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以后,进入三九的严寒天了。这年上海冷得厉害,冬雪下得很大。27号笼的窗子开着,冷风灌进来,雪花飘到人身上,笼子像寒冬湖上的破舟。龙头报告有怜悯心的张管理,被允许暂时关一下。雪终于停了,白天柳监长见窗关着,大发脾气。值日的天熊和小六起立,小六踏他肩膀上升,才关上,失脚摔下,撞得宗老师头碰墙出血。
小白他们都是老上海,见滴水滴冻,知道最低温已是摄氏零下十度,不再开口。一说话,冒出的白气像烟雾。烫开水送到,人人拼命灌,喝得脸红冒微汗而舒畅。天熊不干,因为排出是一样的放走热量,况且夜里起来是冻成冰棍。这里天熊是最有钱的打扮,人裹得像蜡烛包,脚着二薄二厚的四双袜子像粽子,日夜不脱。他在接寄单上要自己的呢大衣,结果家里特为他买了厚的棉大衣。他把丝棉袄给了家中仍断绝关系的小六,小六穿着像棉袍,像旧照片里民国时代的小孩。
夜里日光灯刺目,反正是蒙头睡了。若不是寒冬,不准蒙头的,盖手帕也不许。天熊发誓,将来回家要消灭日光灯,白色的冷光太可恶了。穿得最厚,仍觉着冷,像是血也降了温,使肢体僵硬。肚里少食,还是凉的,热饭要剔进冰冻的空盒子。天熊在外也是怕吃温饭的,别说是凉饭了。
小包的铐子早已开了。这之前是吃了苦,没人肯好好喂他、帮他提、拉裤子。管理看穿他的贪生怕死,不会自寻短见,答应了他的哀求。从前是馋加饭,现在能自由的吃和睡,已经满足了。他是和衣而睡,黑被蒙头。每天活着起来,发紫的嘴唇没有知觉。
他情绪渐稳定,不相信提审会把猫脸的死算他账上,还有荒唐的诬告。有天他还打趣小白道:“你现在好了,有加饭吃。现在弄个女人躺你身旁,你有胃口干吗?”小白道:“我没欲望了,太冷。”老枪道:“我也爬不动,只好看看。”宗老师道:“这叫饱暖思淫欲。”
老枪吃完饭总要大怒,骂道:“他妈的饭愈来愈少,几片菜根,盐都不舍得放。这是他们存心的,饿得你死不死、活不活,只好瞎交代、求早点出去。这不是人道主义,不对的。”宗老师同意:“逼出来的供不一定真实。”梅兄提醒道:“少讲这种话,教训都忘了?”小包道:“别担心我,你们喊反动口号,我也不管了。”
童方想像道:“我出去就叫娘做个十斤重的大面饼,放在枕头边,醒来就咬一口。”众人喝采。小包道:“我把它当中挖个洞,套在脖子上,随时咬一口。”梅兄笑道:“这创意好。”于是聊起吃经。童方的口味限于地方小吃,四喜汤团、皱纱馄饨、面筋百页之类。天熊不开口,觉得越听越饿。与别人一样,他也是睡梦里吃东西,醒来一场空。
临春节了,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看守巡监时还吃瓜子、吃花生,好像故意气气人。幸亏是病号监,他们怕来而来得少。这天全体下楼去验血,看见大王管理在太阳下晒年糕片,耿管理乡下来的老婆在拌馅心、搓汤圆。不知是谁炒长生果,像是小王管理,香气激得鼻子酸。回笼子老枪就嚷:今朝气得煞人!”小童方焦虑道:“怎么不来提审我?年夜饭没福气吃了。”小包道:“就是公判也好,到市监过年总有肉吃!”梅兄道:“公判不好,是从严的。”小白道:“619,现在崩掉真有馒头吃?”
老枪道:“我老警察骗你们干什么?文革前还要暇意,吃小食堂的菜,小锅炒的,甚至叫小馆子送。特别犯人还能点菜。香烟也可以讨了吃,就是不能喝酒。现在死人也倒霉。”
小包纠结道:“肉包子真能尽吃?”老枪道:“我想可以的。”黑汉突然喊道:“我情愿去死,饱饱的撑一顿,管它以后的事,反正没知觉了!”众人默然。天熊反常的恨道:“真正这种日脚宁可死了。”几个人朝他看。
小包道:“不瞒诸位,你们笑我怕死,恨我不像59一样寻死,我是为了等判决!我最看重公正,要判得实事求是,我认罪。要判重了,送我外地去劳动,我不要活了——我从小最怕劳动——具体怎么死法都想好了。”
大家对他刮目相看,小子是真是假?死是要勇气的,死是怕人诱人的,不由都浮想联翩。白申福谄媚的笑道:“402,你想怎么死?”像殷勤的堂倌问顾客,要上什么菜。
天熊欣然微笑:“我想乘海轮,至少长江轮,小拖轮、机帆船不行,我一人在甲板上边看边吃。看够海上江上风景,酒也差不多了,往船栏外一跳了事······或者久想瞻仰的名山,一直没去成的,登高选那景致最出色的地方——也一定是最危险的地方,又看又吃。吃到人糊涂,昏冬冬了,大哭一场,脚底一滑!下面万丈深谷,世上谁也不知你已离去!”
小白、梅兄叫好。宗老师沉吟道:“是好,但不够现实。人要死前是急惶惶的,矛盾的,还能平心静气去通宵排队买船票?我是试过的,这样死不成。”
小白也道:“你为了死得默默无闻?不值。我想死得万人知道!最好吓吓仇人,去吊死在仇家门上······或者寻豪华饭店,像402一样,吃饱了,把身上钱吃光,从窗口跳下大马路,引得人人来看,交通阻塞,不虚这一生了。”
小童方道:“喔唷算了,这种死见过的,头开了花,红红白白,像小包欢喜的豆腐花。我回到家,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小白笑道:“我目的达到了。”
黑汉想起道:“你不是说过吞金好么。”小白道:“现在没金子了,一般吞火柴梗代替,没有诗意。”老枪赞同:“太娘娘腔!上吊干脆,一脚踢开凳子完事。”童方道:“吊死鬼太难看,都像猫脸,舌头伸老长。桔子汁加敌敌畏好,死得舒服,不破相。”
小白道:“没听见你的高见呢。”梅兄阴毒道:“我觉得你前一种想法好。死不能‘亲者痛而仇者快’,要反一反。”小白弄懂后道:“好,要同归于尽。”
全体吓一跳,触动灵魂深处的复仇情绪,小心交流。有的卑劣让天熊瞠目结舌。老枪说他一个小邻居,劳教期满回点心店,为泄愤把茅坑之物混在包子里。启发了小白,朋友家楼下是饮食店,后天井倒下尿水,正对揉面粉大缸,半夜谁瞧得见?白申福比起他人,要算多才多艺,摩托车汽车能三脚猫开开,这时他道:“开车子撞人很可怕,前年那司机一气撞死二十几人,市里震动!”梅兄道:“这家伙是疯子,不就是被领导骂了一顿吗,游斗时见过,关节都卸掉了。”
两个小孩头一次听说,佩服道:“这人有种!”天熊感觉,这是报复社会心理。眼下这些人都是有罪的,要真是冤枉,不知疯狂到何种程度!如果有仪器来测,人人能处死而无人同情。以后他会懂得,犯人心里都有一把秤,判轻了会感激,判重了会觉得受了欺负,会重复其罪而加倍报复,所谓“捉到了你狠,捉不到我狠。”
议论声息渐轻,神秘的耳语了。谈到几种白色粉末,中国的砒霜、盐卤,西式的氯化物、磷化物。宗老师、童方是行家,说砒霜要量足,否则无用,中医用来治病发汗的。小白朋友的大厂有三纳,每年让公安出证明去南方拿货。他要来揉饭团里,放野外毒死过大鸟,算是猎人的收获。还用来毒死过邻家的鸡。
难友的想像被刺激了,老枪说这东西撒在云片糕、寸金糖、芝蔴糖上没人怀疑,本来要放白糖的。大家点头,各自想像拿去毒最恨的人。有人突发奇想,说这玩意装盐罐里看不出吧,如果放进犯人的大锅菜里会怎样,市看几百个未决犯一齐死去,抢救决来不及。会震动全市还是全国?殷所长柳监长会有怎样的表情?(最近因为犯人嫌后发的饭冷,柳监长展示公平,命蒸格放各笼子前,按电铃一齐拿!弄得大家吃不上热饭。其实有更好的办法的)
童方和小六私语,说冬天夜里护士好瞌睡,电路一断,温箱里婴孩全得冻死。小六说他喜欢逛动物园,那些畜牲吃得比人都好,还向游客讨吃的,要毒死它们容易。童方道:“想得好,将来我掩护你。”又说出自己的复仇想像:抓他的户籍警坏透了,他住一个旧厂房改的宿舍木楼,破旧不堪,梯子只能一人走。有好多低级警察住那里,半夜失火没法逃。他带上火油和浸湿的棉纱线,叼支香烟就行。出了事,福尔摩斯也破不了这无头案。小六佩服,愿意替他望风,忘了这辈子他出不了高墙的!
小包和梅兄各自出神。黑汉忘不了他自私的舅舅,对重病的姐姐和远道而来的外甥全无怜悯心。诱出舅舅的孩子是有办法的,弄死在外面,要不露痕迹。或邮寄舅舅爱吃的食品,或摸进大门换上有毒的牛奶。反正人应该平等,要倒霉大家倒霉!斯文的白脸梅兄计划有几个,策划周密,其结局一是单位里搞他的几个头头在开秘密会的防空洞里死去,二是党支部书记全家死在家里。他未把方案示人,也知道,如回到社会,是永不会付诸实行的。
天熊后来和他相处较好,互相放心。第一眼看,谁都会觉得梅兄是比天熊更清高、更有学问、更安详甚至更英俊的。天熊疑惑的是他爱卖弄的哲学理论、唐宋诗词没影响他多少,他的趣味、思想只在打胎、三角恋爱、报复仇人这些鄙俗东西里,解脱不出了。这是为什么?后来听他和别人谈的片言只语,他家是劳动人民居住区,条件很差的,爷娘不识字······
27号笼朝思暮想的结局来了。
时间没到是盼不来的,时间一到是躲不了的。春节前一礼拜,管理来核对了好多人的寄放物,大家吃惊,说58乌克兰没东西,103是作家,两人都去市监医院了。外劳动嘴快,说两人已经回来了。全体明白,是要赶场子,去提篮桥过年了。
小白道:“本来人在那里,拿个纸读一下,何必解回来,还换笼子,多累。”天熊道:“法律是庄严的。”老枪道:“样子要做做的。”宗老师道:“要拉上公判会,教育青年的。”
该叫宗会计、宗出纳的,还是叫宗老师,好像是讽刺他。他移坐去童方旁,像是要吩咐遗言。还是说老婆和孩子情况,喃喃道:“今后是看得到了,两个月一次总行吧。我心里是恨她的,结婚前她骗了我。我是淮海战役起义部队的,成分好,医院让我管钱账的。她是二婚头,男人去台湾了,她爷又失业,有历史问题,一大家子要我养活。我不贪污怎么行?”
小童方道:“听说本来不抓你,你拿了毒药要逃外地,才动手的。”
“是的。”
“可是都说你在区看,怎么是市看?”
“是先在区看。数目大了,区局就交市局了。你呢?”
“我是区看客满,这里寄押的。我家就在附近······哦,你还有搞女人的事吧?”
不老实道:“没有。”
睡前天熊道:“人要判了,算有心里话了。”童方道:“难讲,他这人狡猾,同事都这样讲。这么老,还是预备党员呢。”
小白道:“我眼皮跳,明天就要出送。”旁人不安了。
明天一清早,窗外跑步声,走道涌来大批管理。人人心吊起来。“匡朗匡朗”,“匡,嚓嚓”,楼上楼下,到处开门关门,铁器刺耳的响。轮到27号笼,一下开出721小白、611小包、619老枪、11宗老师,吼叫着催人。难友来不及看他们的表情,忙着拿行李。
笼子出空一半,怕人的寂静下来。不久,童方听到囚车的启动,天熊也听到了,听不出是几部。
四个人挤紧睡了一夜。梅兄叹道:“他们知道小白要判了,让我也当的。他们什么都知道。”童方道:“要老是我们四个人,倒不错。”梅兄道:“不长的,顶多两天。”
第二天上午,走道的喇叭尖叫了,“喂,喂”,是柳监长的声音。天熊道:“昨天的公判会。”梅兄道:“很有可能。”
果然是柳监长介绍判决的事,镇吓犯人。说昨天市里和区里的公判大会分别在上、下午举行。分别在哪里,来了多少人,是哪几个领导亲临现场。他都到场的,也深受教育深受启发云云。他报东监押去判掉的犯人,轮到27号笼,他说58是盗窃集团从犯,认罪较好,是从宽的,判了五年。103是现行反革命,写作反动作品,影射伟大领袖,歪曲人民政府,因认罪态度好,从宽判决十五年。721小白态度恶劣,抗拒交代,和他的同案犯,南监女牢的720胡蝶,都是从严的。619乔贵民,顽固到底,民愤极大,从严的。没说他们几年,也没提另外两人——天熊说怎么会漏了——柳监长咆哮道:“政府对罪大恶极、在笼子里搞反改造的人,坚决镇压!这次枪决的,东监有七人,27号笼就有两个。11号宗德全,贪污流氓犯,原系反动士兵,贪污达一万元。大肆挥霍,生活腐化,枪决。611号包龙仪,无业游民,流窜上海等地,冒充干部子弟,诱骗女青年多名。来东监骗取管理信任,当龙头后充当狱霸,逼死人命。还阴谋越狱,报复杀人,铁证如山,枪决······”
天熊吐气,诧异自己麻木,没什么感觉!这两人是身旁擦出去的,将来有一天轮到自己,也这样木然?
童方道:“不晓得肉馒头吃到没有?”
当天开中饭,不待梅龙头问,有兴趣的外劳动就嘀咕进情报:老枪是五年,小白龙头是六年。小包龙头没崩掉,是死缓,等于无期徒刑。
饭后,照例谈一会,天熊道:“我有点欣喜。”
梅兄道:“为什么?”
“还是依据事情的,没过分。小白、老枪事不大。”
“老枪严重的。”
“重什么!我才进厂时,见过一件事。有个棚户区老工人,也是老枪的事,很相像的。不过批斗一下,去区民兵指挥部关几个月,回来了,屁事没有。”
“自家的女儿!”
“自家的女儿!批斗时他喊冤,很凶的。头头骂他家里人也很凶——家里来讨人,是靠他一个人工资的。我都没明白怎么回事。现在想起来,头头是帮他的。”
“这头头有同情心,人好,叫什么?”
“黄庆五。”
“那女儿呢?”
“也神经不太对的,不久车祸死了——”
小王管理来了,“402,东西也出来。”天熊呆了一下,惊喜交集。
小六敏捷的做手势,天熊会意道;“棉袄是你的,还有那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