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开饭,开进的饭少一盒,小包问外劳动:“你怎么知道少一个人?58没回来,他上哪儿了?”外劳动道:“58这里看不好,骆管理送他去市监医院了,叫我拿他衣服的,58说他没衣服。”
众人说早该想到。小包道:“小子好福气,那里病房没说了,每天有小荤,我恨不得肝再腹水,也去享福。”老枪道:“你又没去过。”小包道:“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那是一定的。”宗老师道:“你也福气,他要死了,你有责任的。”
天熊恨道:“准是程度厉害了,我最近半夜常被他咳醒,保不住也被传染了。”小包道:“这是活命哲学,我们都是快死的人,管它传不传染!”小白也道:“能活着出去就是命大,那时再考虑吧。”
小包打乌克兰留下的黑被的主意了。他和两个农民一样,没有接寄的。都是一条监方发的单人被子。他是把所有衣裤都盖在身上的(幸亏是冷天抓来)。小包对猫脸道:“晚上把乌克兰的被子给我,你反正还有毯子。”猫脸气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小六和天熊不平了,两人私语。
睡觉铃一响,龙头伸手道:“被子拿过来。”猫脸不依:“我自家要垫的,毯子人家要回去了。”小包一惊,怒瞪小六和天熊,两人若无其事,只好向农民出气:“也拿过来!我龙头一条,你两条,还讲不讲理?”
猫脸睡下道:“给你可以,你先把你的衣服给我。”
众人在被窝里笑道:“说得有理。”
“这是公平的。”
“你还有加饭呢,不冷的。”
小包只能对准猫脸:“冻死你也活该!乡下有田不种,到上海来偷东西!”
“我偷什么了?”
“你还赖?你跟乌克兰做水老鼠,不要脸的东西。”
小白道:“这话不对,有脸谁关进来?27号笼个个不要脸的。”小包道:“不是这样说,我们是上海人,最看不起苏北人的,叫法国人的。”
童方道:“啊?你是上海人!怎么没接寄?”
“连上海话也讲不来,上海人!”
天熊笑道:“公社武装部长是上海人?”
“标准乡巴佬。”
“小偷骗子,半斤八两。”
“不,骗子坏,提审最恨骗子。”
小包只得睡下,拖一句道:“高尔基你考虑一天,明天乖乖地交上来,否则别怪龙头手条子辣!”
小包难得的失眠良久,冷得身上无热气。看别人是家里送来的厚实被褥,还有毛毯,心中凄凉。想到卧病在老家的娘不知是死是活,上海的娘舅居然真的断绝关系,连草纸也不寄,不觉流下泪来。
次日上午,管理喊“611”,提小包出去。大家议昨夜的争执,小白、老枪、宗老师全给猫脸打气,叫他硬到底。小六道:“大不了乌克兰那条收去,我那条还是给你。”梅兄沉吟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日脚快了。”这话里有话,小白和老枪同意,要把他搞下去。小白道:“619,你不是跟吉管理最好,想想办法。”老枪道:“管他什么管理,我带头吵,你们一齐跟上!”众人说好。
“啥人不跟上,啥人盎赛,我要骂的!”
“你骂好了!”
宗老师道:“眼下被子是个导火线,59你不要退缩。”猫脸道:“他这样损我,我还退缩?你们放心好了。”
扫兴的是,小包久久不回,又在办公室向管理诬告?
“匡朗匡朗”,终于回笼了。他的黑脸高高肿起,两边脸都有红的掌印,泪水没揩净,上衣撕破,膝盖上是泥浆——这是跪着的,老犯人明白。大家没想到,吃了一惊。童方怪叫一声,群起而讽之了。梅兄道:“现在的提审这么凶,不是讲取消肉刑了吗?”
宗老师道:“是不打的,要实在不老实的才吃生活。”
“管理欢喜他,不能帮帮忙吗?”
老枪骂道:“帮个屁!内奸人人恨的,你当柳监长欢喜内奸?利用好一脚踢掉的。”
“这倒是。电影里内奸总被人打死。”
小六道:“而且被坏人打死。”
“不是武装部长么,怎么跪下来?”
“小包你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为啥不抗议:不许虐待俘虏。”
“吃吃自家人的!看到承办,魂也没了。”
“小包讲得对,政府不会冤枉人的······一股逮捕的味道。”
小包装没听见,心里气苦。确是提审不相信他,逼他无效,才动手揍的。用手用脚、用打女人的鞋底板。
他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下午对猫脸道:“59,昨天跟你说的,考虑得怎么样?”
“跟我说什么?”
“夜里被子拿过来。”
“不拿。”
“你敢!我一条,你两条,谁是龙头?”
“你有加饭吃的,不冷。”
大家笑道:“有道理的。”“肚里有食好比炉子有煤,不盖也没关系。”“我有个办法,被子换加饭,两不吃亏。”“这样公平,59你不同意?”猫脸道:“我同意的。”
小包气愤道:“乡巴佬我警告你,别神气活现。有人撑你腰了,到时候一个不见,你相信吗?监方会相信你?你什么货色?”
“货色是不好,跟你一样。”
大伙儿笑。小包站起挥拳道:“你再说一遍,我揍死你!”众人起哄:“这不对,提审打你,你打他?”“太霸道了。”“让他打,打好叫柳监长来看!”“你比柳监长还神气嘛。”
突然死一般的寂静,铁门上方是柳监长的脸。小包昏了头,敬军礼道:“报告,吵架不是我发起的,是59发起。他们都瞎怀疑,说我告发了人,指桑骂槐说我是内奸,说内奸不得好死,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柳监长好奇地打量他打肿的脸,心想这是原则,没法不支持:“这是谁说的?谁皮子发痒了?龙头不该揭发吗?立功赎罪是人民政府历来原则,知情不报要严惩。你们谁敢跳出来,尽管跳!跳一个铐一个!”
按说好的,该老枪出场,老枪被吓住。别人也是缩头了。待监长走了,大家缓过神,他的训话不是打小包一记耳光吗?坐实他的内奸!群情激奋,挤眉弄眼交流。
电铃响起,被子山扯倒,猫脸快速垫好盖好躺下。小包动手夺,他紧抱不放。小包臭骂道:“59你狗胆包天,柳监长的话,你也敢不听?”猫脸道:“柳监长只讲你揭发好。”小包语塞。老枪道:“吵什么吵,明天再讲。”旁人也道:“太平点吧,积点德。”“明天小高会来伐?”小高是小包的承办。
小包没法,浪一句道:“明天要你好看。”
明天醒来,童方告诉天熊:小包夜里哭过,总是被打痛了。宗老师道:“我失眠,也听见的。”天熊道:“恐怕前景不妙。”这么长大汉子,没爷,没被子,是可怜的。可是他做人恶,没人同情。如果没加饭,或许两样。犯人都心硬。
小包洗脸时小心揩肿块,揩了好久。早饭后,他寻事道:“59,昨晚你骂我什么货色,你讲讲清楚。”
“这是你骂的。”
“我骂你可以,你骂我不行。讲吧,什么货色?”
答得颇有水平:“早上的面盆你照了又照,还没看清?”
哄笑,称赞。小包羞怒道:“我没你这么卑鄙,乡下佬,借讨饭来偷原料。报上讲了,这是杀头的罪······你有什么出息,一条被子看得这么重,还有人味吗?”
童方好笑:“你批判自家?”
小包道:“老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59是赖皮狗,我是暂时倒霉的老虎,你看不出?”
众人道:“没看出。你是在骂大家?我们都是狗,你是老虎?”“老虎会跪下来求饶的?”“老虎只会强奸,不会诈骗的。”“赖皮猫罢了,还老虎。”
屠管理来了,扫视道:“什么事这般高兴?”有人背后推老枪。老枪腿软了,他是见了屠管理比柳监长还怕的。小包已经起立,敏捷道:“报告屠管理,58走后,多一条被子,我想拿来盖。”
沉吟道:“他是暂时不回来了,可以的。”
“谢屠管理。”
待人走远,小包得意忘形,笑骂道:“臭要饭的,怎么样?监方都支持我吧?我说中没有,关键时候,没人会支持你!跟我斗,等来世吧。”
猫脸伤心的抽泣了。众人难堪的沉默。哭了好久,当班的尖脸沙管理看见,不乐道:“哭啥?当这里殡仪馆?”
小包道:“刚才屠管理批评他,他不服,故意哭。”猫脸道:“你瞎讲,你骗管理。”小包道:“管理这么笨,会受骗?你还说反动话,说你是冤枉呢,政府会乱捉人吗?”猫脸道:“我是冤枉的。”
沙管理吃惊道:“你翻天了,活得不耐烦了?敢公开讲!”小包乘机道:“报告沙管理,这乡下人一直无法无天,才来27号笼说不识字,不肯背监规。现在他带头闹事。不处理59,我龙头没法当。”猫脸道:“你瞎讲。”
沙管理怒道:“妈的你骨头硬,好的。”开铁门,“出来。”把猫脸反手上铐,一脚踢进,嘴磕在木桶上,牙流血了。
沙管理狞笑道:“还嘴巴老伐?站直了说!”猫脸哭道:“龙头他害我,死不了的——”小包道:“管理你看,他连你也不服。”沙管理道:“不服就一直铐下去,站下去。带头闹!谁支持你了?”小包道:“支持他的人是有的,不敢出来了。”沙管理道:“是谁?”
天熊再忍不住,举手道:“是这么个事,58和59没接寄,一人一条黑被。天实在太冷,我们给他一条旧棉毯垫。58去医院了,我们就拿回毯子。59只剩一条盖的,一条垫的。龙头硬要拿过一条毯子,两人就吵了。就这个事,没别的事,讲到天边也是这个事。”沙管理发现是10号笼押下地牢的人物,不想惹他。小六道:“是这样的。”大家附和,老枪小白举手要讲。
沙管理道:“搞什么,我懒得管。”掉头竟走了。
理扳回来了,人却铐着,罚站着。大家气愤,小包得意。老枪道:“你坐下来好了,等会我报告吉管理。”猫脸坐下,小包道:“你倒胆大么。”大家怒目看他,他不言语了。
饭车来了,值日劳动的老枪对外劳动道:“你去报告吉管理,给59开铐。我们没人喂,他不能吃饭。你就讲是619报告的。”
饭吃完了,没有动静。小包冷笑,小王管理来了,开门替猫脸去铐,没说话。
夜饭后来了加饭,有大半盒子,还有加菜。小包炫耀的慢慢吃,赞叹这菜真好。大家不去看他,咽口水。他吃得鼓胀,不断地嗳气。
不久有管理带了外劳动来。听见道:“27号笼也给点。”原来有剩粥,分给几个病号监。外面拿勺子道:“盒子拿出来。”群情激动,好久没这种好事了。猫脸发觉自己的盒子还在,拿上去,被小包丢开:“你没吃,不揍你是客气了。”粥不多,已是温凉的,连忙都喝了,用筷子用手指去刮,再舔尽,像一帮告化子。
猫脸吃亏大了,哭诉道:“我做啥没吃?你讲。”小包道:“这就是跟我作对的好处,今天饿一夜,好好想想。”他早拿过那条黑被,垫坐在屁股下,屠管理的恩惠。
猫脸哭道:“你恶啊,你要我死给你看。”小包轻狂道:“死是解除烦恼,你今夜就死?恭喜你了。等大家睡死了,你爬上铁门,来个头朝地?还是拿你的烂布撕成条,吊死在铁门栅上?我看你不敢。”
“我敢,你这样逼死我,要你偿命!”
骇笑道:“你一个告化子的狗命,我来偿?我是什么人?我爸爸是游击队长,我舅舅是上海的局长,峨眉月路!我自己是长泰的武装部长,管几十条枪的!”
外面下起大雨,又刮风。唯一的铁窗大开着——监方严令病号笼是永远开窗,不管风雨不论季节的——怕细菌散不出,影响他们健康。窗和铁栅门的风对穿,走道没钩住的窗砰砰地响。人人冷得抖,等得铃响,忙不及铺开而钻进被窝。天熊记挂着猫脸少一条被,示意小六把原来毯子给他。小六没反应,天熊抽自己的棉毯,小六示意龙头盯着他们:“等会我给。”
于是都睡下了,头都蒙进被子。仿佛是猫脸在哭,小包怒斥他。凄苦的哭声叫人不安心,走道的日光灯关了一半,白光摇晃不定。
不知何时天熊被吵醒,起来小解的小六尖叫。猫脸腾空坐在铁门前,光头搭下来,有布带子系在铁门栅上。人人惊呼,不敢上前。小包去摸他身体,已僵硬了。
夜班的管理吓坏了,到处喊人。哨声响了,管理集中在门口。喝令全体别睡了,退到墙根,留出现场。天熊怒道:“人逼死了,611你称心了。”老枪道:“你偿命,你答应的。”全都怒吼,小包惨号道:“我可没这意思,你们别害我,我跪下来求你们。”小白道:“我要掐死你。”老枪道:“筷子呢?啄瞎他眼睛。”管理道:“不许讲话!”
大概是电话通知,天没大亮,柳监长、屠管理已经赶来,吓得失去镇定,不敢直眼看犯人。直等得所长上班,那个背相机的才来拍照,拉开铁门,各个角度照,镁光灯一闪一闪。老殷脸铁青,气得咕哝:“搞成什么样!夜班是哪一个?死人啊?”
法医动手解开布条,人抬出去,人已弄不直了。天熊见到一眼正面的猫脸,暴眼吐出长舌,风干的一脸凄苦和冤屈,脚上是天熊的袜子。
收拾时发现毯子没给出,天熊责备地盯小六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