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一早,喜儿被提出,从此不见了。叔清深恨小卜,暂时不发作。
十天后,托带书信的事发作了。丘胡子接北京的长途电话,知道住招待所的一男一女是为拿结婚糖,没有别的事,被叔清玩耍了!那边的人很恼火,可是没办法,丘胡也是。这时听说有犯监规的事,来北监了解,对那张浸尿液的纸条看了半天,好像有严重问题,又好像没有。问北监如何处理的,说没有处理。他不以为然,希望北监对他惩罚,北监不热心。他是很感慨了,在单位学习会上发了牢骚:目前的专政其实力度不够,他看过书了,肃反得像斯大林那时的气氛,犯人有敢拗审问人的?说什么认什么。
可惜看守所属预审处管,他政保处只能敲边鼓!他提出要找揭发的人谈谈,赖监长说请便。于是他隐瞒身份,问小卜关于401的事。小卜起劲,说了一大堆。丘胡要他继续观察,随时写出来。然后希望监方对他施加压力。赖监长避开了,候管理只好来办,提叔清到办公室。脸色严肃,不似以前和霭。往地上一指,叔清熟练地坐烂木条钉的小矮凳——已经是优待了,龙头汇报学习就是这样的。候管理道:“401,你不好啊,托带书信是很严重的。”
“我不是丢尿桶了嘛。”
“那是你被揭发了,没办法。”
“我不知道揭发,想想没意思。”
“为啥这样做,挖过思想根源了?”
“我的提审太坏了,想一手遮天。”
“胡说,提审都是按政策办事的。”
“但他不是,这个姓丘的是特别的!还自称是处长,我是不相信,长得像老鼠一样的人,拍电影演坏人不要化装——”
隔壁偷听的丘胡再耐不住,冲出来道:“你骂谁?啊,你翻天了?”叔清住口了,对他嬉皮笑脸的。
丘胡道:“你违反监规,很严重的。”
“被你逼出来的,有什么严重?”
“你捣的好鬼!”
“我捣什么了?”
丘胡想提北京来人的事,忍住了。又和缓道:“你年龄不小了,该懂事了,照我们的思路交代,说完了走人,就这么简单。”看叔清不语,又道:“你要转大笼子,我帮你办到了!可是我要求你的呢?”
“你把我转西监吧。”
“为什么?”
“西监没去过,听说伙食好。”
“这里不好?”
“你来吃吃看,大灶,烧猪食一样。”
候管理大怒:“浑蛋,你来享福的?”
“对不起,我是对他讲,叫他尝一尝。”
丘胡道:“再嚣张我逮捕你!”
“喔唷我怕死了,现在逮捕怎么样?”
“送你回地牢!”
“你敢!我马上绝食。”
谈不下去了。丘胡道:“这个样子还能当龙头?”候管理沉吟:“是不行。”
送回19号笼,候管理道:“401违反监规,态度很不好,对提审尤其如此。这是我们不能容忍的。从现在起龙头撤去。还是由771当。”
笼子里大惊,小卜喜出望外。阿贝摇头:“看不懂。”叔清沉默好久,想自己的事。
小卜有说有笑。叔清喝道:“轻一点,骨头轻什么!”小卜道:“你还神气,现在龙头是我了。你醒醒。”叔清想,如果这小子不揭发,喜儿该替他发信了,家里可以为他活动······深恨小卜,恶狠狠看着他。小卜道:“这样看我干什么?龙头本来是我的,是被你撬掉的,现在物归原主。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以后出去,怎么寻到你,你跪在我面前也没用了!”
“我跪你?一对一,单挑怎么样?你打得过我?做梦!”
想到一计,道:“上次跟你动手,是因为你骂我娘。你个小骗子,流氓胚,你照样不敢骂,否则我照样打!”
“我小骗子,你大骗子,当我不晓得你的事?你老老实实会拉掉你的龙头?”
“我操那娘,你挑衅?”
“我操你娘。”
“大家听见了。”叔清站起来,上去就揍,小卜只好还手,又一场恶战。大家退到墙根,让他们打。隔壁笼子惊叫,借此可以大喊,练嗓门,唯恐天下不乱。樊管理赶来了,喝令停手,小卜住手,叔清乘机揍他。管理大怒,骂道:“401你发疯了,想吃铐子,想吊起来?为什么打起来?”
卜龙头喘吁吁道:“大家可以证明,他先动手!”
“他侮辱共产党。”
“怎么讲的?”
“他要操我的娘。不是针对共产党吗?他敢骂,我照样打!”
“他不对,你报告出来,你没资格打人。”
“是没资格,我熬不住。”
“你有神经病?”
“可能有的。”
樊管理没法,走开了。后来与江管理同来,拿着一副铐子。江管理道:“401你不讲理。监房里不许打人的。要打就要上铐子。听说你熬不住?”
“熬不住。”
“那就要上铐子。”
“随便你。”
江管理进退两难,开门道:“出来。”叔清走出去,上了前铐,铐得很松。关门道:“想通了,做出保证,就开铐”,咕哝道:“神经病。”两人走了。
阿贝摇头好笑,小卜不敢多言。
饭车来了。小卜抖起威风,喝道:“谁喂他饭?没有人?好,等会我来吧。”故意慢吞吞吃完,拿起凉了的饭盒喂叔清,用力大,筷子直戳他咽喉。叔清急叫,推开饭盒。小卜道:“还嫌我?那好,倒地上,你自家吃?监房里的反改造都是这样吃的,像狗一样!”
“去你妈的,你才是狗!”
“凶的!不想吃是不是?饿一顿饿不死。随便你。”
饭要这样吃是受罪了,叔清想起丘胡子的表情,有了想法。前后想清楚,利弊得失,作了决定,英勇的笑了。
“你还笑?你笑什么?”
“笑你这婊子养的,爬地上求我也没用了!我401詹叔清,现在19号笼宣布,老子从这顿起开始绝食!”
众人骇异,卜龙头不安道:“做什么,你要小题大作?”叔清不再开口,倚墙上养神。小卜让人喂饭,都不肯。叫阿贝帮个忙,阿贝讲:“他不是绝食吗,要尊重人家。”小卜道:“我的话都不听了?我老龙头复位了,差个人都差不动,你们想看戏?你们等着。”拿过饭盒道:“只有我来了,401,这会慢慢来,一口一口的。”叔清等饭盒凑上来,猛一抬手,把一盒饭连盖着的菜糊全倒小卜脸上。小卜跳脚大骂,却不敢动手打。喊外劳动打水洗脸,愈想愈气。
明天早饭进笼,叔清仍不肯吃。叔清叫收饭盒的外劳动报告管理,自己也写了条子出去。不久来了个管理,把叔清铐子开了。
中饭又没动。管理都知道了,巡监时特别的看他一眼。下午候管理来了,问道:“怎么回事?”
小卜站直道:“他三顿没吃了,说是开始绝食。”
“怎么引起的?”
“昨天我喂饭,手上重了点。”
“你混蛋,这事你要负责。”
“是。”
和气道:“401,现在他不会弄讼你了,饭还是要吃,好不好?回答我一声。”
“我不吃。”
“那你想干什么?”
“想死在北监。”
“混蛋!你有神经病啊?活得不耐烦了?我见了鬼了。你摸摸良心,我对你怎么样?死在这里诈尸?我们是收监,又不是我抓你进来的!想想明白,桥归桥,路归路!”
叔清饿得无力,闭目闭口。候管理没法,开溜前骂小卜:“这事你解决,否则龙头别当了!”
夜饭来了,难得的小荤,一人三条小鱼。叔清闻着热饭菜的香气,竭力不朝它看。小卜求饶道:“詹大哥,兄弟我走错一步,给你赔罪还不行?我给你磕个头吧,以后加饭,我分你一半如何?”叔清疲惫道:“为你个小骗子绝食还犯不着,叫我学狗!”
“我是狗,好吧?”
“不过我还真饶不了你,无论你去哪里,都别想逃出我手掌心。我出市看之日,就是你成死狗之时。”
“我不在乎,你先吃饭吧,人是铁饭是钢。”阿贝、小姬也劝他,翟老儿难得开口道:“401你绝食不合适,我来了几年了,看到过先例的,最后是暴打一顿,还是只好吃!这里会让你死吗?”叔清不听。
第三天无人过问,管理走过,瞄都不瞄,像认定他是做戏。
第四天下午,已经九顿不吃。赖监长现身了,来了四五个管理。监长和气道:“401,你在搞什么呢。不吃饭不是自己吃亏吗,是作践自己!到我办公室去谈谈吧。”
“我不去。”
“你是因为771吗,你是对他有意见?”
候管理插嘴道:“771,我有言在先,你弄出来的事,你要负责。你龙头别做了,仍旧由401当。401,听见没有?”
叔清坐着道:“听见了,我不当。”候管理一愣,问为什么。叔清不答。监长道:“谁能解决谁当龙头。”也没反应。候管理道:“那个,552,你来当,让他吃饭。”小姬道:“我不行,他不听我的。”
赖监长喝道:“就这样定了!401,我警告你,771我们已经撤了,你不吃饭没有理由了!你想死是不可能的,会撬开你嘴灌——我把底牌亮给你了。这什么性质你不知道吗?”候管理帮腔:“性质严重,这是要挟政府,严重的反改造行为。你现在吃还来得及,我们就当没这回事。你开口呀。你这是向谁示威?”
“我向提审丘公望示威!他制造假案,要骗我照他的供。我准备死在他手里,你们大家听见了,到时候是个见证!”
笼子外默然,监长转身,都跟他走了。
叔清不断地喝开水,胃已不痛而麻木了,脚底下轻飘飘,迈不开步。如厕要人扶,除小卜外,都热心帮助。叔清伸出手臂,浅表的粗血管也瘪了,血液流不动似的。这天要纸笔,写了几个字。新龙头小姬问他写什么,他说是回忆从前狱中绝食斗争的勇士,要大家替他补充几个。大家闭口。
老翟劝他别写了,没事找事。阿贝道:“人家罢工你罢饭,工是替别人做的,饭是吃进自己肚的,两回事。”小姬道:“有道理,你还是吃吧,龙头还是你做。”阿贝道:“绝食实际是撒娇、放刁,要对方有顾忌、怕你才行。比如德国人、日本人的集中营,有人罢饭吗?”小卜刺他道:“要有本钱的。”
叔清道:“我有的,你就没有,你敢吗?”小卜道:“我不敢,我只有看的份,看你硬下去。”
老翟道:“这样不好,你年纪青,来日方长,身体是要紧的。”小姬道:“我现在有点开窍了,到这地方,就没理可讲。比方我对领袖提意见,他没当回事,底下人没水平,硬做我成现反,我上哪儿说理去?”阿贝笑道:“监长讲要打你一顿,你吃得消伐?”
“看谁敢动我一下!我还非打赢这一战。”
阿贝嗤笑:“写诗一样。”小卜咕哝:“简直白痴。”
第五天来过几个陌生人巡视,叔清饿得半昏晕,睁不开眼。小卜眼尖,看见那个让他监视401的人,躲人背后,灰暗的鼠脸,留康生那样的小胡须,脸色阴沉。
第六天上午,又一干人来了,为首一个文邹邹戴眼镜的人,和气道:“401,你感觉怎么样?知道几天没吃饭了?”赖监长道:“401,这是我们殷所长,不许闭上眼。”叔清歪头睁一只眼,像瞄准开枪。所长问最初怎么引起的,候管理说771事。所长道:“这人太不像话,要处理的,先调出去。”
管理马上开门:“771,东西也出来。”小卜脸如土色,钻出笼子,被押走了。
老殷道:“401,现在你可以吃饭了。”
“不,我要丘公望放我出去。”
耐心道:“问题查清了,承办会处理的。”监长道:“就是,我们北监不管的。你进了这道铁门,就是犯人。所长来看你不是一次了,现在是最后一个机会,马上要不客气了。”
叔清哼一声,表示不怕。所长道:“所以啊,早点谈清自己的问题,是最有效的,你说呢?”
听出有丘胡子商量过的味,抗议道:“谈什么?我是国防工厂来上海弄原料的,姓丘的说我是来搞特务活动、偷文件送情报的——”
阻止道:“案子不要谈。我是要你想一想,这是什么地方?是专政机关,怎么能绝食?跟无产阶级专政斗争?”
“抓我是不对的。”
“提审是代表政府的,政府冤枉你吗?”语气和善,措词是讼棍式的。叔清大怒,不再开口。老殷无功而去,丢下话道:“最好还是吃,吃归吃,案子归案子。”
开中饭了,特意进一盒满满的热粥,切开的一半只咸蛋,酱黄瓜条。大家看着咽口水,阿贝恨道:“酱菜也会嘴馋!”
叔清呆看一下,闭上眼,不听人劝。
不断有管理来看动静,督促小姬喂他吃。新龙头摊手,表示说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