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管理去办公室,翻夜晚的点名簿,发现401的案由写得奇怪简单,出身没写,且是刚从地牢迁出来的。二楼的402可能是他同案犯,也是丘处管的。问了赖监长,说是老丘让转大笼子的,可能是干部子弟。候管理有了兴趣:“娘跟领袖握过手?这不能瞎吹的!是条罪名。我要问一问。”于是打电话去问。老丘的下属接的电话,说知道詹叔清,确是高干子弟,他娘不清楚,但他丈人是中将。说本来可以不关的,但他嘴巴老,不肯招供。候管理很惊奇,说要去看看这个人。
转一圈回来,候管理有想法了。和监长商议,龙头换他算了。市看的林子大,历史久,这样的鸟是有的,北监犯不着得罪他!看守所本有照顾自家人的习气,何况是北京的军方子弟,像样的罪名都没有!监长同意了。
权势只低于监长的候管理再临19号笼,训话道:“龙头呢?你们这几天吵什么?你771在起什么作用?你说你是高干子弟,有没有这事?”
小卜狼狈不语。候管理道:“他妈的我讲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在外面诈骗,忙得提审头头转,进笼子还要骗!工人家庭说出来坍台了?再不老实批斗!从现在起,你的龙头撤了!401。”
“有!”叔清连忙起立,听训道:“龙头由你当,你把笼子抓起来,学习要上轨道。平时要大家严守监规。你也不要口口声声说自己家庭了,爷娘有功劳是爷娘的,想想自己是怎么进来的,早点交代清楚,这是血的教训啊。”叔清拥护道:“对,你说得好。”
政变结束,政权移手,小卜气瘪,垂头羞愧。叔清笑道:“我大人不记你小人仇,771,我便宜你,暂且不批斗,你给我做一星期劳动,我看你表现。”
小卜不敢抗命。好在他是喜欢动的,借此活络筋骨。饭后常要小洞拖进加饭,递给新龙头,恨在心里。阿贝换一张脸,对新贵巴结。学生和农民也是对他顺从。
叔清的缺乏自知之明,有时是骇人的,见到监长、管理巡视,他会站起来招呼,像遇见朋友。看守们虽不快,也敷衍他。犯人是看不懂!
外劳动晓得他有来头,不跟他作对了。见他主动搭讪,更是友好了,给他的加饭比以往多,有时还加菜。劳役犯一般是罪轻的犯人,往往做上几个月,就释放了。
叔清吃得满意,打着饱嗝,大发议论,说他这辈子做过许多小领导,做龙头是第一次,好像是最畅意、过瘾的,“地主对长工、老板对工人,还要让几分——靠他们干活的。笼子里不同,是农奴制,说一不二,你们敢违抗我吗?”小卜道:“不敢不敢。”阿贝笑道:“赶走了英国人,又来葡萄牙人!本来是半殖民地,现在是全部了。”叔清也一起笑。
新龙头逢情绪不好,也拿难友出气。而闲得无聊,也让犯人谈吃经,说案情,打发时间。这天阿贝介绍铁排鸡做法,受到表扬,又被责疑道:“你这种人,怎么会是政治犯?”
阿贝道:“你也看出来了?冤枉啊,我从来不问政治的。”
小卜讨好道:“他是骨头太轻,自讨苦吃。做大学生吊儿浪当,分配外地又不肯去,好容易安排进厂,下了班又不三不四,跟‘板刷’——样板剧团刷下来的人——在一起玩,怎么不出事!”
阿贝道:“出啥事?无非是聊聊天、吃吃咖啡。什么用汽枪打领袖像,怪腔怪调唱样板戏,我从来没过!我是最讨厌旧戏,什么沪剧越剧,不懂的。我只晓得浪漫,仲夏之夜,星星和月亮——”小卜道:“算了吧,龙头你晓得他说什么话,他说那些样板戏女演员,闭了眼睛随便摸一个,都是好的!”
阿贝道:“凭这一句话,就能定罪?就算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
叔清笑得开心:“我看也不能算,你顶看得起样板戏、顶抬举的!”阿贝苦笑。
三十来岁的喜儿也跟着傻笑。长得小模小样,两眼分得开,像惊讶不已。古铜色脸,一望而知是种田人。叔清嘴努努道:“他什么事?”
小卜道:“他啥事没有,已经审清,要放人了。”
“不是政治犯?”
“他字不识几个。算反字头嫌疑抓来的。幸亏逃出家乡,否则小命没了!”
叔清问喜儿道:“你杀了人?”
喜儿道:“我哪敢杀人,我是投胎不好,生在富农家。我爷是早死了。清理阶级队伍,乡下才厉害!凡是和地富反坏沾边的,通通关起来打,一定要交代出新问题。硬说我爷留下了变天账和银子,家里地挖开、瓦掀开、墙砸开,没东西,就打我人。那天上台斗十几个人,还有小学教师、队里会计,当场打死两个。耳朵割下来地上一丢,狗衔了就跑。县里来的指导员说:打死几个反革命怕什么,还节约了子弹。这夜我被割去一只耳,昏死过去。后来听说再不交代,明天割我另一只耳朵。我就半夜逃出去,村后山上,是原始森林。没几天,耳朵根发炎烂了。”
叔清看他,果然是一只耳,诧异道:“有这种事?几年了?”
“有七年了。一直没敢回去,在外面流浪。只要能糊口,什么都干。大热天赤膊帮船工背撁,到煤矿下井装吊车,进深山遇开矿队,做搬运工。有年冬天,我在帮忙烧窑,有命令要清理外来人口,我又逃进山里,几个月不下来,吃野菜野果,中毒呕吐,差点死掉。夜里睡山洞里——”
阿贝道:“白毛男!”叔清道:“怪不得叫喜儿,我当是因为你傻笑呢。白毛女也没七年!”
喜儿扳手指,数他到过的八个省,说最后是碰到上海逃出去的人,一起过了一个月,又随他们来上海,说找得到临时工做。可是才落脚就被抓了,怀疑他是外地作了案,潜逃来上海的。提审说已和他家乡联系上了,乡下说他不是坏人,肯派人来接受他回去了。
叔清叹道:“祖上是富农的多了,领袖就是······你是黄世仁的儿子,轮到你做喜儿了,这就是革命。他妈的算什么事。”喜儿哭道:“我也怕回去,他们说话不算怎么办?阶级斗争是不会停的,儿子死了斗孙子,哪一年是头呵。还好我是光棍,到我是绝代了。”
到得明天,他又琢磨那木头人学生,打量着。这个招风耳小子是到哪儿都不讨人喜欢的,只管想心事,不理人的。难得说几句,硬帮帮像石头。小卜道:“他姓姬,姬鹏飞的姬,不是纪登奎的纪。他是政治犯。”
“反标?口腔科?”叔清会好多犯人的语言了。
“比这严重,恐怕狗头保不住。”
直接问道:“你这么厉害?活得不耐烦了?”
学生道:“别瞎说,我没罪的。”
小卜道:“你没罪,大家可以放跑了!龙头,这小家伙唸初中,就写信给领袖提意见,说他的诗词字太潦草,工农兵看不懂,希望他改正。后来武斗了,他又写信去,说文革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叫下命令停止。信退下来了,找他谈,他还嘴巴老,收进来了!”阿贝道:“我也奇怪,这小子脑袋怎么还在肩膀上?”
叔清道:“我龙头问你,你什么家庭的?哦,红五类,老工人。”学生不服道:“我还是相信伟大领袖的,主要是下头人瞎搞。领袖号召我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独立思考’,我就是照他话做的。”小卜道:“小子硬气是有点,太笨了,还姬国相!国家要你这种人做宰相?现在态度好也来不及了,一只手打底!”
国相发耿劲道:“我认识不到的,不会认错。笨人怎么啦?聪明人才不需要呢,中国要靠愚公移山。”小卜嗤笑道:“你把头上的山移掉吧,真是大上海,会出你这种东西!在外面给我拎包脱鞋子都不要!蚂蚁还谈政治,门都不摸!”
叔清同意:“我们是生在政治家庭,逃不掉的苦,你还飞蛾扑火。”小卜道:“龙头,我有个想法,他只有到部队里当兵,才有救。部队里不要虚一套的,你嘴巴老,一顿打,两顿打,有的是办法,弄得你服贴,人就开窍了。”
“哈哈,有点道理。”
“龙头啊,将来出去了,我投靠你,大树底下好乘凉。”
“好说,你还算机灵,跑跑腿可以的。你真在部队呆过?”
小卜报他的部队番号、驻地、年月,后来复员回上海,分进工厂任职。叔清听出是真话,笑道:“怎么候管理说你——”
小卜红脸道:“ 我部队里认识几个干部子弟,一起玩的,以后也来往。好多事情听他们说的。他们到上海来,我请了假陪他们玩。也没钱,穷白相。我跟单位有矛盾了,不许我假期,要除名。我装大病进了疗养所,战友来看我,后来就传出,来人是北京军方的,给我秘密任务,搜集上海头头策划反对中央的活动——”
叔清跳起来:“谁派你任务的?”
“我瞎吹吹,居然有人相信,上去密告。”
“你怎么知道上海头头在策划?”
小卜道:“这是人人晓得的,中央有个老臣派,有个夫人派,对立的,你不晓得?”叔清直叹气。
小卜道:“现在的人,连病员也觉悟这么高,见了鬼了!医院的头又是紧跟的料,马上和市里联系,我就进来了。现在总算相信我了,没签船票,自由的日子快了。你叹什么气,你也是这事?”
忙否认:“不,我是算旧账,打砸抢。”
“你到上海来打砸抢?”
“其实也不是,说不清。”
叔清想了半天,笑起来。悄声对小卜道:“你小子没老实话,你肯定不是为这事进来的!我敢打赌。”小卜想到候管理,尴尬道:“这事也提到的。”叔清道:“是哪个?”做钞票和性交的手势,小卜承认:“都有点。”
问起他的提审模样,果然不是丘胡子。让他说他的高干战友,家里背景,叔清嗤笑,一一点评。还是他说的士兵生活,真实有趣,叔清也下过部队。别人也听得有味,老头还插问几句。叔清本是健谈的,开始随便抖落自己的经历,当然精彩。小卜听得最认真,以后能照搬去吓别人。
两天后,喜儿被提出去。回来说家乡的公社变卦了,叫他自己回去。公社已寄出接纳他回大队和生产队的证明。提审叫他收拾东西。
他的东西,就是随身带的拣来的破旧衣物。叔清发一会怔,坐立不安了。他对喜儿问长问短,送他草纸肥皂牙膏,晚上的加饭也给他吃,说自己胃不舒服,正好做个人情。然后,他就遮遮掩掩写字了。笼子小,能瞒过谁?光头们意识到他要犯监规第三条了,事不关己,装没看见。只有小卜,心里块垒不平。叔清夜里把纸条塞給喜儿,喜儿不敢接,硬放进他衣包里了,嘱他买个信封邮票,投出就行。小卜贼眼瞄个八九不离十。
次日上午,管理来开门,提出的不是喜儿,是让叔清去龙头学习汇报会。通常得一个小时。小卜气恨道:“他当龙头,比我凶多了。要犯第三条!喜儿,查出来你是走不了啦,这儿出门要搜身的。”
喜儿没反应。别人也不动怒。小卜犹豫道:“我恨起来告他一状,叫他完蛋。”推阿贝道:“我从前加饭,给你吃过的,你记得吗?”阿贝笑道:“你要较量了?不关我事。”
小卜一个个盯过来,看不出支持。想了一会,嚷道:“揭发,没什么客气的。罚我劳动一礼拜,哪门子的规矩?我现在腰背还痛!”拿过纸笔,写了夹铁门上。
大家慌了,觉得他多事。小卜无耻道:“我为大家好,出了事人人没好处,我是吓死了。”吓喜儿道:“你最好自家拿出来,否则吊起来批斗,你不是不晓得!”喜儿道:“我不知道。”小卜道:“你骗谁?要我动手搜?”喜儿聪明道:“我没拿过。”
小卜冷笑:“你聪明。他给你肥皂草纸,你也没拿?领袖讲得好,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们这是一场交易!”喜儿被吓住了,很紧张。
叔清回来了,送他的管理顺手拿走纸条。叔清看喜儿脸刷白,笼子里空气紧张,猜到了几分。盯着小卜看,小卜车开脸。于是动手翻喜儿包,纸条还在。想一想,叹口气,展开道:“我想带件衣服来,办不成了,奶奶的,谁要看?771你要看?”没人应声。叔清很不情愿的团起,丢尿桶里。
一会儿江管理来了,一个个打量犯人。问道:“401,你是龙头,监房里有人违反监规吗?”
“报告江管理,没有。”
“你呢?”
“也没有。”
“771,你有什么要说的?”
小卜不吭声。“出来”,提了小卜走了。几人都指尿桶,叔清道:“没关系,让他去。”
不一会押小卜回来了,开盖看那纸。人人捂起鼻子。最后是小卜用力端出尿桶,跟管理走了。
两个小时后人回来了,来了两个管理。候管理满脸不高兴道:“401,你站好。搞的什么名堂?有什么要说的?这里说还是跟我走?”
叔清道:“这里说好了。我关了这么久,家里人还不知道!我写材料,总是要提审转党中央、国务院,姓丘的不给转,他要在上海捂死我,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别说了,你监规懂吗?”
“我没办法,我冤枉——”
“叫你不说还来劲了!不要说了。搞什么东西!”
江管理道:“给我太平点!”
叔清答应。管理走了,他朝小卜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