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九二 武斗
(2015-06-27 16: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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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犯人都是剃光头的,1号笼没人会理发,于是剃刀进监是做做样子,剪短一些而已。修胡子倒是有兴致。乐老是山羊胡子,谢公是剪得短而齐的大胡子,从西监来就是这样,北监也容忍了。诗人不敢学样,下巴理光,上唇是稀疏的自然形态的八字胡。云鹏上面修成一线胡子。尖脸从管理脸上受启发,留一小块,江管理是大仁丹胡子,他是小仁丹胡子。云鹏常说:“将来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照相,寸头一线胡,留永久纪念。”
这天是礼拜,一二月使一回的剃刀进笼。使完后尖脸交还外劳动,正好江管理路过。此人二十几岁,蓬脸的长头发,黑脸像阿拉伯人,胡子却像日本兵,托个手帕包,里面是活鸽子。他是公认的养鸽专家,本人是信鸽会的,还懂养狗。不喜与人接触,没有朋友,大概觉得不如畜牲有味。他看着尖脸怒道:“站好,抬头,他妈的你学我样?要吃铐子吗,马上剃去。”
尖脸想狡辩,江管理注视他人道:“403,你也剃掉!”赖监长过来,同意道:“是啊,犯人不许留胡子的,全部弄掉。龙头你是带头呵,我最看不惯好好的一个人留胡子,不像样子。”
乐老不卖账道:“你们也有留的么。”江管理骂道:“他妈的你跟我比?你能出来走动吗?”乐老道:“我妈八十多岁了,你骂他有意思吗?”赖监长歪头看小江的脸,不满道:“你也剃去,像什么样子。巡监还带个鸽子,你看犯人还是看鸽子?去办公室剃了。”
江管理灰溜溜退下。半天后再来,他自己已脸上光光,云鹏、诗人、尖脸也算弄过了,理得不干净。而两个老头依旧,怒道:“龙头,你蛮凶的么,就是不理!还有那个大胡子。”
乐老不理。谢公道:“我在西监就这样。”江管理道:“这里是北监!”谢公道:“北监怎么样?我来后没提审过一次。我关多少年了?我要结论,哪一天有结论,我马上剃。”
江管理没法,朝他白瞪眼。西监的犯人,常有上午还是犯人,下午有轿车接走,马上宣布恢复高官的。管理看多了,小心翼翼的。只好骂尖脸:“542你等着,你最坏,都是你挑出来的!”剜惜自己的小胡子,他是很看重的。
这天中午开荤,每人有两条姆指粗的小鱼,加盐水连肠煮的,香而鲜,人人情绪高昂。饭后,云鹏开讲67年的全面武斗,从他那年夏到武汉的亲见亲闻说起。然后凭记忆,根据材料一省一省的讲。乐老和夏公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早住进西监,像听天方夜谈,不敢相信。尖脸不要听,伏地上用鱼骨从地板下引出一队黑蚂蚁,一队黄蚂蚁,互相抢夺厮杀。
诗人道:“老钱啊,你这是挑动武斗啊。云鹏说得很有意思,你不听吗?”
尖脸道:“他是纸上谈兵,站在外圈看看,有什么可听的!我在里面武斗的,都没发言呢。”大家道:“何妨说来听听。”云鹏也道:“十万人踏平联司,我是在后面看的,你在前头吧。”尖脸道:“上海的武斗有什么可谈的,长矛铁棍,不值得提。”
云鹏激他道:“外地是开枪开炮的,你也没看见!”
“我没看见?我参加指挥的!”
“老钱就是好吹牛。”
“是啊,吹牛不要钱么。”
尖脸道:“要听故事么好好讲,我报身份你们就明白了。我们是军工产品的大厂,在四川有分厂、联营厂,大三线。上海工总司和那边其实是有联系的,这是秘密呵。派人去支援S派,其中有我。那时我威风,走进走出带两个保镖的,寸步不离。”
云鹏道:“你是几月到的?”尖脸道:“八月。”云鹏道:“哦我正在武汉。”尖脸道:“江青提出可以文攻武卫,两派马上开打,先是长矛、大刀、硫酸,后来是推土机、水龙头。8·17抢枪事件发生了,其实哪里是抢?驻军的支左部队也分两派,枪放那里让一派拿,就是奉送,做做戏。接着是8·21血案,开枪打死人了。于是筑工事,请来军官做顾问,每天学毛选,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打······小青年那个高兴啊,说打日本人、蒋介石没赶上,这回过瘾了!扔手榴弹,派兵袭后路,断粮断水断电。后来守兵工厂的部队也撤了,重机枪、加农炮、高射炮也拿出来用。坦克车开出来,对方铺钢板,通电烧。死了多少人呵,那时也不晓得怕了。火车线拦断,飞机开过来扔石头。”
老头听得咂舌,问怎么收场。云鹏道:“美国之音也广播了。”尖脸道:“我也听说了。上面慌了,说工人阶级内部没矛盾的,问题在几个坏头头。九月底就要两派大联合。中央做榜样,揪出王关戚,说是乱军。”
诗人道:“ 那时是乱,我阿姐生病,去过苏州、常州,也是武斗厉害,我躲在小巷里十来天,不能上街,只听见枪响,家里米都吃光!”
乐老道:“还有这种事情,那还是我们在看守所太平!”谢公道:“就是。”乐老道:“死这么多人,后来怎么说法?”诗人道:“没说法的。我有个朋友是内参记者,说边疆最乱,内蒙古一个案子,打死人有一万五。云南一案也死一万五。一把手是上将,就地自杀。”谢公叹道:“人是蚂蚁啊。”
尖脸道:“我回上海后,就是5·16了,搞现反。据说上面是想搞总理的,出事情了,缩回来了,做好人,拿学生开刀,到处是学习班。又逼死多少人。”诗人道:“也好,杀杀造反派的威风。”尖脸道:“那时叫群众专政,到处贴布告,各单位发案例,叫群众讨论判几年。”云鹏道:“这我知道,我进厂后也是这样。”尖脸道:“你们讨论是做做样子的,还不是上面几个人随便勾勾。我参加上报和审批的,崩掉的以小青年为多,骂文革的,骂林彪的。有几次高潮,尼克松来,给专案组添多少麻烦!有人贴反标,有人写匿名信,说中国没民主没自由。公安部协助上海破案,市局全部出动,各单位投入六千多人!”
乐老道:“一场空?”云鹏道:“查出来的。”尖脸道:“对笔迹对出来的,全市有一半人对笔迹,是年青人,崩了。”云鹏道:“还有基辛格,喜欢到处玩,每到一地,都要戒严,四类分子集中关押,我们弄堂里就是。有的人就自杀了,我认得的。”尖脸道:“死在美国人手里的冤鬼不少。妈的这批洋鬼子来干什么!好容易解放,把他们赶跑。”谢公同意:“老百姓少和外国人打交道,不认得最好!我因为认识日本人,当然是日本特务。西监里一起关的,在东北搞情报时和苏军有来往,讲他苏联特务,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谢公阴郁,大家沉默了。
第二天,乐老想起道:“群众办案,都是政治案件吗?”尖脸道:“不全是。403,你记得一件事么,轰动上海的碎尸案。就是一个年青女人,分成几块的?”云鹏道:“好像有点印象。”
“这件事我清楚的。也是发动群众,全市举报,一直没结果。”尖脸细讲后来偶然破案的经过。是一个单身烧锅炉的中年工人,老婆在外地原籍的。那时一个所谓赖三,外地女知青回上海,没吃没住的,碰上他,就去他煤堆旁的棚棚里住下来。男人玩过后赶女青年走,硬是不肯走,男人就把她杀了,分尸,主要埋煤堆下。后来知道,群众举报有这线索的,公安局没当回事。男人把女人的血衣洗过,藏好,说要给老婆穿。
让人打寒噤。
尖脸叹道:“不瞒你们讲,为调查人,我去过市监的,两个人同去。这里也来过。真像你们所说,做人是一场梦。”
众人愕然,看着他没话。他自己道:“是查一个干部。对文革不满,有反动言论,犯了公安六条。材料我看过,觉得不过是认识问题,历史又没问题,没睬他们。结果单位报区公安局,区局认为够不上反字头,也搁下了。人送到外地去劳动了。一年后,打现反了,刮起十级台风,成立专案组,把他抓回来了。我作为工宣队参加办案,来这里了解的。”长叹气。
众人问以后呢。尖脸道:“谁也想不到,专案组宁左勿右,定他十年,想想够厉害了。层层上报,等我再听说他时,已经公判毙了。据说连像样的审判都没有,就是材料转手,你批批我批批,没有上诉的。区局的人也大吃一惊:‘政策怎么掌握的,这种人怎么枪决?’”
全体无话。
有一次尖脸叹道:“人的命运,是很奇怪的。有一年夏天,一个月里我看到三个人死去,都是年轻人,没什么问题的。”
“不是政治问题?”
“不是。”于是尖脸说起,他在一个地方办学习班,附近有个部队住地,不许进营地的,有学生结伙玩,爬墙,被开枪打死一个。事后是他去处理的。
他的同事,被外调历史上他亲戚的事,他说不清楚,隔离关起来,不过才两天,就上吊死了。
还有个同事,三十岁不到,外地的家属、他老婆要带孩子来看他了。前一天他抑制不住高兴,饭后去外面散步,跌了一跤,头碰在一块石头上,当场死了。
尖脸道:“这说明什么呢?我弄不懂。是老天注定他死的?是他命该绝的?你们文化高,说说看。”
云鹏道:“好像还不及我们!对呀,这说明什么?”
诗人道:“这种事情我看到多了,乐老谢公,肯定更多,我也没法解释。偶然和必然。人活着,自己觉得是有意义的,从宇宙看,从历史的长河看,没有意义······我自杀过几回,这种道理想破了头,也没想通。”
接寄日到了,除那两个老农民,人人有家里来的草纸肥皂毛巾。对一下家属附的单子。事后谢公笑道;“我老婆现在也变得奇怪了。哈哈,连肥皂也看重!”云鹏道:“她说什么?”谢公道:“她附了一行字,叫我肥皂节约用,下面还点几点,好笑伐?”
云鹏警惕了,背后对他叽叽咕咕。谢公道:“不可能,决不可能。”后来又疑惑了,肥皂交给云鹏。云鹏看了半天,不死心道:“你随我怎么弄!”谢公道:“好啊。”
云鹏把整一条的两块黄肥皂用筷尖一条条切下,道:“这样才能节省。”别人笑他神经病。他居然得手了,掏出一小卷纸条。谢公大激动,夹在书里摊开看,脸红红白白。后来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当夜他消灭了纸条。背了人感激云鹏,佩服道:“你怎么这么英明?”云鹏道:“我串联时玩过这一手的,把钱和粮票藏进去。”
“谁教你的?”
“没人教。”
“还是英明!”
云鹏得意。其实是表扬他的老妻!
第二天早上,云鹏和尖脸抬尿水桶出去倒。谢公瘦拎拎的脸贴近乐老和诗人道:“我告诉你们两位,我看见光明了!”两人惊讶,问怎么回事。
谢公道:“从前的327,要走前,你们不是劝我让他带个信吗?他看来是去过我家了!老婆来消息了:那日本人回国后,最近又来了,老婆晓得我是为这事,就跟他讲了。他现在是友好人士,这里看重的,提出要见我,还反映了我的事!上面已经过问了,对她答应就要解决的。他根本不是特务。据说,外面老干部复职的风大大刮起来了!”
两人大兴奋,云鹏等提着刷干净的桶回来了。江管理开门和关门。谢公道:“江管理,我要把剪刀。”
“做啥?”
“剪胡子。”
“你脑子有病啊?你见过剪刀进监?”
“对不起,那个推子。”
“前天为啥不剃?”
“前天有前天的道理,今天有今天的道理。”
“神经病,等会进来,龙头你也给我剃掉。”
乐老道:“我不开光,我又没光明。”
江管理莫明其妙。