐了,记住我呵。”
被带到提审室。叔清问:“姓丘的人呢?”
“他不来了。这是我要跟你谈的第一个问题,抓你,是上级指示的,不是哪一个人跟你过不去。你能领会吗?”
“领会不领会,不是一回事?”
“第二个问题,你的案子,是有这两个印的,你看,绝密、防扩散,你离开这里,能保证不外传吗?”
心想是要介去北京了,高兴道:“可以。要签字?行。”
那人很高兴,翻皮包,拿事先写好的保证不外泄的纸让他签了,“还有一张,也签一下。”叔清想着北京,什么都不注意了。
“这胸卡给我吧。”
“好的。”心想:要换半步桥的犯号了!
便衣带他拐几个弯,到了大门口。他的行李已在门房的小门前。便衣居然和气地跟他握手,开小门让他走了。
叔清提着包到了外面,不见送他去火车站的囚车,白茫茫的马路,空无一人。回头看,小门已经关上。他头一紧,恍然大悟的嚷道:“放了我了?他奶奶的,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